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乖地由他摆弄。他帮我擦了脸,洗了脚,又去换了盆水来。

  我微笑着说:“你还想帮我擦哪里呀?”

  他脸微微一红,还是在我身边坐下,一声不响地擦我的右手。

  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的举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可是越擦越专注,样子就像我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玻璃,仿佛我手上有一块污垢怎么也擦不掉。我先是忍着,直到手上的皮肤红得发烫,终于一把抽回了手,浮起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呀?弄疼我了。”

  他不说话,牢牢盯着我的手。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猛一推他的肩,他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我:“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干嘛那么用力地擦我的手呀?”

  “我哪有用力?”他想争辩,一低头却看见了我手上红红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住我的手,一脸懊悔地放在心口。

  我有些不忍心,忙安慰他:“不要紧,别这么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杨畅点点头。

  “那就说啊。”

  他吸了口气:“陈雪,你下午去大舅舅的房间,碰过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没碰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眼睛又望向我的右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天在大舅舅的房间里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现在你的手上也有那种气味。”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嗅了嗅手背。

  果然,一股淡淡的腐臭,像放了好几个月发霉的烂肉。

  我从小患有慢性鼻窦炎,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可是联想到大舅舅的房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我拿过杨畅手上的毛巾,发疯一样擦自己的手背。

  杨畅赶紧拉我,又哄又劝,好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

  “我现在可以肯定,大舅妈在虐待大舅舅。”我愤愤地喘着气。

  杨畅的表情也很严肃:“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找个知道内情的人商量一下。”

  “找小舅舅!”我立刻叫了起来。

  因为在大舅舅房间里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竟然忘了之前要找小舅舅的事。

  我向杨畅叙述了一下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窗户的时候的事情:小舅舅叫我当心,因而使我避过了从天台上砸下来的花盆。

  杨畅紧握着我的手,听完了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就想跳下床去找小舅舅,杨畅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我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外公白天不在家,我见到的那个影像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除了小舅舅还会有谁?”

  “总之不可能是小舅舅。”杨畅很肯定地说,“下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我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好半天,我和杨畅迷惘地看着对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畅,我有点害怕。”我无助地喃喃低语。

  杨畅搂住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没事的,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再找小舅舅谈好吗?”

  我点了点头。

  黑夜总是让人惶恐不安,我们都想快点睡着,早点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越是这么想,似乎越难入睡。

  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母亲。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在这栋苏家大宅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很奇异的一年,从年初开始浴场便不断有人死去,先是小舅舅的妻子和他才出世的孩子,接着有了东区的那场大火,外婆在那场大火中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过多久又轮到了我的母亲。

  那一夜一如往常,只是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开朗起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早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夜我很开心,妈妈一直对着我笑,温柔慈祥。

  第二天清晨,她的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她坐在天台上,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颈部的动脉,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上翻着,只剩下眼白。

  她的死状很凄厉。我奔上天台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小舅舅就捂上了我的眼睛,可是那景像已足以印在我脑海中一辈子。

  母亲死后我便被送出了清水镇,这是母亲遗书中惟一交代的事——她求外公把我送到城里去。我进城后,进入寄宿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来,除了小舅舅第一年来看过我几次,其他的人像忘了我的存在,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要不是如今准备跟杨畅结婚,要不是杨畅三番四次说要见见我的亲人,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

  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半梦半醒之间。

  可是这个时候,身边有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我以为杨畅想去厕所,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我想动,可是很无力。那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我心里暗暗责怪他:我不是说过,晚上上厕所的话一起去吗?

  我越来越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已经打开了门。

  “杨畅,等等我。”

  我张口叫道,他却门也不关就走了出去。

  我刚想下床去追,枕边却传来朦胧的声音。

  “陈雪,你干什么呢?”

  这声音吓坏了我,我一声尖叫,人就滚到了床下。

  台灯被打开了,杨畅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什么事?怎么了,怎么了?”

  “你……你……”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畅还睡在床上,我猛地想起来,杨畅的确一直都睡在我的右侧。那刚才从我的左侧起身,走出房间去的是谁?

  我朝门望去,那门还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杨畅察觉到什么,立即跳下床跑到门口,向走廊望去。

  显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要关门。

  走廊的东面却在这时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扶着墙站起身,望着杨畅。杨畅拉住我的手:“想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向声源走去,努力不弄出一点动静。

  我们听出那响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厨房的门虚掩着,我和杨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

  苏云!

  我几乎要叫出来,杨畅赶忙捂住我的嘴。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们注视着一身雪白睡衣的苏云,她的脸浸在黑暗中,说不出的诡异。

  苏云站在厨房的案台边,面前放着大把的藤茎,她的目光迷散而呆滞,整个人毫无生气。她将藤茎一根根抽出来,拿在手里揉捏,满手都是绿色的液体。

  这个时候我和杨畅已经看出来,她在梦游。

  杨畅放轻了声音跟我说:“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

  刚才我们房间里那个人,是苏云吗?

  可是我的眼角一瞥,看见了厨房满地的藤茎。像苏云这样一根一根地揉捏,动作迟缓,要弄到这么一大片,绝不是一会工夫可以完成,她一定站在这里很久了。

  更何况,睡觉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还特意锁上了门,反复检查了很多次。

  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者,他真的是个“人”吗?

  我和杨畅在门外窥视了许久,苏云一直重复着毁坏藤茎的动作,一根接一根。

  直到天蒙蒙亮起来,她才找来扫帚打扫,藤茎的“遗体”被她全部装进黑色塑料袋中,拖着向她的房间走去。

  我们知道她是梦游,所以没有刻意藏起来,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

  她果然对我们视而不见,回到房间便锁上了门。

  我和杨畅茫然地看着对方苦笑。

  回到房间,我们立即躺下睡觉。

  我们都已经觉察到,这个浴场真的不对劲。在某个角落里,肯定隐藏着秘密。

  我不知道杨畅怎么想,反正我对浴场的秘密并没有兴趣,现在只希望能平安地过完年,然后和杨畅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秘密却已经在暗处与我寸步不离。

  那一天,我梦到了妈妈。

  梦境中我回到了妈妈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坐在小沙发上,紧紧抱着我,不停地说话。

  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所说的话我又一次忘得干干净净。

  惟独只有一句,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这次回来真的是一个错误吗?

  睡下不到两个小时,我便醒了。

  我伸手在床沿抚摸,脑子里都是昨天从身边坐起来的黑影。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对于结婚和生活的改变也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加上浴场的气氛永远如此古怪,产生幻觉也不奇怪。

  杨畅还在睡。

  我悄悄起了床,来到走廊。

  大舅妈正巧走过,向我笑了笑。

  我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大舅舅的房间。

  对了,我至少应该弄点大舅舅喝的水去化验,或许能证明什么。

  “大舅舅?”我跑过去敲敲门,俯耳细听,没有动静。“大舅舅,是我,陈雪,我进来了。”

  我旋转门把手,令我吃惊的是,门上了锁。

  前两次来都出入自由的房间,却在我的一次误闯之后立即上了锁,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迅速转身。苏云抱着一个巴掌大的人偶娃娃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怯怯地看着我。

  “我想看看大舅舅。”我镇定下来回答她。

  “别再去打扰我爸爸了,你昨天闯进去,已经吓坏了他。”苏云拉着脸低声说道。

  “我吓坏了他?”

  “你知道你昨天的表现多没礼貌吗?见了我爸爸之后,转身就跑掉了,好像还吐了是不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爸爸的心情,你当他是怪物吗?”

  面对这样的话语,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昨天实在是被那诡异的场面震住了。现在想想,的确很失态。

  “我昨天失态了……”我边说边向苏云走去。

  可是随即我发现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苏云仿佛浑身不自在似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多心吗?仔细想来,前几天刚见面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很快地跑掉了。那次沙发黑影事件,她望着我的眼神也好像见了鬼一般,向杨畅怀里躲去。

  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整个身体都缩回了房间。

  “你怕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我没有。”她还在死撑,脸色已经苍白一片。

  “你为什么怕我?”

  “没有,我说了没有……”

  可是她的表现却更慌乱,一把将门甩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想阻止她逃避我的问题。

  突然间,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从苏云的身后飞快跑了过去。

  我吓得倒退了一步,门还是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似乎听见苏云在门那边大声地喘息。

  我靠在走廊上,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苏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么冷的天气,穿着短袖运动服、皮肤苍白得几乎青紫的小男孩,他是谁?

  为什么我一眼见到他,竟有一种森冷的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我猛敲自己的头。

  陈雪,你最近真是太神经质了,就算苏云房间里有个小孩,那又有什么奇怪?

  也许是邻居的孩子来找苏云玩呢。虽然苏云的个性很内向,但不是有很多内向的人都很喜欢跟小孩和动物做朋友吗,也许苏云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过去敲门。

  “苏云,你开一下门好不好,我想和你谈谈。”

  门里半天没动静,等我打算再敲的时候,苏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走吧。”

  睡觉?她房间里有个小孩,扔着小孩不管,自己睡觉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苏云,你房间里那个孩子是谁?”我试探着问。

  “你……说什么?”苏云的声音出奇的僵滞。

  “刚才你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你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穿一身白色卡通运动服,他是谁?是邻居的小孩吗?那样穿不会感冒吗?”

  又是沉默。

  房间里终于再度响起脚步声,苏云打开门,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她将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接过来看,画面上正是小男孩刚刚穿的运动服。她为什么要特别地画给我看呢?

  “是不是……这一件?”苏云的眼神很不对劲。

  “是。”

  我话音刚落,苏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门被她撞开了。

  放眼望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冲进去四处寻找:床底下,衣柜……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啊啊啊啊啊——”

  苏云发了疯一样地叫起来,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癫狂地坐在地上向走廊外蹭去。

  我被她的尖叫声搞得心烦气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外,一双小孩子的手紧紧扣着窗台,皮肤的颜色就好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青紫。

  这算什么?恶作剧吗?一定是,是苏云和某个小孩串通起来吓唬我的恶作剧!我不会上当的!

  我一步步地向窗口走去。

  “不要!不可以过去……”苏云在身后哭喊着,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演戏。

  可是我停不下脚步。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的手推开了窗户,我的头向下探去。

  眼前是一个仰面张着嘴巴的小孩,嘴唇苍白,鲜红色的眼角,青紫的皮肤像长期浸泡在水中而逐渐腐烂一样,没有光彩的空洞目光紧紧盯着我。

  他的手指紧扣着窗台,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下半身。

  我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贴近那小孩的脸。

  他大张着近乎扭曲的嘴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液体状,渐渐上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我记得这味道,大舅舅喝的水就是这种味道。

  我的嘴向他的嘴贴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了开来。那小孩嘴巴里的水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向我的嘴里涌来……

  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小孩的脸猛然离我远去。

  我摔倒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到了杨畅惊慌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喊出来,很快便没了知觉。

  第三章 亡灵归来

  自从在苏云房间里见到了那个穿白色运动服、嘴巴里冒着臭水的小孩,我就一直浑身发冷,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件事我只说给了杨畅听,他听了以后沉默良久。

  他说他相信我,那天当他把我从窗台拉下来的时候,黑曜石手镯突然缩紧,仿佛要嵌入他的肉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只是见我的前半段身体向外探的角度十分危险,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扎下去,于是赶紧拉了我一把。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叫声,怨毒的尖叫声。

  杨畅寸步不离地陪在我的身边,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苏家的人对我热情了很多,连外公都每天跑过来看我几次。可是他们一句也没有问过我晕倒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全都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苏云从那天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很佩服她,闹鬼的房间她竟然还住得下去。小舅舅说她的精神状态很差,我能想像得到。

  一连几天,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非常熟悉的梦境,小时候似乎也做过,只是没有这样清晰和频繁。

  那是一个深夜,我独自一人走在浴场二楼幽黑的走廊上。

  楼梯弯曲而下,下面更是漆黑,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陈雪,你需要泡浴。”

  我的心震了一下,是的,那是妈妈的声音,语调间没有一丝起伏。

  一楼有脚步声响起,却是渐行渐远。

  我急了,想叫又叫不出来,只好扶着墙壁摸索着向下走。四周非常寂静,只有陈旧的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终于下到一楼,眼前果然是妈妈的背影。一个小女孩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起缓慢地向浴场走着,步态僵直。

  我依然叫不出来,并且突然间无法动弹。

  那女孩是谁?看起来很眼熟,我一定见过。

  她的背影与妈妈十分像,简直就是妈妈的缩小版。两人都穿着一身雪白的浴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美丽动人。

  她们的身影一闪,穿过外厅的门进入了浴场的内廊。

  这时候我的身体又恢复了自由,我飞快地追过去。

  一瞬间眼前灯火通明,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慌忙用手捂住。一双小手迅速按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小孩的手,冰冷的温度令我害怕。我慌忙放下手来,却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狠狠上翻,嘴巴一口口吐着浑浊液体。

  我吓得大叫——这一叫,恐怖的小女孩马上消失了。

  眼前仍站着一个身影,那是十岁的我的身影。

  我正站在浴场内廊的镜子前,四周弥漫着不散的雾气。

  镜子在水气中映得朦朦胧胧,人的影像印在上面也已经变了形。

  我迟疑着抹去眼前镜子上的水汽,仍是混沌不清,泛着陈旧的晕黄。

  我盯着自己变形的脸,一张瘦削的面孔扭曲得丑陋不堪:冷漠的眼睛,紧抿的嘴唇……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陌生得不像我的脸。我伸出手,缓缓地向自己的脸摸去,镜子里的人也跟我做着一样的动作。

  就是那么一瞬间,我发出了划破宁静的一声尖叫,身边一道白色影子飞速向我脚下蹿来。我本能地倒退,却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

  我猛得跌坐在地上。

  单薄的身体——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深深埋着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和披散着的长发。她紧紧抱着我的小腿,像是很害怕。额头抵在我的膝盖上,一动不动,阴冷的感觉迎面而来。

  我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道寂静得吓人。

  “你没事吧,怎么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小心地问。

  她埋在我腿上的脸左右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她的头发摩擦着我腿上的皮肤,我身上一阵发麻。

  “请你……放开我……”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试着收回自己的腿。

  “我抓住你了吗?”小女孩突然开口说话,声音飘忽得令人心惊。

  “你说什么?”我不确定地问。

  “我抓住你了吗?”她依然埋着头,僵硬地重复着。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伸手想去推她的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粘乎乎的,又像涂了洗发液却没有洗干净,她却在这时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开放着暖气的浴场过道里,寒气汹涌逼来。

  不要抬起头!不要抬起头!我不要看到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这样呐喊着。

  可是为什么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我仿佛已经看到女孩惨白的额头皮肤,像两栖类动物般单薄透明,几乎能看到骨肉。

  “陈雪,快点来,你需要入浴。”

  过道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柔软的声音,是妈妈。

  我和小女孩同时转头向她望去。

  妈妈背对着我们,脸和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小女孩没有动,僵直的头又一点一点向我转过来,我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陈雪,听话,到这里来,你需要入浴。”那女人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小女孩的动作再度停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身上的白色浴袍拖在地上,盖住了双脚。

  她缓缓向妈妈移动,一直到妈妈的身边,像她一样面贴墙壁。

  两个人一起朝右手边的女士浴场“移”去,终于消失在我的眼前。

  妈妈刚才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她,为什么妈妈向她叫着我的名字?

  而当妈妈叫她陈雪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觉得奇怪,好像那是理所当然似的。

  我迷茫地站起来,不知道应该跟着进入女士浴场呢,还是回二楼睡觉。

  最后我还是缓缓向妈妈和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走去,停在了紧紧拉住的门边。

  我的手已经触摸到厚厚的布帘,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进入浴场。

  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徘徊不前,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仿佛布帘那边是一张血盆大口,只等着我闯进去,便将我一口吞噬。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布帘那边,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又无法动弹了。面对着布帘,一张大人和一张小孩的脸由另外一边顶过来,在布上形成突起,上下左右地随意游走。

  她们两人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

  小女孩的嘴巴里像在含着什么东西,时而怨恨,时而痛苦,时而凄厉,不断地改变着说话的语气:“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跑了……我会抓住你……藏起来也没有用……轮到你了,轮到你来抓我了,你不能赖皮……你逃不了了,我就要抓到你了,就要抓到你了……”

  妈妈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却异常的凄哀惨淡:“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们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旋转回响,直到我醒来,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我有十分不祥的预感,这个梦暗示着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找出谜底呢?可是内心却隐隐抗拒着,总觉得答案就像无底深渊,会将我拉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发生这样的事,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清水镇。

  本来我留下来就是想跟小舅舅好好聚一聚,可是他总躲着我,对我欲言又止,每天呆在浴场从早到晚地干活,我留下来的理由似乎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