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像在开玩笑打闹,用力戳了对方一下就跑开,被戳的那一个边骂边在后面追着。
前面那个学生正要转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追着跑的学生也慌慌张张踏住脚,破口大骂:
“很危险耶!干吗突然停下来!”
语毕,他探头往前看了看。
走廊上,老师近藤亚矢子倒在那儿。她的眼镜飞了,LV的手提旅行袋掉在地上。亚矢子一边呻吟,一边坐了起来。两个学生用不带感情的轻蔑眼神盯着她看。
如果亚矢子是还年轻的女老师,他们可能会嘲弄一下,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谁也不当一回事。没有人会找她讲话,她讲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即使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此外,由于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多少也受到其他老师的疏远与排挤。简单说,她在这学校完全被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这种个性的人,才得以继续担任老师的职务。换句话说,虽然在学校里遭到忽视,但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没有害处、不会影响大家安全的人。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周遭充满了“你干吗待在这儿,没必要吧…”之类的质问眼神,这儿的生活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亚矢子对这些事不但已经麻痹,甚至认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都只是她的义务。她安于这样的自己,也安于绝望了。
这两个男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离去时,刚好注意到地板上的旅行袋。那是他们没看过的款式。
“咦,这不是LV吗?”
“好像是新款式呢!”
两人的眼睛一亮,身子靠了过去。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用奶油色的套装盖住了袋子。
两人的表情大变。迟钝的亚矢子动作竟然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
亚矢子保持着蹲低的姿势,少见地盯着两人看,说道:
“赶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她的眼神毫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人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直视,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甚至她还要求学生进教室。亚矢子的目光强而有力,气势压制着两人。
“啧!”
似乎想要装没事,其中一个丢出这个字。两人从亚矢子身旁穿过去,装帅似的先后瞄了她一眼。但刚刚那种与昨天以前完全不同的氛围,仍使他们觉得非常奇怪。
亚矢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落的眼镜,仔细检查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提起LV旅行袋时,她若无其事转过头,刚好与那两个学生目光交触。原来他们也正在走廊另一端停了下来,观察着亚矢子,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真是搞不懂”。
D班教室位于新馆最高层、三楼的最左侧,里头混乱的情形,实在很难和一般的高中班级联想在一起。他们完全没有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沉稳等特质,幼稚的程度和读小学的小毛头没什么太大差别。穿着擅自加工修改、型号不一的制服夹克;头发颜色五花八门,有长有短,甚至还有光头——虽说是短发或光头,但和挥洒汗水的运动青年那种短发与光头当然不同,而且每个人的发型都不一样。耳朵、鼻子,甚至舌头上,都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东西。有人把唇膏或可携式游戏机丢过来传过去。教室后面,几个男的围住正互相瞪视的两个人,大声喧闹着。还有零星几个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不过仔细一看,其中也有几个入神地听着MD随身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开了,亚矢子单手提着LV旅行袋走进来。这袋子虽然大到与这教室有点不搭,但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亚矢子静静在讲桌前站定。孩子们仍继续胡闹着。亚矢子抬起原本朝下的视线,环视整个教室。
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奥村进太郎本来正静静拿着颇厚的文库本读着,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书合上。似乎可以穿透的嫩白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洁净而稚嫩的模样,和同年纪高中生特有的汗臭味或粗枝大叶完全相反。
他稍微用手弄了弄柔顺的头发,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出声和隔壁的金泽直子说话,音调略为轻而高。
“嘿,你看。”
绑着马尾的直子正埋头擦指甲油。她朝指尖吹了吹,心不在焉地回答:
“看什么?”
“你看近藤。”
“啊?”
“近藤。”
“KONDO?那是新式的保险套吗?”①
『①“近藤”音为KONDO,与保险套的英文CONDOM发音相近。』
“白痴!你看就对了!”
直子终于把视线从指甲移开,朝进太郎用长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亚矢子正一个个看着学生。
“然后呢?”
“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哪里…反正就是怪。”
“就是怪?什么啊?”
“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你看,她已经四十好几…那种表情,还有那件亮颜色的套装…”
全班二十九位同学,只有这两人的四只眼睛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坚定沉稳的视线朝这儿转过来,进太郎赶快往窗外看去,直子也把视线移回指尖。虽然朝不同的地方看,两人仍继续交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倒是放低了声音。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嗯,应该是因为再也不用看到我们这些麻烦人物,所以觉得安心了吧。一定是的。”
进太郎用眼角余光往讲桌的方向看。
“我发现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直子也偷偷瞄了一下。亚矢子站在讲桌正后方,看不出来是不是穿裙子。
“是吗?”
“嗯,近藤本来都是穿裙子的。”
“喔?没想到你还会观察她呀。你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年长、只哈老女人的人吗?”
进太郎噘着嘴、托着腮,没有回答她。直子似乎露出担心的表情,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指尖上。她摊开双手看看每个指甲,同时把注意力往亚矢子的方向集中,以单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是心境的变化吧,最后一天上课了嘛…”
说完,她露出调皮的表情,把肩膀靠近进太郎,语气暧昧小小声说道:
“喂,那家伙当处女很久啰,一定是的。你要不要施个好心,侵犯她一下呀?就当作是毕业的纪念嘛。”
进太郎皱起脸。
“住嘴,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不穿裙子而改穿裤子,可能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哩,怕被你们这些人袭击。”
直子扑哧一声,闷在嘴里偷笑。
“别说了,光用想我就要吐了啦。”
“请安静。”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亚矢子。
“各位同学,请安静。”
这回算是很清楚了。不过大家一如往常闹哄哄,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通常亚矢子都不会管学生,只自顾自地低头开始上课或进行班级活动。
不过亚矢子这次却没有低下头。不,仔细一想,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学生讲话了。这微小的变化,只有进太郎和直子注意到。
亚矢子再度环顾整个教室,然后背对大家,指甲慢慢在黑板上用力刮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使整个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难听声音,绕着整个教室挥之不去。奇怪的声音呈波状扩开,驱散了每个学生原本任性发出来的声音。从教室前方开始,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脸却一个接一个转向讲桌。
亚矢子的手离开黑板时,全班一片静默。忘我听着随身听的两三个人,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常变化,拿下了耳机。
全班同学都因为亚矢子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住了。
接着,在全班二十九位同学面前,亚矢子满怀感慨、语重心长地说:
“各位同学,很难得大家都在,平常大家很少像这样聚集在这里。我要感谢各位,谢谢。”
亚矢子向大家鞠了躬。学生没有反应,大多数都把头转开。
——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些人满脸厌恶的表情,似乎正是这样想着。
不过,一脸正经八百的亚矢子对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更加自信坚定,严肃地和大家讲话。
“各位同学,明天的毕业典礼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呢?这得看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了。”
亚矢子的用字遣词突然变了。再也没有柔弱的感觉。全班同学看着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一直以来都觉得很鸟、完全不想理会的级任老师,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坚定自信,的确让二十九位同学吃了一惊。但对于这唐突发言背后的真正用意,他们就完全猜不透了。
亚矢子露出像要融化的笑容。是笑容,清新的笑容。平常那种观望四周、有时甚至会观察对方脸色、像小动物般的不安眼神,现在完全消失。这一年来,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现在是人质了。”
钟响了。黑板上方圆圆的办公用钟指着十二点。亚矢子的嘴角往两边张得更开,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最后一道钟响的回音渐渐消失时,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四处爆出笑声。同学们相互对看,指指亚矢子,然后肆无忌惮地敲桌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没和大家笑成一团的,只有进太郎和直子,两人凝视着亚矢子。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亚矢子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意味着她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某个地方很奇妙,某个地方变得和平常不一样。
久我丰原本坐在讲桌前的座位上,狂笑好一阵子后,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全班同学中算高的,少说也有将近一八五。对于连一六○都不到的亚矢子来说,“抬头往上看”是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从学生的方向看去,丰的巨大身躯把亚矢子整个人遮住。
丰渐渐憋住笑,不屑地低头往下看,从高处向亚矢子说:
“喂,老太婆,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亚矢子仍然保持笑容,抬头看着丰。
进太郎直觉事情不太妙,说道:
“丰,别这样。”
丰连头都没转过来。嘲讽的口笛声与笑声响遍整个教室。
“很有趣嘛。反正都要毕业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直子从旁阻止进太郎,但他不为所动,以更强硬的语气说道:
“丰!”
就这么一句话,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讲什么煽动的话。光从这一点,就能知道进太郎在班上有多少分量。人不能光从外表判断,这就是个好例子。只有另外一个小圈圈的领导者白井龙彦,坐在靠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不以为然地盘着双手,绷着脸观看事情的发展。一直以来,白井龙彦尽量避免与进太郎进行无谓的对抗,也没和他起过冲突。不过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是会想呛呛进太郎。
即便如此,丰还是没有答话。他只像最开始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直子都觉得奇怪,直盯着他的背后看。
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觉得奇怪,看了看丰,又看了看进太郎。教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久我同学,请坐。”
亚矢子发出干干的声音。丰像慢动作一样,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丰一坐下去,大家就看得见亚矢子的脸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当丰完全坐定,进太郎和直子总算知道发生什么事。
亚矢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大的求生刀,尖锐的刀锋正对着丰。
“开什么玩笑,妈的!”
坐在后方的加纳雅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亚矢子的眼睛随即往那边看去。同一时间,丰伸出手想抓住亚矢子,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横向划了一下。
鲜血从丰的喉头大量涌出。他啊了一声,用手压住喉头,但血还是从指间往外流,喷到邻座的儿玉秀之脸上,很像小颗金平糖①的图案。秀之维持着原本的扑克面孔,用指尖在左脸上摸了一下,染红了手指。
『①一种糖果,表面有很多的突起小糖粒。』
丰的膝盖跪在地上,头往后仰,猛然倒下。身体一阵阵痉挛好几回后,就动也不动了。以眼睛张得开开的脸为中心,液体从喉咙上大大切口流出来所形成的海,很快越变越大。
邻近座位的学生,个个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脸上却又不像是亲眼看到朋友死去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死”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还是因为太迟钝,他们只露出了“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意外弄丢了”那种“啊!”的神情。
反观亚矢子,虽然没在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回到现实中的雅行,整个脸涨红了起来,失声大叫:
“你这家伙!”
“等等!”
雅行还没来得及听到进太郎的话,往前一踏,事情就发生了。亚矢子用指尖抓着刀,手腕像装了弹簧一样举起来,利落地把刀射出,动作毫不冗赘。刀子一直线飞出,毫厘不差地刺穿雅行的心脏。雅行一脸难以置信,握住从胸前突出来的刀柄,脸部向下,往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趴倒,造成的冲撞力使刀子更深入体内,他闷哼一声,就断气了。
同一条走道上,横陈着丰与雅行的尸体。
剩下的二十七位同学全都像冻僵般,一动也不动。
制敌机先的亚矢子从容不迫跨过丰的尸体,走到雅行旁边,用脚尖钩住他的肩膀,往上一踢。雅行的尸体转了半圈,变成脸朝天花板。
刀子没入雅行胸部的肋骨间,直至刀柄,他的表情仿佛刚刚好停在大吃一惊的瞬间。“自己竟然就这样在这里死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连这句话都还没有讲完。
不一会儿,亚矢子漠然看着地面,脚踩着雅行的肚子,想把求生刀拔出来。雅行的胸大肌卡住了刀,要拔出来比想象中费力。亚矢子的手腕一使力,随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刀身露了出来。拔出一半后,剩下的部分就很顺畅地滑了出来。充当栓子的刀子一拔掉,雅行的血就汨汨往外流。
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学生其实有机会可以设法制伏亚矢子,但他们都只在一旁观望。眼前已经死了两个人,任谁都不想当第三个。
亚矢子用雅行的白衬衫擦着求生刀上的血,抹掉血渍后,才向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亚矢子右手拿刀,仿佛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马上举起来。离开自己座位的学生不想刺激亚矢子,赶紧以最快的动作回到座位上。
亚矢子一脸满足地笑了笑。
“真累人呀。”
说完,她一边往讲桌走去,一边用左手取出插在后腰部中间的专用刀鞘,把刀子收好。先前她把刀子藏在背后,光从套装上半身是看不出来的。
亚矢子在讲桌前站定,像是威胁大家,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刀鞘插在肚子的部位,一身“我随时会拔刀”的气势。
接着她把放在地上的LV旅行袋移到桌上,打开拉链,伸手取出一台笔记型电脑,在桌上放好。她先把插头插到黑板下方的插座,再把电线接到电脑,坐到椅子上开机。
近藤亚矢子是国文科老师,戴着再适合不过的银框眼镜,走路时一定拿着几本厚重的辞典;上课的内容则是古文、汉文等有如外国语言的课程,这年头的小孩子都敬而远之。学生对她的印象,说好听一点儿,是“被同伴独自遗忘在不同时代的外国人”,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此时此地的她,却身体前倾凝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打着字。她这个模样已经大大超出学生们的理解范围了。至少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们无法断言就是自己认识的近藤亚矢子…
教室里已经有两具尸体了。也还有二十七个活体。置身于此的亚矢子完全没有怯意,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主导事情的进展。丰满是鲜血的尸体,横陈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她看也不看,或许只当是路边的石块吧。
“你到底想怎样?”
语气很冷静。亚矢子停止操作电脑,朝声音来源看去,眼神与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相接。
“什么想怎么样?”
进太郎没有动作,眼睛环顾教室,又把视线放回亚矢子身上。
周遭学生纷纷露出好奇打探的眼神。
“我是指现在这种状况。”进太郎说。
亚矢子的身子稍微往前探,睁大了眼问道:
“你不高兴吗?这年头,在学校里发生杀人事件,大家却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已经不稀奇了。学校里的孩子这么多,却似乎越来越不安全。”
她露出略带讽刺的笑容,继续说着:
“这种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最危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这样的学生啊。”
进太郎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回到原来的问题。
“我是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刚不是讲了吗?”
“讲什么?”
亚矢子不理他,转向电脑。
“我问你刚才讲了什么?”
“…”
“你还不回答?我的两个伙伴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声音带着怒气。受到进太郎怒骂声的刺激,坐在中间的佐佐义博倏地站了起来,朝亚矢子大骂。
“你什么东西!明明是个俗辣,在那里得意什么!小心我把你绞成碎肉!”
亚矢子对这番话有了一点儿反应,看着义博。怒火中烧的义博紧紧握拳,全身微微颤抖,只差没有飞扑过去。
——单细胞的家伙。
亚矢子一脸无可奈何,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把手伸进LV的旅行袋里,像拿文具一样,毫不扭捏地取出一把手枪。周围的人顿时不寒而栗。
义博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辨。
亚矢子以让人讶异的熟练度检查这把自动手枪,确认过弹匣与滑套后,解除了保险。这把枪的大小约莫十五公分,就算女性拿在手中也不会觉得太大。
亚矢子保持坐姿,左手撑住拿着枪的右手,摆出射击姿势,虽然是电影中的常见动作,她做起来却极其顺畅,毫无迟滞,完全不是那个缺乏运动神经、迟钝又笨拙的亚矢子。
亚矢子瞄准站在那儿不敢动的义博,说道:
“朋友被杀,你很不甘心吗?”
义博看着直接对准自己的枪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明明一张一闭,却只听到彻底干掉的咻咻声。
亚矢子继续说:
“若真的是朋友,你要追随他们一起去吗?这么说起来,佐佐同学确实和他们两人一向很要好。真正的友情,不就是这样吗?”
义博这会儿不是因为怒气,而是出于恐惧,全身一阵阵地微微发抖着。由于说不出话,只能拼了命摇头,希望传达出“不”的意思。
“哎呀…真是可惜。”
不过亚矢子只是说说,手枪依然对准义博,没有移开的意思。
就在亚矢子向义博说话时,直子维持看着正前方的姿势,小声向进太郎说道:
“喂,那把是真货吗?”
进太郎同样闷住声音回答:
“从这里看起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看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马卡洛夫吧。”
“马卡洛夫?”
“有点像托卡列夫的另一个版本。我在事务所那儿看过一次——”
只讲到这儿,进太郎就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因为亚矢子的枪口突然水平移动,瞄准了他。
即便枪口对着自己,进太郎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仿佛若无其事,往上挑了挑自己美丽的头发。
“飚车族奥村同学,你的伙伴久我与加纳两位同学已经不在了。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实在很遗憾哪。”
“不就是你杀的吗?”
进太郎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一样,一脸不服地说道。
亚矢子又微微笑了笑。
“你不害怕吗?”
“又不是没碰过这种事。”
进太郎毫不在乎地回答。
“真是了不起啊。一把枪对着你,还能这样,不愧是头头。”
即便如此,亚矢子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后准星。
“不过呢,他们两个人的死,并不是我的错哟。我只是因为差点被他们两人突然袭击,为了自保而已。我并没有错。”
“这样也算理由?”
面对进太郎的质问,亚矢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说得对,这不算理由。不过,我只是借用你们年轻人平常使用的借口而已呀——并不是自己害的,自己完全没错…”
突然间,手枪像滑开一样,往旁边一横。先是“砰”一声,然后又“砰”了一声。枪口周围看得见薄薄的烟,弹出来的空弹壳在地上发出咔啷、咔啷两声。
一群人下意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进太郎回过头去,看到吉元茂身体靠在椅背上,头往后方弯曲,脸朝着天花板,而土屋广幸则头先是急速往后一折,又因为反作用力,正从椅子往下滑。
广幸的身体就这样从进太郎的视线中消失,仿佛叠在雅行上头,眉间流出一道血,一命呜呼。这是同一条通道上的第三具尸体了。吉元茂也是一样,人还坐在椅子上,魂就归了西天——座位后方,真田美和微微呻吟了一下,因为被射中额头、眼睛与嘴巴开得大大的吉元茂的脸,就在她面前。
吉元茂的座位旁边就是义博。他人还站在那儿,奋力撑住差点软掉的力气,眼睛满是血丝,直视着亚矢子。这种事情他太有经验了,被人瞧不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义博胃里突然涌上一阵恶心,他用少许口水吞了下去。
亚矢子把枪口移向进太郎,丢下一句话:
“这样就公平了吧,白井同学?”
然后又把声量放得更大,再次高喊着:
“是不是呢?白井同学!”
白井龙彦紧咬住臼齿,动也不动,瞪着亚矢子。茂与广幸都是龙彦的伙伴。
亚矢子保持与进太郎对看的姿势,突然以温和亲切的口吻向义博说道:
“佐佐同学,你坐下。”
就像拔掉原本撑着的支柱,义博的腰杆突然放松,咚地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因用力过度造成的僵硬不见了,一脸失魂落魄。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教室的前门开了。
“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探头进来的中年男子话讲到一半,察觉到教室内的异常气氛,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规规矩矩看着前方。这群吊车尾的学生从来不曾这样安静规矩。绝对不可能。中年男子不经意地往讲桌看去,和坐在椅子上的亚矢子眼神交会。她微微笑了笑。
“久候多时了,梨田老师。”
“怎么了吗?”
梨田这么说着,往教室走进两三步,然后停住。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地板上,露出穿着运动鞋的脚。他停在那儿,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亚矢子露出笑容点点头,像要扫去他的不安。梨田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去,好像被吸过去一样。
“啊!”
梨田发出莫名所以的叫声。本来被学生与桌椅挡住,因而看不到的悲惨光景,直映入他的视网膜。交叠在一起的三件制服,以及数量极多的鲜血…
亚矢子悠悠站了起来,梨田这才发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枪。
前门附近,几个梨田班上好奇而跑来观看的学生,这下全都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
“门,给我关上。”
亚矢子握了手枪催促着。梨田照她的话,背对着门关上它。
“近藤老师,你…”
梨田的声音像是从声带硬挤出来的一样。
“请到这里跪坐好。”
亚矢子指指讲桌旁边。梨田走了过去,面向着学生,跪坐下来。待在这个位置,再怎么不情愿,也会看到那三具尸体。他把脸别开。由于恐惧与寒意,牙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梨田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闯入了多么严重的事态之中。
亚矢子站在梨田背后,以明快的语气控诉他的罪状。
“这所高中已经腐烂到极点,你不这么觉得吗,梨田老师?老是说学校经营最优先,却宠学生宠到不像话。的确,学生人数每年都在减少,所以必须尽全力招揽学生,这个我理解。聊胜于无嘛,不管是怎样的学生,只要他付得起学费,就是学校的金主、学校的贵客吧。但因此对孩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却也让他们任性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再这样下去,学校的治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梨田拼了命不让自己叫出来,也好不容易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看了看整间教室。他清楚知道,其中一个叫吉元茂的学生有了异状。吉元茂虽然坐在椅子上,额头却有一条红色的线顺着右眼,往脸颊延伸。那是被枪打的伤口。
亚矢子把玩着手枪,一面在梨田周围踱步。
“这所高中在社会上的评价很低,进来就读的学生,水准也就高不到哪里去。尤其我担任级任老师带的这个三年D班,更是所有坏家伙的大本营。都是人渣!”
亚矢子的语气越来越带怒意。
“你不是学年主任吗?为什么让我来带这种班级呢?你是看我不爽吗?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是!开什么玩笑!我呀,我每次都被迫抽烂签,好几年都是这样,每天每天都像活在地狱一样呀!”
“不是的,这个——”
“我不要听你的借口!”
梨田想设法平静对方的情绪,所以像是要说“了解”一样,稍微轻轻地举起双手。如果反抗,只会导致最糟的后果。
亚矢子一次把情绪释放出来,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梨田背后。她声音的语调变了。
“梨田老师,现在我要进入正题了。你利用老师的身分,把学校女学生的肚子搞大,对吧?”
梨田的脸颊一阵痉挛。
“你在胡扯什么——”
梨田话还没讲完,枪就抵上他右边的太阳穴。他一阵恐惧,身子缩了起来。亚矢子在梨田耳边,以怜悯的声音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