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小外孙开始瑟瑟发抖,黑色的舌头不停地伸出来,我女儿以为他是中毒发作,情急之下,用嘴咬破了小外孙的舌头,努力地吸着,但只吸出了些许血液,鲜红的血液,仅此而已。
正当我们焦急不堪的时候,屋门突然被敲响,开门后发现,是下午那个该死的中年女人,原来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来看我们。
她说,在这些楼还没盖起来之前,她原本是住在这里的村民,偌大的一片土地,不光有她们的村子,还有村子的坟地,几百年的尸骨都葬在这里;自从拆迁轰轰烈烈地开始后,她们村子里先后就有几个孩子染上了一种怪病,叫做婴毒。
这种婴毒看不见摸不着,散发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平日里,它静静地潜伏着,毫无反应;可孩子一旦发起高烧,它立刻就会发作,致使孩子体内发出一种独特的肉香,这香味我们可能闻不到,但是很多脏东西却可以从几千里之外被吸引过来,围在小孩的身边,吞噬他细嫩的皮肉,每吃掉一点,身体就黑掉一块,从小脚丫开始,然后一点一点往上蔓延,等到整个孩子变黑的时候,就再也无法救活了。
那个中年女人说,唯一能治疗婴毒的办法,就是将婴毒传染给另一个孩子。
十一
“所以你们就照做了?”老公恶狠狠地咬着牙,愤愤地问道。
同时,我惊奇地发现,自从把丢丢放在小床上,他就立刻停止了哭闹,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太太无奈地叹道:“我的小外孙也是无辜的,他也是被别人传染上的……”
“那你们从哪儿找的孩子?”老公再次发问。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小外孙没有死,”老太太看了我一眼,看着床上安静的小丢丢,这个可怜的孩子也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在小外孙康复的那一刻,我就把他送走了,走得远远的,只有我自己留了下来,留下来帮助后来的人。”
“哈哈,你居然说这是帮助?”我嘲讽地怒吼道。
“你能怎么样?”老太太冷冰冰地回应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生的骨肉死去、烂掉?而且是最痛苦的死法,一点一点烂死的。”
我看了一眼丢丢,他正吐出黑色的舌头盯着我,一瞬间,我的意志开始崩溃,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歹我们有可以医治的方法,”老太太声音颤抖了一下,“不是吗?虽然是传染给别人的孩子了,但只要按照这个方法,我们的孩子都可以活下去,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
“你真下得了手……”我咬着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小曼夫妇是恶人吗?你们比他们更善良?又善良多少?”老太太的话直指我的死穴,在我一直以来的印象中,小曼夫妇是天底下最善良、亲切的人,他们温柔、细心,尤其喜欢孩子,我真没想到……
“当你们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天天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中,你们一定会为了救治他不惜一切手段,而且,这里已经有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老太太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儿子丢丢,丢丢压根听不懂我们的话,“不用着急,你们还有时间,十几年了,我已经见过几十对夫妻,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会作出一样的选择。做父母的,谁都不容易,不是吗?你们自己选择吧。”
“那究竟怎么才能传染给别的孩子?”老公终于服软了,他几乎恳求着问道。
“你知不知道一个词,叫做暖床?”
十二
老太太拍了拍丢丢躺着的这张小床,小床毫无特别,只是有一摊黑黑的血污。
“小曼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这个小床的床板,其实也是一扇门。”老太太说着,一手抱起丢丢,一手轻轻地掀开床板,“每一扇门里,都有一些秘密,不信,你看。”
我赶紧从老太太手中将孩子抢过来,丢丢又开始大哭;老公好奇地弯下腰去,朝床板里伸头看去,我紧紧地抱着丢丢有些害怕,不太敢看。
突然,站在老公身边的老太太伸出她的双手,慢慢绕过我老公的脖子,死死地将他缠住;也不知道老太太抓到了什么地方,身高马大的老公居然毫无反抗能力,头越来越低,一句话都不说,一声也不吭,连微弱的挣扎都没有。
有些事情我的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床板掀开的同时,下面就钻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颅,她的头发乌黑,神色忧郁,她的身体慢慢地钻拱出来,双手白皙得可怕;这个女人的双手紧紧搂着我老公的脖子,老公被她掐住,一点一点地朝床下拖动,老公没法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完全被吓傻了,只是死死地抱住孩子,一动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的双手死死缠着老公的脖子,在他的脖颈后面摸索着,摸索着;我没法看到的是,搂着老公脖子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双手也在摸索着,摸索着,神情忧郁,她一边死死拖住我的老公,一边眼神无比哀怨地盯着我怀中正在哭闹的孩子,那眼神充满了羡慕、嫉妒与憎恨。
老公的腰被压得几乎完全弯下,脖子后面的青筋暴突,鼓成了一团,老太太从自己的头后拔出一支带血的银色发簪,在他脖子后面轻轻一戳,只听“砰”的一声,老公脖子后面的突然跳出了一条筋,然后身上开始发出淡淡的烟气;我无法看到的那双煞白的手拖住老公的身体重重地栽了下去,直挺挺地掉落进小床里。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幻觉,不真实得让人窒息。
我只是麻木地朝前看着,发现小床下面是一个深深的坑,坑里不光有我老公,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小欧,以及几张陌生的脸——他们都深深地闭着眼,好像早已死了。
那个年轻女人趴在床边,双眼幽怨地看着我,她的长发披在肩膀上,牙齿轻轻地咬着嘴角;她慢慢地伸出了手,朝向我,朝向我怀中的孩子。
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丢丢应该看到了——传说三四岁的孩子能看见很多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深深地钻进我的怀中,小手几乎插进我的肉里。
十三
我的眼泪毫无知觉地掉落着,脑海中空空如也。
老公死了?老公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呵呵,姑娘,对不住了。”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暖床——”
遥远的那天晚上,我女儿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匆忙之间,她咬了小外孙的舌头,吸了他的血。
我女儿也感染了婴毒,没想到这种毒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竟然发作得如此迅猛如此疯狂,我女儿浑身颤抖着,冷得缩成一团。
女婿的心都要碎了,他哀求那个中年女人解救他的老婆,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中年女人犹豫着,说要回去问问村里的老人。
第二天,她送来一张古旧的符咒跟一支刻满铭文的银色发簪,上面写着拯救我的女儿的唯一方法——做一张暖床,要男人体内的阳气在暖床下面慢慢自燃,用这燃烧的火焰来驱散体内的严寒。
符咒送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的女儿已经死去。小外孙体内的婴毒还在潜伏,我们不可能保证他一直不发烧,一旦发烧,婴毒就会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传染给另一个孩子。
更糟糕的是,女儿死了,女婿的精神已经崩溃,可我始终觉得,女儿从来都没有死,她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不停地对我说,她好冷,她好冷……
那天晚上,女婿恳求我对他下手,他告诉我,他听到了我女儿的召唤,自愿奉献出自己的身体。
所以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在这张小床下面挖了一个大坑,用符咒中的方法让女婿的躯体自燃,然后把他的身体放到床下,从那之后,女儿好久没有说过她冷。
然后,我骗来了女儿生前最好的朋友,一家三口,用他们的孩子治愈了小外孙,我把小外孙送到远远的地方;可是我要留下来,我的女儿还在这儿,这才是我真正的亲生骨肉。
我相信她依然在我身边,因为她偶尔还会对我说,她好冷,她需要可以自燃的阳气一直温暖她冰冷的身躯,所以说,我需要一个个健康的男人自愿来到我的暖床前。
能让一个个男人丧失理智、自投罗网的,唯有他们最爱的亲生骨肉,不是吗?
嗯,我就是小欧小曼夫妇的房东,也即将会成为你的房东,从今天起,你可以住在这里,因为这张充满阳气的暖床能最大限度地减缓你儿子体内婴毒发作的可能,减轻他婴毒发作时的痛苦,不是吗?你已经发现了,一旦离开小床,你的孩子就哭个不停,一旦躺在上面,就安静下来,这就是暖床的魔力。
但是,暖床无法治愈婴毒,没法救他的命,你唯有骗来一个孩子。除非,你真的不打算救你的儿子,姑娘,这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真的可以放弃吗?还是像小曼所做的一样,牺牲掉别人的老公与孩子,来拯救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还有些时间,可以作出选择。
“这张床下,不是已经有好几个男人了吗?你为何如此的贪婪?为何还要牺牲别的男人?”
“我老啦,活不了几天了,我只能想尽办法在活着的时候多给女儿一些温暖,因为,她是我最爱的亲生骨肉。”老太太说完,眼中终于流出了一滴泪。
我眼睁睁看着老太太从我手中抱过哭闹的孩子,慢慢走到小床边,床板微微地掀起一点,里面那只肉眼看不见的女人的手伸出来,触摸着,触摸着丢丢的头发,她想把我的孩子也拖进去;老太太用力压了几次小床,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缩了回去,床板放平,在丢丢被放在小床上的那一刻起,哭声戛然而止。
“好啦,我累了,要回去歇歇了,”老太太说着,将那支银色的发簪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脑后,“这东西已经插进了我的头颅中,等你什么时候决定了,就来找我要,刚才小曼还给我的时候,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所以,你不要记恨她了;到时候,你也可以这样,我们只是各自为了各自的孩子,我甘愿承受一切罪孽,”她慢慢地走回客厅,走进墙里,最后又说了几句,“我就住在隔壁,我晚上时常会开开门,听听孩子的声音,很久没见自己的小外孙了,我很想念他。我等待你的任何决定,无论怎样。”
说着,她轻轻地关闭了墙上的那扇门。
嘎吱——


第二章 莲生子 文/不周 图/苍狼野兽

我有时在想,唐诗这人身子骨也不晓得孱弱到什么程度,跟我跑河源也就只是去了两天,回来居然就马上得了急性肺炎躺进了我们医院里,而且一挂就挂了三天消炎点滴。
刚好他工作的杂志社又把他从佛山总社调到本市的分社来,我得像侍候大爷似的天天忙完事就往他那跑,送饭送杂志连网线……这就算了,还得帮他找房子。那天刚换下班来,我就取了之前租房子要用的证件合同去病房还给唐诗,之前听他五次三番抱怨医院配餐难吃,就顺路打包带了些小炒面食来。
电梯门一开就听见外面纷纷攘攘的哄闹声。
那是护士站边上的一个产科病房,房门外站着四五个家属,正跟几个护士和医生争辩得脸红耳赤,隔壁病房的都被这滋事生扰的给闹腾了出来,本来就不宽敞的走廊满满围了一团人。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你们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有两个的!”
家属那边看来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见人多了,声音扯得更厉害了,任你说啥完全不听,就直嚷嚷道。
“肯定是你们医院捣的鬼!”
“我跟你们说啊,把孩子还回来,不然咱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开始以为是孩子生下来因啥事没了,家属撒气来的,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越听越云里雾里,就拉着旁边一个护工问:“发生什么事了,家属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护工也是一知半解,啧啧地摇头说:“听说是媳妇来这生孩子,生下来明明就一个儿子,她家人却非说怀的是双胞胎,现在没了一个,就赖说是医院暗地里捣的鬼。”
我一听头就大了,这是哪门跟哪窗的事啊?真是怎么听怎么像无理取闹。
这护工也是来凑着热闹当笑话看的,见那边家属跟医生和几个护士越吵越厉害,一脸苦笑道:“摊上这样的人家,医生也倒霉……”
那边情况双方都已经气不过来,哪管青红皂白,都骂开了。一个激起气来的护士不知道指着他们说了句啥,那边家属里立马出来一个身形彪壮、剃着小平头的男人,抬手就一个巴掌朝那护士掴了下去。
我一看那男的居然动起粗来了,急了,冲了过去,一把捉住那男人手臂怒声喝道:“住手!有话好好说,干吗动手打人!”
旁边的人也朝着那男的指指点点起来,几个同事忙过去搀那被打的护士,那护士捂着半边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对着那男人嘴上骂骂咧咧的。那男人气不过,骂了句“贼婆娘”,又要抡拳头过去,我急忙挡在那男的身前,架着他臂膀不放,不然他那架势,过去会将人打死了。
这时家属那边出来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拉着那小平头劝说:“二哥,别打别打,事会闹大的……”
那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我,挣扎着吼:“他妈的,我就是要闹大。”
我当时不晓得哪根筋不对,那种情况下还幽默得起来,我说:“你们要怎么闹,先协商好了再说。”
旁边的人和那小平头都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张嘴半晌没说话。这时,房里出来个高颧瘦骨的婆娘,她下巴尖削,眼眶凹了下去,指着我,尖声叫嚷道:“咱家媳妇怀的是双胞胎,现在生下来没了一个,你说这可能吗?不是你们医院抱的,那真是见鬼了!咱家该是有俩孙子的,咱家的孙子不能丢!你们不把我另外那个孙子还来,咱们就将这事闹到媒体上去!”
她边说,边拍着门板,越说越激动。一旁躺在床上的媳妇看不过去,此时出声劝道:“妈,求您了,别闹了……”
那老妇转身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住嘴,谁要你说话了啊?”
那媳妇卧在床上,脸色煞白,堪堪住了嘴。但当婆婆的却是不肯罢休,话越骂越难听,有的没的家常事都拿来骂一通,她旁边的几个儿子非但不劝,反而走出来又跟医生和护士吵着,叫嚷着要医院给个交代。
没过多久,科主任带了几个人上来协调,附近病房已经闹哄哄一片,我站在边上,看着家属和科主任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继续无理取闹,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房里那媳妇蒙头窝在被子里睡,一截手臂从被窝里搭了出来,瘦得像根泡白了的粉藕,腕上戴着一串白玉似的珠子,五指紧紧攥着被角,一动也不动的。
过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是达成了共识还是其中一方妥协了,家属几个人跟着科主任走了,就留着那媳妇自个儿在房里,见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也就陆陆续续散了。
我到了唐诗那,跟他说起这事,他听罢后,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冒出句话来,“哎呀,这医患关系不好处啊。”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不好处怎么了?”
“没怎么,咱俩不处得挺好的嘛。”他哈哈笑了两声,把食盒和饮料都提了出来,摆开准备开吃,两碗馄饨面、两个小炒、几笼烧卖,刚好护士过来换吊瓶,针头一拔,他就如得大赦似的动起筷子来。我拧开了瓶茉莉花茶递了过去,他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一口,思忖着什么似的盯着我,忽然说:“莫辞,你说这可能吗?”
我被这无厘头的话,问得一愣一愣的,反问道:“什么可能吗?”
“怀的是双胞胎,生下来只有一个,可能吗?”
没想他是在纠结这事。我稍微想了一下,找了个比较能接受,听着又不太像忽悠人的答案说:“检查的时候出错当成是双胞胎的话是有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怀了双胞胎生下来却只有一个,这种情况就没可能?”
“医学上来说不太可能……”我拿筷子头敲了敲桌子,“倒是听过粉质基因,在胎儿没发育完全之前,其中一个融到另一个里面去,生出来就只有一个婴儿这样的。”
唐诗思忖片刻,又问:“是连体婴那种?”
我摆摆手:“那倒是相反,连体婴是受精卵分裂不完全形成的。”
“粉质基因啊……有点儿意思。”唐诗放下筷子,咂着嘴巴。
“那玩意听着就跟麦克唐盖尔证明人类灵魂重二十一克一样荒谬。”我不以为然地说,又自顾自地低头吃起面条来。
吃完饭后,我跟唐诗说有事先回去了,他不拦,也不送,扬扬手说:“那走好。”
我懒得跟他计较,拿齐了东西出了门。
在走廊等电梯时,我忍不住拐去那闹事的房间看了一下,家属还没回来,房里只有那躺在床上的媳妇和一个看着像是护工的中年妇女,她脸略显胖,皮肤棕黄,像只放皱了皮的柿子,手里正拿着把水果刀削着苹果,一边削,一边跟那床上的媳妇喃喃说道:“……多一个少一个咋了,总之是男孩那就是灵的,你们家那钱也不白花呀。”
那媳妇只是躺着,合眼不做声,那护工忽然停了手,往门外瞅,我也不知怎的,犯起心虚,转身就走,正看见对面病房一个女娃站在门边上,看着也就两三岁,浓眉大眼,白白胖胖的,长得很是好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忽然笨拙地跟我招手。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乐开了花。有些人长得眉眼凶恶,不怒而威,孩子见了就吓得直哭,有些人则是眉梢眼角天生端丽漂亮,不逗孩子看着也会笑。我却是两边都够不着,逗不笑也惹不哭,所以素来没什么孩子缘,真是头一回有小孩冲我示好。一摸上衣口袋,还放着超市找零给的两颗徐福记绿茶糖,我掏了出来给了那女娃,那孩子腼腆地笑笑,我打趣地说道:“不说谢谢呀?”
她听了,忙朝我招手,说道:“拜拜,拜拜……”
看来她还没怎么学会说话,估计就只会这一句,心想就别难为人家了。这时刚巧电梯的金属铃响了一声,我按着膝盖站起来,也招手逗她说:“那拜拜了。”
她捏着糖朝我扬了扬手,声音含糊地说:“拜拜。”

隔天晚上九点钟,我下了班后过来看唐诗,手里提着在楼下买的夜宵,一进门就看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我和唐诗的交情虽然还没到那种两肋插刀的份上,但也算是老熟人了,平时往来从不拘谨,所以没敲门就这么大大咧咧走了进来是我的失策。他们仨估计是被我的唐突打断了谈话,神色不晓得是凝重还是尴尬,齐刷刷地往我这边看来。
时势不对,进退失据,气氛就这么死绷着好几秒,我正踌躇着找个啥借口走人,那边男人却忽然打了个响指,熟稔地朝我打起招呼来:“哟,莫辞你来了啊。”
说着就冲我笑了笑,两指比到眉角做了个好久不见的手势。我愣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这人是之前见过面的——唐诗大学的同学周长笙,这家伙头发比之前长了不少,弄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我上下打量着他说:“原来是你啊?!”
他看着我,打趣道:“您贵人多忘事啊,都不认得人了。”
“哪有。”我最不会跟半生不熟的人寒暄,只好冲他笑了笑,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周长笙倒是个伶俐之人,见没什么话题,拍着膝盖站起来说:“得了,我俩就是给唐诗带了些东西来,也该走了,莫辞你们慢慢聊啊。”
他从我边上走过时,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很是风流倜傥,又转身去唤跟他一起来的那女人说:“顾盼,咱们走了。”
顾盼站在那不动,却意味不明地看着唐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女人长得眉清目秀,是那种不施粉黛的清丽好看,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又直又黑。唐诗一脸无奈,皮笑肉不笑地朝她咧咧嘴,往门那边仰了仰下巴说:“走吧。”
那边的周长笙又催促了一声,顾盼这才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说:“走就走啊,嚷啥呢?”边说边拿起挎包,匆匆跟了上去。
周长笙耸了耸肩,抬手跟唐诗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把桌上一个水果篮拿起拎着走了。唐诗看着他那举措瞠目结舌,半躺在病床上,指着门外叫:“靠!空着两手来探病就算了,还拿走我水果篮,你见过这种人吗?”
我懒得搭这话,搬了个凳子坐了过来,顺手就把夜宵往床头柜上一放,回头看见唐诗手里捏着一个金漆木盒子,半巴掌那么大的玩意,花纹雕琢得像神龛似的繁复缭乱,我指了指问:“这是啥?”
“啊,周长笙刚才还来的。”唐诗不以为然地应了声,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开来让我看。我想能装在这么个盒子里的,不是镶金镀银的宝贝玩意,至少也该是值点儿钱的古董吧?总能叫我开开眼界,怎想这一看,里头就放着一匝红线。
之前唐诗确实把这东西给过周长笙,因为那家伙人脉广,又是搞艺术的,估摸会有门路找着些民间工艺者,就说要他帮忙寻摸寻摸会编这种线的人。但我盯着那红线看了半晌,硬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除了比平时见的颜色暗沉了点,压根没啥特别之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互相忽悠着玩的。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唐诗小心翼翼地拈起线头来,睨我一眼说:“你倒是先猜猜,这线是从哪来的?”
我皱皱眉,哼了一句:“天晓得。”
唐诗说:“许村那簪子上的同生结,你该还记得吧?”
我整个人一愣,一听许村那事,顿时神经绷紧了起来,说话都磕巴:“怎……怎么关这事?”
“那结就是这红线结的,我解下来了。”唐诗说罢,麻利地把那红线重新束好放回去,合上盒盖子,用指腹在盒盖上的纹理上描画着,一副酝酿不出话语来的沉郁表情说:“这线啊,有点儿来头……”
这家伙平时谈个正经事总是嬉皮笑脸的,我特看不惯他忽然这副忧国忧民的脸,心想这一准儿没好事了。正想问个究竟,唐诗忽然往我背上使劲一拍,又指指吊瓶,示意我陪他上厕所去。
一趟回来,拐过走廊就见那天家属闹事的产科病房又围了一圈人,我纳闷又出啥事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凌厉得像一刀切到肉里似的,听得我头皮发麻。
唐诗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待我说啥就拉着我跑了过去,只见病房里头站着几个家属,床上趴躺着的就是那天那个媳妇,正全身挛性抽搐,歪着头,两眼发直地看着门外,牙关咯咯地打着战,发出哮喘症似的尖锐抽气声,两名护士急忙把她翻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领,方便通畅呼吸。
那媳妇的左肩膀上的皮肤,不知怎的弄得一大片淤黑乌青,一直蔓延到腮帮。两名护士又拿着卷垫扣在她齿下,不出片刻,那女人全身抽搐得更厉害,像尾砧案上的鱼一样扑打翻腾,挣揣不止,喉咙发出呜呜的尖锐声,床都震得快要散架了。
眼看那两名护士制止不住了,我正想要过去帮把手,旁边的唐诗早已拔了手背上的针头,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房间,我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快步走到床边,猛地一手压着那媳妇左肩,将她按在床上,那媳妇瞬间像触了电般挣扎不休,唐诗见一只手压不过来,神色竟有点被呛到似的,咬牙将两只手都搭了上去,用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压着那女人的左肩。我心里骂这家伙乱来,这么搞还不得把病人弄骨折,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将他推开,说:“唐诗,你干啥呢!”
唐诗沉着一张脸,喘着气,直直瞅着我也不答话。刚巧值班医师过来了,他先把围观的人哄散了,然后推着那媳妇往急救室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