我瞪着它看了一会儿。它是一根盖满苔藓的铁链,绷得紧紧的,几乎垂直,把一只深埋着的锚和水面之上的木头做的浮动船坞连接起来。
船坞边上停着一艘船,它宽宽的船底上长满了参差不齐的藤壶。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船,但我必须赶紧爬上去。再多待一会儿,河水就该把我卷走了。
我用残存的那只损毁变形的手抓住锁链,绷紧身体,从该死的烂泥里抽出双脚,然后一点点地向上爬去。铁链一抽一抽地,带着我不断攀升,爬向水面闪烁的点点亮光。
鱼群也明白这是它们最后的机会了。于是它们麇集起来,在我四周乱窜。我身上我身边,有什么它们就抢什么,甚至到我后脑的创口抢食。我的胳膊搭上了码头,终于可以清理一下记忆,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呼吸。没错,你需要空气。
呼吸!
我全身颤抖着吞咽空气,那声音完全不像正常人的呼吸声,更像是你把一大坨肉扔到案子上,然后削成薄片时发出的嗤嗤声,或者是气囊漏气的声音。终于,我恢复了一些力气,可以把一条腿从河里拖出来了。
我用尽全力挣扎着起来,终于完全钻出水面,摆脱了那群食腐者,它们在河里失望地蹦跳着。
一阵战栗,我的躯体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个东西——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抽搐中松动,掉落,翻滚着掉进河里,溯起一阵水花。鱼群兴奋地围着那东西大快朵颐。
我眼前更加黑暗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只眼球完全不见了……另一只则悬挂在眼窝之外。我把它推回眼窝,然后努力想站起来。
我全身都麻木了,完全找不着平衡。我向肌肉和四肢发号施令,大多数信号得不到回应。不过还好,我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不知怎么还是站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膝盖……然后是上面松松垮垮的残肢——姑且可以称之为大腿。
我扶着木栏杆,跌跌撞撞地走上一段短短的舷梯,爬上停泊在附近的游艇。船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嘈杂的音乐声在四处回响。
我把头探过船栏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摇曳的灯火在修长的白色桅杆上闪烁,锥形蜡烛闪着柔和的光,映照着银质餐盘和水晶酒杯。再远一些,苗条的身影在右舷的栏杆旁边来回走动。
是真人的宴会。他们穿着高贵的礼服,欣赏着对岸的景色。
我开口了,想体面地道个歉,因为我打扰了他们……在我的脑子化为一摊泥浆之前,会有人愿意通知我的主人来接我吗?
结果我发出的是一声含混的呻吟。
一个女人转过身,看到我从黑暗中东倒西歪地朝她走来,她发出一声尖叫——就好像我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恐怖僵尸。她这么想倒也没错。
我伸出手来,不知道哼哼着什么。
“哦,盖亚女神啊!”她的声音颤抖着,随即恍然大悟,“詹姆斯!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克拉拉·冈萨雷斯,就是卡特琳娜宝贝。就说她那天杀的男朋友又把偶人给弄丢了……他最好能马上过来领回去!”
总算没有延误,我想笑一下表示感谢。可就在这时,我的人造身体突然解体了。
崩溃的时间到了。
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听说,我的头很快被放进了给香槟制冷的冰柜。这是某个好心的宴会宾客做的好事,脑袋边上是一瓶上好的唐培里侬香槟王1938年份香槟。
产于法国的顶级年份香槟。


第2章
偶人的主人
……艾伯特本人如何应付艰苦的一天……
是的,绿家伙没能完整地回到家里。等我赶到时,他只剩下一颗冰冷的头颅了……外加一摊缩水的人造肌肉,粘在弗伦克尔太太的游艇甲板上。
(备忘:给弗伦克尔太太买件谢礼,要不克拉拉会找我算账的。)
当然,我及时收回了大脑,重温了极度悲惨的一天——我还没那么离谱,会把那种经历当成娱乐——“我”偷偷摸摸地潜人陶偶城区的下层世界,像虫子一样爬过阴沟,钻进贝塔的老窝,贝塔的黄色偶人打手抓到了“我”,痛打“我”一顿,然后“我”逃跑了,横冲直撞地穿过城市,最后孤注一掷地跳进河中,经过一番艰苦跋涉,直至灭亡。
我猜到了,在我把那颗湿淋淋的脑袋放进感知器之前就猜出了大概。这是一段辛酸的回忆。但我本来就没打算把它当成一顿回味无穷的大餐。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让我们身体饱足,心杯感恩。阿门。
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他们怀疑自己的偶人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便不会接收这段记忆。复制人经历的事情,本体可以不知道,或者不用保存相关记忆。这是当代复制人技术带来的方便——挥一挥手,向糟糕的一天说拜拜。
但我是这么考虑的:一旦你造出一条生命,你就要对他负起责任。那个偶人希望自己的记忆延续下去,为此不惜拼死奋斗。从我十六岁第一次钻进陶偶烘焙炉开始,到如今已经用过几百个偶人了,我一一接收了他们的记忆。现在,他们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再说,我确实需要他头脑里的信息,否则我只能两手空空地去见我的委托人——一个众所周知没有耐心的委托人。
从好的方面说,不幸之中也有万幸。贝塔亲眼看着我的绿皮复制人跳进河里,再也没有浮上来。所有人都会认为它要么淹死了,要么被冲进了大海,要么成了鱼食。如果贝塔也这么想,那他们应该不会把老巢移至别处。这将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趁他不备,抓住他手下那群盗版分子。
我起身走下复刻台,知觉还有些混乱,得适应一会儿。真正的双腿感觉有些奇怪——肌肉结实,实实在在的,但有种陌生感——毕竟,片刻之前“我”还拖着两条腐坏的残肢。身旁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壮实的黑发男子,看起来也很奇怪——太健康了,反而显得不真实。
星期一的偶人脸儿俏,我一边想,一边仔细看看真实的自己眼角旁深深的皱纹。一次普普通通的接收也能让人茫然不已。想想吧,整整一天的鲜活记忆,搅动着,翻滚着,冲向大脑的九百亿个神经元。等它们找准位置安顿下来,怎么也要花个几分钟吧。
相比之下,分离过程温柔得多。复制机轻柔扫过你的大脑皮层,把你的驻波刻入用特制陶土塑成,在陶偶烘焙炉里成型的新鲜模板。很快,一个全新的偶人来到这个世界,可以去执行任务了。而你可以继续享用早餐,甚至不需要告诉他该去做什么。
他早就知道了。
他就是你。
不过糟糕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造一个偶人了。紧急事务优先。
“接通电话!”我说。我用手指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把在河底艰苦跋涉的糟糕记忆挤到一边。我需要集中精力,从偶人的记忆中找到贝塔巢穴的位置。
“请说出姓名或号码。”最近的墙上,一个轻柔的女低音发出回应。
“接通劳务转包协会的布兰恩督察,加密,想办法联系上他的真人。如果他不接,用紧急线路切人。”
妮尔——我的家用电脑,却不想这么做。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指出,“布兰恩督察已经下班了,他的偶人副本也不处于工作状态。需要我重放你上一次通过紧急线路叫醒他的情形吗?他以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的名义要求罚我们五百
“后来他冷静下来,放弃了这个要求。接通电话,快点!我的头疼得快裂开了。”
没等我提出要求,医药箱已经咯咯地运转起来,吐出某种有机合成物,调配了一杯噺撕冒泡的药剂。我一口吞了下去。与此同时,妮尔在拨打电话。她的语调很安静。我无意中听到,布兰恩的家庭电脑也不情不愿,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才需要优先考虑。显然,对方的电脑更想留个口信,而不是叫醒他的老板。
我已经开始换衣服了,穿上了一套笨重的防弹服。这时,劳务转包协会的督察大人终于亲自接电话了,他昏昏沉沉,大发雷霆。我叫布兰恩闭上嘴巴,我对他说,如果他想搞定沃梅克的案子,二十分钟之内在老泰勒大厦附近跟我会合。
“你带的抓捕队最好有点本事。”我加了一句人手要多,如果你不想再摊上一起棘手纠纷的话。记不记得上一次,有多少通勤的上班族提出了诉讼?”
他再一次咒骂起来,骂得语言丰富,气场鲜明,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我听到电话中响起一声响亮的嗡鸣一他启动了工业级别的陶偶炉,三只野蛮型偶人将一次压制成型。布兰恩虽然长了一张臭嘴,但干起活儿来确实雷厉风行。
我也不含糊。我家前门早已大开。布兰恩的声音切换到我腰带上的便携电话,然后又切换进我的车。这时,他也冷静得差不多了,可以停止通话了。
我驾车穿过黎明时分的薄雾,直奔老城区。
我竖起风衣领子,将配套的软呢帽压低,这样戴起来更舒服一些。这一套私家侦探的行头都是克拉拉亲手缝制的,用的都是她从预备役部队顺手牵羊弄出来的高科技布料,都是些好东西。不过防弹衣总是让人不敢放心,有太多现代兵器可以轻易撕开防护装甲。一般说来,明智的做法是把冒险的事交给复制人去干。不过我家离泰勒大厦太远,又要赶着和布兰恩会合,家里的小型陶偶炉制造偶人来不及了。
亲自上阵执行救援或抓捕任务总是让我胆战心惊。真人不适合亲身涉险,但这一次,我别无选择。
真人占据了一些最高的建筑,居高临能看到的景色只有有机体的肉眼才能欣赏。老城区的其他区域则早已变成幽灵和傀儡横行之地。每天一大早,他们从主人们的陶偶炉中新鲜出炉,乘车上班。衣衫褴褛、皮肤五颜六色的廉价劳动力们排得整整齐齐,登上一辆辆投币公车、载重汽车和公共汽车。他们都裹着一次性纸制品外衣,身体和衣服都一样色彩明艳,随用随丢。
我们必须在每日的陶偶高峰到来前结束这次突击搜捕。在黎明的微光中,泰勒大厦两个街区之外,布兰恩匆匆忙忙地部署着他雇来的偶人队员。就在他把那些人编成班组,向他们分发伪装的时候,布兰恩的律师型黑色傀儡正跟一名警察讨价还价,要求她批准这次强制执法。这个穿着重盔的女警,在说话的时候揭开了护面的头盔。
我没事可做,便啃着自己参差不齐的手指甲,远望着晨雾弥漫中的朝阳。虽然时间还早,但大都会摩天大厦之间的峡谷中已经出现了一个个朦胧的巨大身影,这种可怕的形象,要是我们刚来到城市的祖先见了,准会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大家伙经过远处的一盏路灯,投下几层楼高的长影子。一阵低鸣响起,回声阵阵,连我脚下都感到了阵阵震颤。
等这头洪荒巨兽过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办完事了。
我发现了一张丢弃在人行道上的糖果包装纸——在这里发现这个有些奇怪。我把它捡起来,塞进口袋。偶人城区的大街很少有垃圾,因为大多数假人不需要吃喝拉撒。在这里,你只会看到一堆堆尸体,堆在阴沟里闷燃。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见过这种景象,只是现在的尸体比那时多得多。
警官最关心的是,确保今天出现的尸体都不是真人。布兰恩的黑色傀儡为一张免责书争辩了好久,最后无功而返,只得无奈地耸耸肩,接受了官方开出的条件。我们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足有两打紫色的武装人员,他们身手敏捷,没有性别区分,有一些还做了伪装。我们按计划分头出发了。
我又扫了一眼阿拉梅达大街。刚才那头怪兽不见了,但很快还会出现其他大家伙。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不然非被人流高峰困住不可。
布兰恩的雇佣兵没有拖泥带水,一举擒获了毫无警觉的盗版贩子。
武装小队装扮成维修工偶人和负责清晨投递的傀儡信使,瞒过了对方安置在商用运货车上的外部监视器。没等身上暗藏的武器触发警报,他们已经登上了前门台阶。
贝塔的十几个黄色偶人现身开火。一场大规模混战打响了,陶土傀儡们四下交火。弹片横飞,爆炸连连,肢体撒满地面。燃烧的碎片迸溅到傀儡身上,立刻引燃他们的氢催化细胞,炸出一个个壮观的微型火球。
枪战一打响,那个披着护甲的警察也带着她那些蓝皮肤复制人行动起来,他们设置起充气式简易隔离栏,记录下两边的违规事项……一句话,任何可能被处以高额罚款的行为全都记录在案。除此之外,冲突双方都当警察不存在。毕竟这是商业纠纷,只要没有真人受伤,就跟政府扯不上关系。
我希望能保持这种状态。我和真人布兰恩躲在一辆车子后面,他那几个野蛮型傀儡正前后奔走,催促紫色的佣兵们往前冲杀。他快速复制出的这些偶人是一群没脑子的巨人,动作迅疾粗鲁,不过他们全都接收到了他的紧迫感。在贝塔毁掉所有的盗版证据之前,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冲进去,解救那个被盗的模板。
“下水道那边怎样了?”我问布兰恩。昨天,我的绿皮偶人就是从下水道里钻进去的……那只是一段短途旅行,却和不久之后的河底长途跋涉一样不堪回首。
布兰恩的那张宽脸在半透明头盔面罩后绷得紧紧的,他的面罩上闪烁着各种符号和地图曲线。(他是个古板的守旧派,一直不肯进行视网膜移植,或许他就是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效果。)“我派了一台机器人进去。”他嘟囔着。
“机器人会被黑掉的。”
“有新型数据接口的新型号才会被黑。这一台是公共卫生部的机器人,铺设缆线的,没有自主意识,蠢得跟石头一样。它会拖着一条宽带光缆沿下水管道进入地下室,一直钻进贝塔的厕所。没人能从那家伙身边偷偷溜走而不被发现,我保证。”
我怀疑地嘟囔了一声。不过,我们最大的问题不是防止对方逃脱,而是如何在证据被毁之前冲进他们的藏身处。
后面的讨论都被接下来的一幕打断了:这可是件新鲜事。那女警派出了一个蓝色复制人,它一头冲进战斗的中心地带,毫不理睐呼啸的子弹,只管在倒地的伤员中翻找,确定它们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之后,就切下它们的头,塞进一个储存袋,留待以后审问。
审问的意义并不大。贝塔使用偶人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他会用伪造的身份标签,还会在傀儡的脑子里植入小炸弹,一旦被捕就会自毁。除非运气好得离谱,才有可能弄清他的真实身份。至于我,只要顺利完成营救行动,摧毁他这个盗版产业据点,也就心满意足了。
爆炸声摇撼着阿拉梅达大道,烟雾封闭了泰勒大厦的每一个出口,被布兰恩和我当做掩体的汽车那儿也受到波及,我的帽子被吹飞了,脖子被气流重重地推了一下。我蹲得更低,大口喘着气,把手伸进口袋去取纤维光学镜——用这个察看四周更安全一些。一条纤细得几乎不可见的眼柄像蛇一样从车篷后面伸出,顶端是一个微型彩色透明镜头,镜头自动调整角度,瞄向战场,把一幅幅有些扭曲的画面传送进我左眼的移植物里。
(备忘:这个移植物用了五年,已经过时。该不该升级?难道上次的事让你过分小心,不敢冒险了?)
警察的蓝色复制人还在那里,检查倒地的躯体,记录损坏程度。我们这边的紫色武装人员加强了攻势,突破了所有人口,一举冲了进去。大街上,只剩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残肢断臂。就在这时,我发现几颗流弹呼啸着掠过那个警察的傀儡,穿过她的身体,又打在附近的墙上,溅起一团团烟雾和碎渣。她摇摇晃晃地弯下了腰,浑身不住颤抖。我很希望她身上的痛觉抑制系统能发挥作用。紫色雇佣兵造出来的时候就没加感觉细胞,就算双手打烂也像没事一样;但蓝色偶人的制造目的是为了提高真人警察的感知能力,她能感觉到疼痛。
哎呀,我心想,一定疼死了。
任何人见到她被打伤,受到如此痛苦,都会希望她能自动分解,但这个傀儡反而挺直了身体,打着哆嗦,一瘸一拐地回去继续工作。在一个世纪之前,这还是相当英勇尽职的行为,不过我们都知道现在招的警察是些什么人。那个警察说不定会吸收这个偶人的记忆……好好享受一番。
我的电话晌了,是表示高优先级的旋律,看来妮尔想让我接这个电话。我轻轻磕了磕上排右侧的犬齿,三下:接通。
一个气泡,裹着一张人脸,占据了我左眼的整个视野。是位女士,长着一张淡褐色脸孔和一头金发。在这个大陆上,很少有人不认识她。
“莫里斯先生,我收到几份报告,说偶人城区发生枪战……我还发现转包协会登记了一份强制执法许可。这是你干的吧?你有没有找到我那份被盗的财产?”
几份报告?
我往天上看了一眼,一些小型飞行器正在战场上空盘旋,上面还有“热点探索网”的标志。这些秃鹫来得倒真快。
我把一句尖酸的回答咽了回去。就算他们妨碍了你的行动,你也必须善待客户。“呃……还没有,老板。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不过……”
布兰恩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侧耳倾听。
没有了爆炸声,但枪声还在继续。声音沉闷,听起来战事已深入大厦内部。
我抬起头,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那个女警察套着重装甲,步履沉重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几个赤裸的蓝色复制人围在她身边。
“莫里斯先生,你刚才说什么?”在我的左眼里,那张俏脸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眨了眨眼睛,但她不打算让我敷衍过去,“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详情……”
一队清洁工来了,都穿着一身绿色和粉红色相间的条纹服,像大号糖果。他们手持扫帚,推着喷液清洁车,打算在清晨上班高峰来到前把这里清理干净。虽然是可消耗品,但如果战火还没有停息,清洁工偶人是不会来的。
“莫里斯先生?”
“对不起,老板。”我答道,“现在不方便交谈。等了解更多情况以后,我再打给你。”没等她反对,我咬了一下一颗臼齿,切断了通话。这下我的左眼清静了。
“情况怎么样?”我问布兰恩。
他的头盔面具上五颜六色的,如果我是个网络型偶人,也许能看明白,但既然我只是肉体凡胎,只好等着他回答。
“我们的人进去了。”
“那模板呢?”
布兰恩咧嘴一笑。
“找到了!他们正在带她出来。”
希望第一次涌上心头。我弯下腰,急匆匆地穿过人行道去捡软呢帽。那上面有弹性装甲,可以护住我的头。另外,要是我把它弄丢了,克拉拉不会给我好脸色的。
接着我们快步穿过那群清洁工,跨过二十级台阶,从大门进入大厦。破损的身体和飞散的人造肌肉正在融解,弥漫成五彩斑斓的雾气,给战场笼罩了一层虚幻怪诞的阴森气氛。不久,尸体就会消失,只留下几面布满弹孔的墙,还有几扇很快就会自我修复的窗户。大门只剩下碎片,紫色傀儡们强行冲进大厦时,把它炸了个粉碎。
新闻报道机器人俯冲而下,向我们不停发问。我所做的工作对公众确有帮助,但并不是所有消息都可以拿出来报道,于是我保持沉默,直到布兰恩的两个野蛮型复制人钻出地下室,扶出了一个体型比他小得多的模板。
黏糊糊的保存液从她雪花般白得耀眼的赤裸躯体上滴下,整具躯体只有光秃秃的头顶还存留着青黑色淤痕。尽管没有头发,面带伤痕,一身偶人的颜色,但那张脸和那副身材是错不了的。我刚刚还和她的原身通了话——正是那位冰公主,现代映像的音乐大师和头牌金妮·沃梅克。
布兰恩命令手下的紫色偶人把模板尽快带进保存箱,好让她在录下口供之前不至于断气。但这具苍白的躯体还是认出了我,她停下脚步对我说话,声音干燥嘶哑,有气无力,但仍是那个著名的性感女低音的音质。
“莫……莫里斯先生……看来你这次的开销可不少。”她扫了一眼窗户——大多数已被震碎,还没有自我修复——又看了看碎裂的前门,“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为这个烂摊子买单?”
这具乳白偶人说出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首先,她一定是在金妮·沃梅克雇了我之后才被绑架的,否则她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另外,尽管在WD-90溶液中饱受痛苦地浸泡了好几天,但身体伤害丝毫没改变她的傲慢与轻狂——这种性格在金妮创造的每一个复制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虽然头顶光光,满脸是伤,浑身透湿,但这个傀儡仍自以为是个女神。就算刚从贝塔的黑手中获救,也没能让她学会什么叫感激。
我心里想,沃梅克的顾客真是有病。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去买贝塔的廉价盗版复制品。
布兰恩做出了回答,就好像面前的复制品正是沃梅克本人。她给人带来的存在感还真很强。
“这当然了,您还得向转包协会缴纳一些费用。这次营救行动让我们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
“不是营救,”乳白偶人纠正,“因为我已经不可能延续下去了。发生了这种事,你一定不会认为我的原身还会接收我的记忆吧?她的财产被人抢走,你们夺回来了,仅此而已。”
“贝塔在大街上绑架了您的偶人,用她们作为模板,制造盗版复制人……”
“这严重侵犯了我的版权,而你阻止了他们。很好。所以我才会向转包协会付钱,而抓住侵权的盗版分子是你们的责任。至于你,莫里斯先生……你也会得到很多报酬。所以,不用假装你们有多高尚。”
她纤瘦的躯体突然一阵颤抖,皮肤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痕,接着她又抖了一下,裂痕更深了。她扫了一眼周围的紫色偶人们,“够了吧?你们还不打算把我保存起来吗?还是就这么傻站着等着我融解?”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奇怪。这个偶人知道,金妮那颗漂亮的脑袋不可能接收她的记忆了。等人造大脑里的信息被过滤出来,成为法庭上的证据之后,她的生命——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也就可悲地到头了。但是,她依然保持着那份独有的高贵和傲慢。
布兰恩让紫色偶人们先回去。他们带着小小的战利品,急匆匆跑过条纹清洁工、蓝皮肤的警察,还有正在汽化的残留碎肉——几分钟前,它们还是激战不休的偶人。布兰恩紧紧盯着沃梅克乳白色偶人的背影。我真想知道,他会不会也是她的崇拜者?他的壁橱里也藏着她的复制品吗?
显然不是——他厌恶地唯哮起来。
“真是不值!我们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就因为这位高贵的女士不肯下力气保护她的偶人。只要她们能装上最简单的自毁装置,我们也犯不上冒这个险。”
我没有同他争论。布兰恩就是这种人,他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待陶偶复制技术。在他眼里,偶人就是高效的工具,仅此而已。但是,我能理解金妮·沃梅克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复制人中植入远程遥控炸弹。
当我在偶人的身躯里时,我也喜欢假装能永生不死,这样才能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撑下去。
人流高峰到来时,警方设置的栅栏已经及时撤去。缓慢移动的加长公交车和轻盈的飞轮电车卸下乘客——灰色的办公室白领傀儡、绿色和橘色的廉价工人、一大群带糖果花纹的可消耗品,加上少数几个其他型号的偶人。他们走进泰勒广场,目瞪口呆地看着破损的墙壁。灰色偶人们立刻打电话给新闻机构,询问这起枪战的有关细节。还有一些偶人认出了我和布兰恩。他们保存下了这段不寻常的记忆,等到这一天结束时将带回家上传给他们的本体。
全副武装的女警官来到布兰恩身边,向他说明各种费用和罚款的初步预算。沃梅克关于付款和责任的说法没有错,转包协会需要支付大部分账单……直到最终我们抓到贝塔并逼迫他结账。如果真有那一天,布兰恩唯一的希望就是贝塔的钱袋足够大,大到可以弥补转包协会对损害赔偿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