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个结局可真好,这可比陈莎莉给我的私家侦探佣金高多了。
不过,查旺还是问我:“说实话,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起案件的?”
“从我看到尸体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为什么?”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巧合了。正如你在勘察完现场后所说过的一样,如果我没接这个案件,没从自称蜜雪儿的玛丽莲那里找到这间平房,如果那个乞丐不说玛丽莲就在屋里,我根本无法发现这具尸体。”
如果发现不了尸体,在这片贫民区里,即使邻居嗅到了尸体腐烂的气味,也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去报警。这可不是陈莎莉与吴尔敦所想要得到的结果,他们必须要让警方知道在那间平房里有两具尸体,才会让银行方面停止追查,同时还可以得到保险公司的巨额赔付。否则就只能宣布吴尔敦失踪,要在两年后才能拿到遗产与保险赔付。
所以陈莎莉才找到了我,让我去寻找吴尔敦的下落。她向我提供消息,让我找到假扮蜜雪儿的玛丽莲;然后玛丽莲带我来到贫民区的平房外;伪装成乞丐的吴尔敦告诉我玛丽莲就在屋里的。于是,我发现了尸体,并报了警。
虽然他们的计划称得上天衣无缝,但却偏偏遇到了我。
尽管我平时只是个调查婚外情的蹩脚私家侦探,但我做梦都想破一起大案,研究过无数侦探小说。我得感谢吴尔敦、陈莎莉与玛丽莲,是他们让我圆了这个梦。


第2章 退休医院院长的故事:两个只能活一个
“庄老师,‘无面尸’这桩公案结束之后,蜜雪儿的那家书店没了主人,眼看就要倒闭,于是我就用保险公司奖励的那一万美金,把书店盘了过来,还把店名改成‘无面尸’,弄成了一家侦探小说专卖店。呵呵,大概因为这店名的缘故,我的生意不太好,来光顾的都是老主顾。呵呵,开书店只是我的爱好而已,我更喜欢的,还是做私家侦探。”
郭亮一边说,一边为我续了一杯茶。
不知不觉,为了听他的故事,我已经在书店里呆了接近两个小时。朝书店外望了一眼,天已经快黑了,我正准备告辞,郭亮却又提起了在他的书店里做签售的事。真有点让我汗颜,我很担心要是真做一次签售,如果没人来捧场就糟糕了,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人生地不熟的,到时候丢了脸,连地缝都不知道在哪儿找。
郭亮却说,只要在周末休息日做签售,他就可以在东圭勒市内找来一大帮侦探小说狂热爱好者,估计能有一百多人。一百多人排起队来,也是蔚为壮观的。他说:“庄老师,就算你帮我一个忙吧。你也知道,我这里生意不好,常被书店外那些卖红宝石的店铺老板嘲笑。如果哪天我这里也有人排队买书,一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
呵呵,人总是有虚荣心的,郭亮又连着给我戴了好几顶高帽,不禁令我心花怒放。我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将签售的日期定在了三天后的下午,那时正好是周六,M国的法定休息日。
郭亮执意要请我共进晚餐,我本想推辞,但他却说,可以叫来几个他的朋友,而那些朋友也有不少奇异的故事可以与我们一起分享。我这次来南洋的目的本身就是搜集各种素材,这可让我无法再拒绝了。
郭亮打完邀约朋友的电话后,就站起身来,准备拉下书店的卷帘门。而这时,一个顾客突然走进了书店。这是一位老者,约六十多岁,亦为华人,头发花白,身着笔挺西服,手上却戴着一双不合时宜的白手套。
这位顾客一进书店,就摆着手对郭亮说:“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连生意也不想做了?”他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停在我和郭亮眼前晃动着。
郭亮连忙堆着笑说:“本来是准备关门的,但既然秦院长来了,那我就晚点关门啦。”他又坏笑着对这位秦院长说,“如果您老人家今天买的书多,那我还可以请你吃晚饭呢。”
“还有这么好的事?”秦院长也笑了,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侦探小说,有啥新书?只要我没看过的,全都给我包起来。”
郭亮赶紧跑到书架边,只过了片刻,他便抱着十多本新书,走了回来。这些侦探小说中,既有英文,又有中文,但无一例外全是医学惊悚小说。
我也挺喜欢看这类型的小说,于是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位姓秦的老先生。而郭亮也向我们介绍了相互的身份。
这位老先生叫秦柏海,曾在一座名为伊丹瓦的内陆山中小镇做过医院院长,前几年刚退休。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他一直保持着戴白手套的习惯,而他最喜欢看的侦探书籍,也是医学类惊悚小说。
当秦柏海得知了我的身份后,朗声说道:“庄先生,我也曾读过几本你的小说,很喜欢你的写作风格。我想给你讲一段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相当有意思,颇具希区柯克风格。如果你能加工成一篇优秀惊悚小说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哦?!”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这位慈眉善目的退休医院院长,又能有什么希区柯克式的经历呢?
看了看手表,距郭亮与朋友约定的饭局时间还有一会儿。于是郭亮又为秦柏海泡了一杯香茶后,与我坐在了秦柏海的对面,静静等待着他的讲述。
秦柏海呷了一口茶后,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那时我才三十五岁……”
为了叙述方便,这个故事依然使用第一人称,以秦柏海的口吻进行讲述。
1
那一年,我奉共济会的指示,与三位教友带着药品与圣经,在N国马若开邦码头登上一艘马达快艇,沿伊洛达瓦河溯水而上,航行一天一夜后,到达了M国。在一个叫做东圭勒的小码头下船后,等候已久的向导与挑夫带领着我们,披荆斩棘般在这亚热带丛林的延绵山路中行进。整整两天之后,我们来到了这个位于山谷中的宁静小镇——伊丹瓦。
共济会援建的圣徒彼得医院就座落在伊丹瓦,医院的前任院长差邦约不幸罹患癌症,这一次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担任新一任的医院院长。
面黄肌瘦的差邦约院长六十来岁,穿着一身黑色的教士袍,虚弱无力步履蹒跚地陪着我,办完药品的交接后,领着我走入了有着高耸尖顶的哥特式医院大楼里。
在院长办公室里,差邦约院长拿出两支雪茄烟欲与我分吸。我知道他得的是肺癌,于是想要阻止他的这一举动,但他却说:“秦医生,你不用担心。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既然我已经确诊了肺癌,倒还不如利用剩下的时间来好好享受生活。”
我能理解他的想法,所以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接过雪茄,切掉烟尾,划了一根火柴点上。我吸了一口雪茄,口腔里氤氲着芬芳的烟草气味,然后对差邦约说:“院长,我很敬佩你能看破生死。我当医生这么多年,像你这样面对死亡还能如此洒脱的人,还是很少见的。”
差邦约吐出烟圈,微笑着说:“秦医生,告诉你吧,我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第一次直面生死了。”
“八岁?”我有些惊奇。
差邦约将雪茄放在烟缸上,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对我说:“那一年,我还住在一家育婴堂中……”
2
差邦约是一个孤儿,他三岁的时候,被贫穷的父母送入伊丹瓦育婴堂外的接收孔中。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流着泪的母亲轻轻推了一下他瘦弱的身体,差邦约沿着滑梯窸窸窣窣滑入了育婴堂的接收箱里。
第二天凌晨,育婴堂的堂主王仁和从接收箱捧出差邦约,称量了体重,记录完日期,便将他放入了一张有着围栏的小床上。从此,差邦约开始了他在育婴堂中的孤儿生活。
育婴堂堂主王仁和是一位华人教友,他与妻子筹资兴建了这座育婴堂。但凡地方贫户,生育子女无力抚养者,都可以将婴儿投入育婴堂中,由堂收养,代请乳娘。当弃婴长大一点,育婴堂更会延请教友传授谋生的技能。
王仁和与妻子竭尽心力,尽管内外交困,但也还能勉强维持育婴堂的开支。
差邦约住入育婴堂的第一天,躺在小床上,侧过头去,便与邻床一双明眸相对接。邻床是一个与他岁数相仿的女孩,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虽然有些瘦,但眼睛却水汪汪的特别大。大眼睛女孩朝差邦约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甜美地说:“我叫绮白白,你叫什么呀?”
差邦约正想回答,一只小手突然打在了他的脸上。一个满面怒容,脸上有粒小痣的女孩冲了过来,对着绮白白说:“别理他,爸爸说了,让我们都别理外面的陌生人!”
这时,差邦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现在他已经住进了我们堂里,他就不是外面的陌生人了,而是你们的兄弟姐妹。”说话的人,正是王仁和。而差邦约后来也从绮白白的嘴里,知道了那个警惕性蛮高的女孩名叫王泉,她是王仁和的亲生女儿。
差邦约与绮白白和王泉的年龄相差无几,在育婴堂里成了最好的玩伴,几乎从不分离。但王泉毕竟是堂主的女儿,时不时会随父亲去堂外接洽援助,所以差邦约与绮白白相处的时间更长,两人也更亲密。差邦约时常都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长大了,一定会与绮白白结为夫妇。到时候,一定会请王仁和做主婚人,王泉做伴娘。
(说到这里的时候,差邦约院长叹了一口气,拾起烟缸上快要熄灭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对我说:“秦医生,既然你看到我如今孑然一身,便知道我最终还是没有娶得绮白白为妻。”)
日子就这么一点点向后推移着,很快,五年就过去了。就在差邦约八岁那一年,猛虎一般的洪水侵袭了M国,整个伊丹瓦镇都被洪水包围,宛若苦海中的一座孤岛。直至半个月后,洪水才悠悠退去,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可怕的大范围传染性疟疾。
很不幸,育婴堂里有两个孩子罹患了疟疾,一个是差邦约,另一个则是绮白白。为了预防传染,他俩被隔离在育婴堂旁的一间小黑屋里。
尽管王仁和堂主在镇外找来了青蒿熬成水给他们服下,但因为洪水围困时间太长,青蒿已尽数涝死,起不了一点作用。无奈之下,王仁和派遣妻子去了一趟州府,花重金买来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进口药强力霉素。
就在王夫人回到育婴堂的那天,王仁和戴着口罩走进了隔离差邦约与绮白白的小黑屋中。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坚果,摊在了手心中,对两个孩子说:“这是王姆妈去州府买药时,特意为你们带回的零食,一人一粒,你们谁先来选一粒?”
虚弱无力的差邦约挣扎着抬起手,从王仁和的手心里选出了一粒看上去更饱满的坚果,自己没有吃,却递给了绮白白,说:“这粒坚果一定更美味,给你先吃。”绮白白接过坚果,手指颤抖着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了起来。坚果的甜美让她那苍白的一张笑脸微微多出了一丝红润。
差邦约将剩下一粒坚果塞进嘴里,只嚼了一口,便哇的一声张开嘴,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因为气候闷热潮湿,那粒坚果竟不知什么时候霉烂变质了。
因为吃了霉变的坚果,差邦约上吐下泻,被转入了另一间隔离的小黑屋中。在这间小黑屋里,王仁和每天给他注射从州府买来的进口特效针药强力霉素,王夫人与王泉也常来照顾他。两个月后,差邦约终于治好了疟疾,体质能渐渐恢复。
当他能够下地行走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绮白白。没想到,就在那天他从王泉嘴里得知,绮白白死了。就在差邦约转入另一间小黑屋的一周后,绮白白因为疟疾过于严重,在第一间小黑屋里告别了这个凄凉的世界。
3
差邦约院长将燃到尽头的雪茄捻熄在烟灰缸里,长久不语,院长办公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为了打破这凝滞的气氛,我开口说道:“院长,你也不用太伤心了。当年M国疟疾肆虐的时候,虽然我还没出生,但也知道南洋处处哀鸿,遍地都是死尸的悲惨境地。你吉人自有天相,能死里逃生,也是造化一场。”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当然,也得感谢当年的王堂主,如果不是他和王夫人冒着染病的危险去州府购买强力霉素,或许连你的生命也无法挽救。”
差邦约却苦笑一声,说:“你知道吗,如果那天,是我吃到那粒相较更饱满的果实,或许死于疟疾的人就是我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差邦约这才悠悠说道:“那年疟疾肆虐,州府的进口特效药也在抢购之下宣告售罄。王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爷爷告奶奶才在共济会医院里匀出了一人份的强力霉素,回到育婴堂中……”
两个病童,却只有一个人的药。面对如此情形,王仁和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如果两个孩子都治,强力霉素肯定是不够的,说不定治到一半,疗程还没结束,药物就用完了,最终两个孩子还是难逃一死的命运,一个也救不活。
可是,只救一个孩子,又该救谁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弃了谁,王仁和都是不忍心的。
在办公室里,王仁和抽了一夜的纸烟,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从王夫人在州府为孤儿们买来的零食中,拣出两粒坚果,一粒很饱满,而另一粒却有些干瘪,想必果仁已经霉变了。
王仁和想,要救,就救那个吃了霉变坚果的孩子吧。就算必须得放弃一个孩子,也要让孩子吃到一粒美味的坚果,也聊算一点弥补吧。
所以,当他看到差邦约选出一粒饱满的坚果,却让给了绮白白,他顿时泪如雨下。幸好他及时侧过了身,这才避开了两个孩子的视线。
4
“唉……”我也禁不住叹了口气,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擦了擦眼眶中滑出的泪水。听到这久远的故事,我也禁不住有些唏嘘了。
我考虑了很久,才喃喃地说:“其实,王堂主也是不得已为之的。两个只能活一个,也比两个都活不了好。”
差邦约却冷笑了一声后,说:“秦医生,你也把王仁和看得太好了。”
“此话怎讲?”我诧异地问。
差邦约说道:“也正因为绮白白的死,育婴堂的窘境才被更多的伊丹瓦人所知晓,甚至传到了州府。州府的几位富商特意来到伊丹瓦,送来大笔钱财,重新修葺了育婴堂。”
过去育婴堂艰难度日的时候,王仁和尚能一心一意对待育婴堂里的孤儿们,千方百计开源节流,为孤儿们谋求福祉。但当育婴堂有了资金,他却变了。
手里有了多余的钱,王仁和便开始贪图享乐,整天与夫人出入上流社会。名义上是为了筹集资金而周旋,但他却迷上了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甚至迷上了一掷千金的赌博游戏。尽管不停有资金注入育婴堂,但哪里经得住王仁和的折腾。没过多久,育婴堂的账面上便出现了赤红的数字。
为了维持享乐的生活,王仁和将目光盯向了育婴堂里的孤儿。
王仁和私下联系到南洋橡胶园的工头,以每个孤儿一根金条的代价卖到橡胶园做包身苦力。差邦约就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王仁和卖到了橡胶园,幸好他人小鬼大,趁着工头不备,经历千辛万苦,逃出了茫茫的南洋橡胶园。
当差邦约遍体鳞伤回到伊丹瓦,才发现王仁和东窗事发,却事先收到风声携款潜逃,与王夫人和女儿王泉消失得无影无踪。育婴堂也废弃了,幸好共济会出面,接下了房产,并改建成医院,改名为圣徒彼得医院。
差邦约也由共济会出资,送入学堂,十几年后医科大学毕业,成了一位医生,就在圣徒彼得医院里任职。因他念及绮白白,毅然终身未娶,一心伺主。
又过了若干年,差邦约升为圣徒彼得医院的院长,却查出罹患肺癌,正可谓人生世事无常,令人徒叹奈何。
5
“之后,你再也没见过王堂主?”我好奇地问。
差邦约院长盯着烟灰缸中那些发白的雪茄烟灰,忽然露出了诡谲的一笑,然后说:“秦医生,既然我已经确诊肺癌,已知天命,有些话我就不想再带入坟墓了。”
“哦?!”我有些诧异。莫非差邦约已经报仇了?
差邦约二十五岁那年,在圣徒彼得医院做了医生。因为医生紧缺,只要有需要,差邦约什么科室都得去顶缺。那一日,一位产妇被送入了医院中,羊水已经破了,眼看就要生产。而当日产科医生却奉了共济会的指示,去贫苦乡区济困去了。无奈之下,差邦约只好换上无菌服,走入了产房之中。
当他一走进产房,便认出躺在手术台上的产妇,竟然是王泉。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但王泉脸上的那颗痣却出卖了她的身份。
差邦约借故说自己要去消毒室清洁一下双手,离开了手术室。但他并没有去消毒室,而是戴上口罩,翻出一张手术知情签字单,来到了产房外的走廊上。他看到了产妇的父母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一眼便认出,那对年老的夫妇正是王仁和与王夫人。这么多年,差邦约的相貌已经与幼时完全不同了,再加上他还戴着宽边的十八层纱布口罩,王仁和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医生就是当年的弃婴。
差邦约的心中蕴藏着满腔的怒火,他想报仇。可身为医生,他又怎么能做出见死不救的事呢?内心矛盾的差邦约回到手术室,拾起冰凉的产钳,在王泉身前忙活了一会儿后,突然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走出了手术室。
思前想后,他决定认真为王泉接生,但却绝对不能让王仁和好过。所以,他对王仁和说:“产妇有大出血的先兆,并且婴儿的脐带缠住了脖子,一会儿极有可能难产。如果发生难产,你们说,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说实话,差邦约说出这番话,只是想捉弄一下王仁和。他想看看王仁和在这“两个只能活一个”的生死关头,又会选择谁。
没想到刚一说完,王仁和便捂住了左胸,喉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呻吟。他身旁的王夫人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是同时,王氏夫妇竟白眼一翻,双双晕倒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差邦约吓了一跳,他看到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赶紧转身回到了手术室中。当然,作为医生,他还是按了一下走廊上的紧急呼叫钮。他知道马上就会有医生赶来,王仁和与王夫人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回到手术室中,差邦约打起精神为王泉接生。
打了催产针后,没过多久王泉便开始发作,婴儿的头也露了出来。差邦约一手握住产钳,一手拉着婴儿刚露出的手臂,小心翼翼朝外拉扯着。只过了几分钟,产房里便响起了婴儿的哭声。也许是因为差邦约胸中淤积的仇恨令他实在有点过于激动,当婴儿顺利诞生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捏着婴儿的一只手,而且气力还不小。
蓦地一惊,差邦约赶紧松开了手。但这时,他才发现婴儿的一只手指已经变形了,高高地翘着,想必是骨折了。
婴儿出生时造成的骨折,只怕今后一辈子都无法痊愈了。如果不出意外,婴儿的这只手指应该算是报废了。
差邦约心怀愧疚,但想到这也算是为自己和绮白白报了一仇,心中也就释然了。
可是,每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却时常拷问自己,王仁和的错,现世报在王泉的婴儿身上,这算是报仇吗?
差邦约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王泉当时诞下的婴儿,是个男婴。
6
“后来那个男婴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
差邦约叹气道:“后来王泉在王夫人的陪伴下,抱着男婴出了院,我便再也没见过她母子俩。”
“王泉是在王夫人的陪伴下离开医院的?那王仁和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
差邦约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反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会有因果报应吗?”
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然答道:“如我主耶稣所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每个人都逃不过最后的审判日。”
差邦约诡异一笑后,慢悠悠地说:“我也没想到,王仁和的审判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为王泉接生完男婴后,差邦约出了产房,看到走廊上站着好几个教会的医生,正窃窃私语着什么。地上还有一个担架,担架上蒙着一块白色的遮尸布,遮尸布下藏着一具冰凉的尸体。
差邦约连忙上前询问出了什么事,一个内科医生期期艾艾地说:“唉,不知谁在你为产妇接生的时候,按动了紧急呼叫钮,我们赶到产房外的时候,发现产妇的父母都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经过简单的检查后,我判定他们同时心脏病发,于是立刻安排他们进手术室进行剖胸急救。”这个内科医生,也是圣徒彼得医院中,唯一能做心脏外科手术的医生。
可是圣徒彼得医院中,只有两个手术室,一个手术室被差邦约占用作产房,所以就只剩下了一间手术室。
只有一间手术室,能做手术的医生也只有一个,却有两个病人同时需要急救。
两个只能活一个。
又出现了这样的境地,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最后,这位医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幽幽说道:“还是女士优先吧,我想,我主耶稣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两个只能活一个。王夫人获救了,王仁和却死在产房外走廊那冰冷的地上。
7
“世界就是如此充满了讽刺意味。”差邦约院长满面阴郁地慨叹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但我还是说:“其实,整件事中,最无辜的,还是那个男婴。父辈、祖父辈犯下的错,不应当由男婴承担的。”
差邦约的眼眶中滑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水。他沉默无语片刻之后,忽然对我说:“秦医生,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情,我们有时候,真的不得不面对‘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无奈境地。”
他告诉我,他也曾经试图寻访自己的亲生父母。经过千辛万苦,还真让他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当他与亲生父亲对坐的时候,嘶声力竭地怒问,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他。
差邦约的亲生父亲抽泣着说,他其实并不想抛弃自己的孩子,谁不知道十指连心,谁不知道虎毒不食子?可是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他除了差邦约这个孩子外,还有另外好几个儿女。他实在是负担不了抚养所有孩子的重担,只能无奈抛弃掉其中一个孩子。他面临的,也是“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境地。如果不抛弃差邦约,或许其他几个孩子也没办法活下去。
说到这里,差邦约闪烁着泪光,问我:“秦医生,我之所以会被亲生父母抛弃,是因为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我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中,又岂会在育婴堂里成长?一切都是命。我被抛弃,是命运的安排。那个男婴被我捏碎指骨,造成终身的残疾,同样也是命运的安排。”
他还没说完,忽然猛烈地咳起了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明白,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的激动之中。
差邦约用手捂住嘴,咳了很久才勉强止住。当他挪开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掌心中,全是嫣红的鲜血。
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便将手伸进了教士袍中摸索着,摸出了雪茄烟盒。打开之后,里面的雪茄烟却没了。
我连忙拿出了自己的雪茄烟盒,里面正好还剩两支雪茄,是上好的古巴哈瓦那雪茄。我递过烟盒,请差邦约院长挑选了一支。他拿走一支点燃后,我也取出一支,切去烟尾,划了一根火柴点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后,对差邦约院长说:“这两支雪茄中,有一支的烟嘴蘸过氰化钾液体,只要吸一口,两分钟之内就会毙命。而另一支雪茄的烟嘴,却什么也没蘸过。”
差邦约的眼睛蓦地瞪圆,他死死地盯着我,然后问我:“又是两个只能活一个?”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问。
我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缓缓褪去了手套。我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其中一根,被连根切去。
我慢悠悠地说:“我就是当年你为王泉接生的那个男婴。正因为你捏碎了我的一根指骨,在我三岁的时候,便被切除了那根残疾的手指。”
顿了顿,我又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让你先选一支雪茄品尝,我会品尝另外一支。如果你不巧选到了那支蘸过氰化钾的雪茄死了,就算是为了我失去的手指做了个了断。如果是我选到了那支剧毒的雪茄,就算是我为外祖父王仁和所做过的错事,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之后,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好两分钟了。
我们之间,会死一个人。两个只能活一个。


第3章 西医医师的故事:邪降
秦柏海的这个故事,真是令我唏嘘感慨,良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只能活一个,这确实是天底下最难做出的选择。
我不知道当自己遇到这样的选择时,又能做出何种决定。所以,听完整个故事,我只能保持缄默。
而这时,郭亮却突然笑了,他指着秦柏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大声说道:“秦院长,这个故事一定是您编的吧?哈哈,不得不说,这个故事确实是充满了强烈的希区柯克风格,完全无需庄老师修改,就可以直接在杂志上发表。”
我循着郭亮的视线望过去,也不禁哑然失笑。
秦柏海的右手虽然戴着白手套,但依然可以看出,他的五根手指都完整无缺,哪有缺失的一根手指?既然他的五根手指都安然健在,那么这个诡异的故事自然就是他杜撰的了。
听到郭亮的质疑,秦柏海却惨然一笑,说道:“郭老板,我没有编故事。我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亲身经历。”他一边说,一边黯然褪去了右手戴着的白手套。
而这时,我看到他的右手上果然缺少了一根无名指。可是为什么当他戴着白手套的时候,看上去手指却像是完好无缺的呢?
我正纳闷着,秦柏海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拾起扔在桌上的白手套,翻转过来,从白手套的无名指指套里取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支坚硬的白粉笔。
我立刻明白了。平时秦柏海将一支与指头一般粗细一般长短的白粉笔,塞进了白手套的无名指指套里,所以才会看不出他少了一根手指。
秦柏海将这支白粉笔撇成两截后,一截递给了我,一截递给了郭亮,笑着说:“这就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吧。既然我讲出了这个故事,也授权庄秦先生加工后发表,就意味着我愿意公开这段经历。我年龄也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的时间了,以后我也不用再隐瞒自己只有四根右手手指的事实,不用再戴白手套了——呵呵,夏天戴手套,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难受的事。”
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但我却能看出,这位老人很忧伤。我明白,他是因为与过去决绝告别而感到了忧伤。
我只好接过了他手中的粉笔,用纸包好后,放入了衣兜中。
本来我想劝慰他几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书店里的电话却突然铃声大作。
郭亮拾起听筒,只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对我和秦柏海说:“二位,我的朋友已经到餐厅了,我们还是吃饭吧。”
不由我分说,郭亮已经走过来,一手拽着我,一手拽着秦柏海,出了书店,拉下卷帘门,走出了这条满是红宝石商铺的小巷。
十分钟后,我们便坐在了一家中餐菜馆的包房里。
在包房里,还坐着两个郭亮的朋友,都是华人。其中一个,年约三十,身着黑色风衣,留有齐肩的长发,面目俊秀。另一个则留着短发,穿着一件熨烫得极平整的白色衬衫,膝盖上摆着一只黑色公文包,看上去就像个M国的公务员一般。
郭亮向我和秦柏海介绍,那长发男人,姓莫,名却没听清,他是位西医医师。另一位则叫刘龙,果然与他的外表一样,是位政府公务员。
介绍完毕后,郭亮点了菜,然后对莫医生和刘龙说:“庄老师这次到M国来,就是想搜集各种怪异的故事。你俩平时不是常和我说,你们经历的事,比我卖的那些侦探小说里的故事更精彩吗?现在就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吧。”
两个人同时笑了笑,而郭亮则说:“你们谁先说?”
“我先说吧。”说话的,是那位莫医生。
在讲故事前,莫医生先问我:“庄老师,你听说过降头师这种职业吗?”
“呃……”我愣住了。
降头师,我当然知道,我曾从无数港产电影里见识过这个奇特的职业。难道莫医生的故事,竟会与降头师与降头术有关吗?
莫医生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莫名,他又接着说道:“现在我的职业虽然是西医医师,但我其实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职业。”
“另一个职业是什么?”郭亮张口问道,看来就连他也不知道莫医生的秘密。
莫医生又是诡异一笑,答道:“听完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了。”
为叙述方便,这个故事将由莫医生的口吻进行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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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那个蹲在尸体旁的男人时,差一点就吐了。此时,我距离目的地勐迪镇还有三公里。
这个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皮肤黢黑,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眼窝深陷。一具瘦小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脚下,已经半腐烂得有些浮肿了。尸体同样肤色黢黑,极瘦弱,因为被这男人挡住了视线,我只能看到尸体的下半身。
那是一具小男孩的尸体,从身材来看,不会超过10岁。
男人的手正在这具童尸的身上摸索着,他的指甲蓄得很长,当他的指甲刮过童尸的皮肤时,我几乎能听到“刷刷”的细微声响。
我对自己说:“走自己的路吧,别去管闲事。”我避开了那个男人的视线,可“刷刷”的声音却不停朝我的耳朵里钻,像细小的蛇一般,让我心中悄悄生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菌。
沿着山路,我背着药箱又朝前走了几步,但还是忍不住扭头向男人和童尸望了一眼。这一次,我真的再难以忍受了,不由自主扶着路边的一棵芭蕉树,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千万不要嘲笑我的无能,不管换成谁,如果都像我一般,看到那个男人身边的童尸竟然没有头颅,一定也会呕吐的。
是的,这是一具无头的童尸。而更让我感觉恶心的是,那个男人正用蓄长的指甲在童尸的皮肤上狠狠来回刮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浅黄色的膏状物。当他注意到我在一旁呕吐后,赶紧抬起手,倒垂手掌,指甲缝里的油膏也随之滴滴答答落进一只放在地上的木匣中。
男人干笑了一声后,对我说:“朋友,你不用害怕。”他看到我背着的药箱,又说,“你是医生吧?”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姓莫,你叫我莫医生就行了。”
他又笑了一声,说:“如果你是医生,就更不应该害怕了。尸油配上蟾蜍体液与甘草草芯,是治疗瘴毒的最佳特效药。”他补充了一句,“我叫阿罗约,我是勐迪的降头师中最厉害的巫医。”
听了他的话,我顿时呆若木鸡。
2
半年前,我辗转来到M国,凭着一张中国的学历证书与共济会的介绍函,在一个叫做东圭勒的小码头开了一爿西医诊所。
在来M国以前,我就听说这个闭塞落后的东南亚国家盛行巫术,降头术则是其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一种诡异巫术。关于降头术,我了解得并不多,但却知道当M国的人生病后,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寻求医生的帮助,而是请降头师来作法。
这里的人都固执地认为,生病是遭了仇人下的降,只有找个更厉害的降头师来施法解降,才能治好病。所以,我的西医诊所几乎没有生意,勉强维持了半年后,又因为一件很特别的事,我终于无奈地宣告诊所关张大吉。
在黯然回国之前,我决定四处乱走一番,就权作回家前的一趟旅游吧。我将一张M国的地图挂在墙上,然后用一块黑布蒙上了眼睛,扔了一支飞镖——我相信命运的安排。飞镖不偏不倚插到一个叫做勐迪的山中小城,我查好路线后,便背着药箱只身上路了。
显然这个叫做阿罗约的降头师,也将我当作了他的同行,我可不想让他产生这样的误解,于是不卑不亢地说:“我不是降头师,我是一个西医医生,来自中国。”
阿罗约对我的回答不以为然,他挑了挑眉毛,问:“你准备去勐迪开西医诊所?”
我摇头道:“不,我是去勐迪旅游……”
“旅游?”阿罗约笑了,“勐迪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旅游的?告诉你吧,勐迪的人可不怎么欢迎陌生人。”
我不想再理会他,只想一个人继续沿着山路向勐迪进发。但阿罗约却已经收拾好木匣子,揣进衣兜里,不再去管那具躺在地上的无头童尸。他疾走几步,赶上了我,说:“我也是勐迪人,我陪你一起走吧。多个人说话,路会走得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