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小屋的谎言》作者:[澳]凯特·莫顿


【内容简介】

1933年仲夏,湖边小屋中的埃德温家族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大派对,草地上宾客云集。
半夜12点,一枚烟花腾空而起,照亮黑夜。16岁的爱丽丝看见,森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二天,她蹒跚学步的弟弟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爱丽丝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可能是失踪案的罪魁祸首。
余生,陪伴她的将只有懊悔和愧疚。
2003年夏天,一个停职的女警探意外闯进废弃的湖边小屋。
很快她会看到,攀爬疯长的藤曼和破败不堪的木门背后,70年前那场谎言酿成的悲剧,即将苏醒。
銆帮笌 原文摘抄銆帮笌
1、每个人都是各自的猛兽,面具下蛰伏着秘密、谎言还有许诺。
2、生活便是如此,希望的大门一直不停歇地开开合合,人们只能摸索着通过。
3、这证明了在条件恰当的情况下,不好的事情一样可以产生美好的事物。
4、无论一个人生活多么艰辛,无论他们的生活如何焕然一新,往事总会在之后的岁月里想方设法纠缠他们。
5、多亏他这辈子的笨手笨脚,他才学会了怎样牢牢地抓住东西。


【作者简介】

凯特·莫顿,世界小说大师,澳大利亚的文学瑰宝。自处女作《雾中回忆》横空出世以来,她就成为享誉世界的畅销作家,作品累计总销量突破1100万册,以34种语言版本,风靡42个国家和地区。2013年,她以高票数登顶“澳大利亚受欢迎作家”排行榜。她曾四度摘得澳大利亚书业(ABIA)“年度小说”大奖,创下了该奖项开设以来无人能及的纪录。
莫顿成长于昆士兰东南山区,自小酷爱阅读,坚信阅读能实现真正的自由。她曾先后求学伦敦三一学院和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以优等生荣誉毕业于昆士兰大学文学系,钟情19世纪的悲剧文学和戏剧艺术。
《湖边小屋的谎言》是莫顿的第五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关于爱、回忆、谎言和家族秘密的故事。小说灵感来源于法国二战时期的一个废弃小屋。她用娴熟的笔法,带领读者穿梭于回忆和现实,将情感元素与悬疑元素巧妙结合。

 


第1章 一九三三年八月,康沃尔
雨越下越大,泥浆溅到了她的裙摆上。过会儿她还得把裙子藏好,不能让大家知道自己去过那里。
云层遮住了月亮,这可真是难得的好运气——趁着月黑风高,她用尽全力在黑夜中快速穿行。她本想早些时候来挖这个坑,然而只有现在,在黑暗的庇护下,她才能完成这个工作。雨点打破了鳟鱼河平静的表面,无情地敲击着大地。一旁有什么东西忽然蹿进了蕨草丛。但她并没有退缩,而是继续前行。她从小就在这片森林里进进出出,每一条路都能熟记于心。
回想起来,那些刚刚发生的时候,她考虑过坦白一切,尤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很有可能就说了。可是她错过了坦白的最佳时机,而现在已经太晚了。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不断来访的搜查小组、警察,还有报纸刊登的各种关于搜寻进展的报道。没人会听她倾诉,没有办法弥补,没人会原谅她。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掩埋证据。
她来到了之前选好的地点,身上装着盒子的包奇重无比,把它放下的那一刻,她顿感如释重负。她趴在地上,扯掉地上的蕨草叶子,湿润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野鼠和蘑菇,还有其他霉烂的味道。父亲曾经告诉她,世世代代的人曾走过这片森林,并且被深深埋葬在这方沉重的土地下。她知道,这种想法让父亲觉得快乐。大自然的延续性让他感到欣慰,他相信在稳定悠远的过去中有股力量能够缓和当下的各种困苦。也许在某些时候的确如此,但不是这一次,不是现在的这些困苦。
她把包填进坑里,一刹那间,月亮似乎要从云层背后向外窥探。她用铲子将土一点一点地铲到坑里,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强忍住了。此时此地大哭一场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用手拍平地面,靴子重重地来回踩踏,直到上气不接下气。
好了。结束了。
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在离开这个孤单的地方之前,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对于有人无辜地死去,她永远深感痛悔之类的;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感到羞愧。
她迅速地穿过森林往回跑,小心翼翼地避开船库以及与之相关的记忆。当她回到小屋的时候,天已快破晓,雨滴星星点点。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夜莺唱响了最后的告别曲。黑鹳雀和林莺逐渐苏醒,远处传来马匹的嘶叫。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些声音。它们会从此时此地开始跟随她,侵入她的梦境,让她永远无法忘怀以前的所作所为。


第2章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尔
桑葚房拥有欣赏湖泊的最佳视角,但爱丽丝还是决定从浴室的窗户将就着向外看。卢埃林先生仍然和他的画架一起待在水边,不过他总会提早回来休息,她不想撞见他。虽然这个老头儿没有丝毫恶意,可他看上去非常古怪和穷酸,尤其是最近,她总担心自己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他房间会招致一些误会。爱丽丝皱了皱鼻子。在她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曾经非常喜欢他,而他也是。奇怪的是,到了十六岁这个年纪,他曾经讲的每一个故事、画的每一幅素描竟让她如获至宝,他四周的空气是如此奇妙,就像是一首歌。不管怎样,浴室要比桑葚房的距离更近一些,哪怕来回路程只能节省几分钟。在母亲发觉二楼的房间里缺了几株花之前,爱丽丝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爬楼梯上。在一群女佣甩着抹布急匆匆地冲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她悄悄溜进大门,迅速跑向窗前。
但是他去哪儿了?爱丽丝的胃抽搐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她的双手贴在窗上焐热了玻璃,目光扫视着楼下的光景:乳白和粉红的玫瑰花瓣闪耀着光亮,好像被抛过光;精致的桃子靠着花园的护墙;细长的银色湖水在午前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柔光。整个庄园已经被精心打理过,呈现一种近乎完美的状态,不过大家依然在四处奔波忙碌。
雇来的乐手们把几张镀金的椅子拖到临时演奏台,餐饮公司的货运车依次驶入,扬起一阵灰尘,安装到一半的大帐篷被夏天的微风吹得鼓了起来。在这些忙碌的人中,唯一保持纹丝不动的就是外婆德希尔,她小小的身躯驼着背,坐在阅读室外花园的铁艺椅子上,沉浸在她错综复杂的回忆中,丝毫没有察觉周围树上刺眼的玻璃圆灯。
爱丽丝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他。
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笑容,开心,喜悦,如星光般灿烂。她看到了他,在湖中央的小岛上,他扛着一根大木桩。她冲动地朝他挥挥手,同时也觉得很蠢,因为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小屋这边。即使看到了,他也不会挥手回应的。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必须小心为妙。
她头发上的蝴蝶结又松了,丝带耷拉到耳边,她习惯性地用手指不停地来回缠绕丝带。她喜欢像这样偷偷看着他,因为这让她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不像他们在一起的其他那些时候:当她在花园里给他送柠檬水时;当他在离庄园很远的地方工作她突然蹿出来吓他一跳时;当他询问她的小说、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时;或者当她对他说故事逗他开心,以及竭力不让自己在他湖水般深绿色眼眸中迷失的时候。
在她的凝视下,他弯下身,停顿一下,稳住木桩,然后把它放到其他木桩上。他很强壮,真好。爱丽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对她而言,强壮也许只是对某个深邃而未被探索的地方至关重要。她感到脸颊发烫,面红耳赤。
爱丽丝·埃德温并不腼腆。她以前就对男孩子有所了解,虽然不多,但确实如此——除了他们家传统的仲夏派对之外,她的父母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只喜欢相互做伴。但她有时和乡下男孩们,或和佃户的儿子们说些悄悄话,他们通常拽着帽子低头跟在他们的父亲后面。这就像……好吧,他和他们确实有区别。她知道“区别”这个词听上去多么令人窒息,就像她的姐姐德博拉可能会说的那样,年轻男孩子的悸动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确实如此。
他的名字叫本杰明·芒罗。她默默地拼出这些音节,本杰明·詹姆斯·芒罗,二十六岁,最近才来到伦敦。他无依无靠,工作卖力,不是那种讲空话的人。他出生于萨塞克斯,在遥远的东方长大,父母是考古学家。他喜欢绿茶和茉莉花的香气,还有雨前闷热的天气。
他并没有告诉她全部事实。他不是那种在姑娘面前夸夸其谈吹嘘自己的人。相反,是她在打听、观察和搜集情报;是她在有机可乘的时候,悄悄溜进仓库翻查园丁长的雇用记录本。爱丽丝总是幻想自己是一个侦探。果然,在哈里斯先生一丝不苟的园丁记事本里,她发现本杰明·詹姆斯·芒罗的求职信夹在其中一页纸的背后。求职信的内容十分简洁明了,至于字迹嘛,如果让爱丽丝的母亲看到的话,一定会责备的。爱丽丝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将关键的字句全都刻进脑海,这些词语给了她丰富多彩的想象空间,她对此兴奋不已,宛若纸张间夹带了鲜花。就像上个月他送给她的鲜花一样。“爱丽丝,你瞧,”碧绿的花枝在他强壮、宽厚的手掌中显得有些柔弱,“这是这个季节的第一束栀子花。”
她嗅了嗅记忆中的芳香,将手伸进口袋,摸着口袋里皮面笔记本的光滑表面。这是她从八岁生日收到第一本笔记本起,就养成的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快把她母亲逼疯了:她是有多喜爱那个小小的栗棕色的笔记本啊!父亲挑这样的礼物送给她可真是有眼光!父亲曾经告诉她,他自己也每天记日记,爱丽丝对此非常钦佩和欣赏,很认真地把它当回事,在母亲双眼的牢牢注视下,她在本子苍白内页的红褐色横线上,慢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全名——爱丽丝·塞西莉亚·埃德温。她从未像那个瞬间那样感觉自己像个大人物。
母亲十分反感爱丽丝抚摸口袋里的笔记本这个习惯,因为这让她看起来“鬼鬼祟祟,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对于这种描述,爱丽丝选择了无视。母亲的不赞成对她而言仅仅是一种奖赏,虽然不应该让母亲埃莉诺·埃德温的可爱脸蛋上出现深锁的眉头,但爱丽丝还是会继续摸她的小本子。她这么做是因为这笔记本是她的试金石,时刻告诉自己她是谁;它同样也是她最亲密的知己;另外,它也是关于本[1]·芒罗方面的权威。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起,已经过去差不多一整年了。他是在一九三二年的夏末来到洛恩内斯,当时已过了最令人兴奋的仲夏,人们除了屈服于让人昏昏欲睡的燥热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慵懒安详的神明降临整个庄园,甚至连怀孕八个月、浑身粉嘟嘟的母亲,也解开了珍珠袖扣,把真丝的袖管撩到手肘上。
那天爱丽丝正坐在柳树下的秋千上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反复琢磨她的《重大问题》。她耳朵里一直充斥着来自周围家庭生活的各种声音——船桨划过水面懒洋洋的节奏声,伴随着远处母亲和卢埃林先生的笑声;克莱米[2]一边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一边像展开翅膀一样张开手臂,在草地上转着圈;德博拉对保姆罗丝讲述着伦敦社交季节的各种八卦——而爱丽丝只专注于自己,耳朵里只听见夏天虫子发出的轻轻嗡嗡声。
她在秋千上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并没有注意到黑色的墨迹正默不作声地从她崭新的钢笔中流淌到白色的棉裙上。此时,他正从黑暗茂密的森林中走出来,出现在阳光普照的大道上。他的肩上挂着一个帆布工具包,手里拿着一件外套,走起路来坚定有力,脚步的节奏让她的晃动缓慢下来。粗糙的秋千绳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竭尽全力朝着柳树垂枝的方向张望,看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由于地形的原因,人们通常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洛恩内斯。这个庄园位于一个小山谷的深处,被茂密的荆棘丛围绕着,就好像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房子那样(还有在噩梦中出现的,不过当时爱丽丝并不会想到)。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天地,是德希尔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家园,是她母亲的祖先留下来的土地。而他来到了这里——他们中间的一个陌生人——仿佛打破了午后宁静的咒语。
爱丽丝天生好管闲事,她从小到大一直听大家这样说自己,而她则把这当作赞美,她要把这一特性善加利用。不过在那天,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反而有些垂头丧气,突然想去关注其他事情。整个夏天她都在狂热地撰写她那本关于激情和悬疑的小说,然而三天前,她的进度开始停滞不前——都是女主人公劳拉的错,在花了几个章节描绘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后,她拒绝合作了。面对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英俊帅气的绅士,还有霍灵顿勋爵这个时髦的名字,劳拉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心智,变得迟钝了起来。
好吧,爱丽丝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走上大道,决定还是让劳拉等一等。现在她手里正有其他事情。
一条狭窄的溪流潺潺穿过庄园,兴高采烈地在阳光下享受片刻的休憩,然后又无情地绕回到森林里。还有一座石桥,是某个叔祖父很久以前留下的财产,横跨在通往洛恩内斯入口的河岸上。这个陌生人走到石桥跟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之前走过的路,然后似乎又瞄了一眼手里的东西。一张纸条?一个光线的幻影?他歪着的脑袋里想着什么;他在茂密的森林间徘徊,谨慎地说着些什么。爱丽丝眯起了眼睛。她是一个作家,她了解人。她看到这一切后,就知道其中一定有玄机。他如此不确定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为什么?他再次转过身,兜了一个圈子,抬起一只手放到眉前凝目张望,视线从两旁排满刺蓟的大道一直到小屋后方忠心站岗的紫杉树丛。他一动不动,看起来除了呼吸之外也没什么大动作,接着就如她看到的,他把身上的包和外套放了下来,将背带拉回到肩膀上,然后舒了口气。
爱丽丝感受到自己迅速判断的能力。她不清楚自己对于人们心理状态的洞察力从何而来,它们只是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就这样凭空形成了。她只是有时候了解一些事情。现在的场景表明:这里和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不一样。不过,他是个和命运邂逅的男人,而且尽管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想在他体面地来到这个庄园之前转身离开,但没有——也不能——转过身去背对命运。这真是个令人陶醉的事情,爱丽丝发现自己把秋千绳拽得更紧了,她观察着这个陌生人的下一步动作,思绪万千。
果然,他拾起大衣,把包背回到肩膀上,朝着藏在树后的房子的方向继续前行。他的姿态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坚定,对于那些不认识他的人来说,从各个角度看上去他都十分坚定。他的任务很简单。爱丽丝允许自己笑了一下,略感沾沾自喜,然后突然察觉到自己被迷惑了这一鲜明事实,她吓到了,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爱丽丝在发现裙子上的墨水印子的同时,想出了对小说的解决方法。哎呀,一切都明朗了!对自己感兴趣的陌生人的到来而纠结万分的劳拉,同样也被赐予了前所未见的强大洞察力。她能够通过观察那个男人的外表,发现他隐藏的惊人秘密以及他充满罪恶的过去,还有在某个安静的时刻,她独享他时的细声低语……
“爱丽丝?”
爱丽丝的思绪被拉回洛恩内斯的浴室,她一下跳了起来,脸颊撞上了木头窗框。
“爱丽丝·埃德温!你在哪儿?”
她迅速扫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去年夏天愉快的回忆,陷入恋爱的激动和兴奋,她和本之间的关系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以及同她的作品之间紧密的联系,全都散布在她的周围。门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铜制的门把也随之微微震颤,爱丽丝屏住了呼吸。
整个一周母亲都紧张兮兮的。这太正常了。她并不是个天生好客的女主人,但仲夏派对是德希尔家族的一个重要传统,而母亲又极其喜欢她的父亲亨利,所以这项活动每年举办一次,以此来纪念他。她总是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这已是惯例——但今年比往年更糟糕。
“爱丽丝,我知道你在这儿。德博拉不久前刚刚看到你。”
德博拉,大姐姐,模范的榜样,最大的威胁。爱丽丝咬了咬牙。拥有大名鼎鼎广受欢迎的埃莉诺·埃德温作为母亲似乎还嫌不够,前头再有个几乎样样完美的姐姐,这算不算是她的运气?姐姐美丽、聪明,在这个社交季结束前准能把自己嫁出去……感谢上帝,在爱丽丝后面还有个克莱门蒂娜,她尽管是个充满好奇的小东西,有时连爱丽丝都无从应付,但相较之下还是显得略为普通。
母亲如暴风雨般踏进大厅,埃德温娜跟在她后面。爱丽丝将窗户半开着,让暖和的微风吹进来,刚刚修剪过的青草香气夹杂着海上飘来的淡淡咸味轻抚着她整个脸庞。每当母亲这样的时候,埃德温娜是唯一能够忍受她的人(而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她是一条黄金寻回犬)。甚至连可怜的父亲在几个小时前也早就躲进了阁楼,毫无疑问,一定是从陪伴他的自然历史巨著中享受清静了。埃莉诺·埃德温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关于仲夏派对的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全符合她要求的标准。尽管爱丽丝表面上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自己太过远离母亲期望值这件事情还是困扰了她很久。她曾对镜中的自己感到绝望:上身过长,鼠棕色的发色一点儿都不亲切;比起真实的人,她还是偏爱虚构人物的陪伴。
但是现在不再是这样了,爱丽丝微笑地看着本抬起一根又一根的木桩,很快就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她可能不如德博拉那样迷人,当然永远也不可能像她母亲那样名垂不朽,成为一本招人喜爱的儿童读物的主人公,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爱丽丝·埃德温,你是一个写故事的人。”在某个下午,本曾这样对她说,河水冷漠地在他们身边流淌,鸽子们开始飞回窝中栖息。“我从未遇到过如此聪明有想象力的人,脑子里尽是好主意。”他的声音温文尔雅,目光洋溢着热情。然后爱丽丝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她喜欢她所看到的。
母亲的嗓音穿过浴室的门,飞到花丛中,然后很快消失不见。“在这里,我最亲爱的母亲。”爱丽丝咕哝着,巧言屈就,“你的短裤有没有折好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啦。”直言埃莉诺·埃德温内衣这件事情有种光荣的渎神感,爱丽丝绷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湖泊,离开了浴室,踮着脚尖迅速地沿着大厅溜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垫下抽出珍贵的文件夹。走道上红色的俾路支地毯是曾祖父霍勒斯在中东探险时带回来的,为了不让自己慌忙中被这块破布绊倒,爱丽丝两级两级地跨着楼梯,然后在大厅中央的餐桌上拿起一个篮子,跳跃着向全新的一天出发。
不得不说,这天气好得不得了。爱丽丝沿着石板铺成的小道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哼起了小调。她手里的篮子几乎已经半满,而她还没有走到野花盛开的草地。那里盛开着最好看的花朵,还有其他各种奇形怪状的花与普通规矩的花朵争奇斗艳,但是爱丽丝一直在等待着有利时机。她花了一个早上来避开母亲,一直等到哈里斯先生去吃午饭,她就可以趁本独自一人的时候逮住他。
上一次她去找他,他说有什么东西给爱丽丝的时候,她大笑了起来。他以微微一笑回应,这让她膝盖发软,然后他问:“什么事情那么好笑?”爱丽丝挺起胸膛,站得笔直地说自己碰巧也有东西要给他。
她在石头小道尽头最大的一棵紫杉树后面停下脚步。因为这个派对,它已经被整洁地围了起来,密实的叶子修剪一新。爱丽丝环顾了一下四周。本还在岛上没有回来,而哈里斯先生正一路向湖的另一头走去,帮他的儿子亚当把准备就绪的木桩用小船运过去。可怜的亚当。爱丽丝看到他挠了挠耳根子。据史蒂文森太太说,他曾经是家里的骄傲,健壮又聪明,直到有一天在帕森德尔,一个飞过的霰弹片在他脑袋的一侧安了家,从此他就变得天真简单了。战争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这个厨子喜欢一边用她的擀面杖敲打无辜的生面团,一边发表点意见:“把他那样一个本来前途无量的孩子嚼碎吃掉,再整个儿吐还给你一个木讷残废的傻子。”
史蒂文森太太说,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亚当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这似乎减少了许多麻烦。“这不是个正常现象。”她总是补充道,以免违背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苏格兰悲观主义,“他们身上被掏空的不仅仅是欢笑。”
爸爸坚持雇用亚当在庄园干活儿。“他这辈子都会在这里工作。”她无意中听到他对哈里斯先生说,在强烈的情绪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了。只要小亚当需要这份工作,这里永远有他的位子。”
爱丽丝察觉到左耳旁一阵轻柔的呼呼声,细弱的微风吹拂她的脸颊。一只蜻蜓盘旋着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斜着眼睛望了望。它的样子并不常见,像一支长着黄色翅膀的飞镖,爱丽丝感到一丝久违的兴奋。她脑中浮现出为避开对仲夏派对焦虑的母亲而躲在书房里的爸爸。如果爱丽丝动作够快的话,她就能抓住那支飞镖,跑上楼去给爸爸做收藏。她知道这个礼物会让他高兴,她觉得他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这种感觉就像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被选中允许进入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时感受到的荣耀感。那个房间有各种科学书刊、白色的手套和玻璃展示柜,这些都足以让她无视恐怖的闪闪发光的银色钉子。
不过当然,现在没有时间去做这些。唉,光是花费时间想想这些,都使她为分心付出了代价。爱丽丝皱了皱眉头。就在她忙着思考其他事情的时候,时间也可笑地走了样。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十二点十分了。还有二十几分钟,园丁长就要回到他的工作棚,像平时一样,吃点奶酪腌菜三明治,然后在报纸的赛马版面中沉思。他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爱丽丝对此表示尊重。
她把蜻蜓的事抛在脑后,穿过树篱旁的一条小道,鬼鬼祟祟地来到湖边,避开草坪和正在精致的烟火设备边上清扫的工人们,她在暗中移动着,一直来到下沉花园。古老的喷水池前的台阶被太阳晒得温热,她坐了下来,把篮子放到一旁。这是个完美的有利地点,在她看来,旁边的山楂树篱提供了足够的掩护,而枝叶间狭小的缝隙正好能让她清楚地看到新栈桥的景色。
爱丽丝等着单独抓到本的机会,她看到海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对白嘴鸦在一起打闹。她的目光向下落到了屋子上,男人们正站在梯子上,沿着砖墙表面用绿叶编织着一个个巨大的花环;两个女佣忙着把精巧的灯笼挂到屋檐下的细绳上。阳光已经点亮了彩色玻璃窗的最上面一排,这个家也被拼命擦得锃亮,仿佛一个穿着年度歌剧盛装、浑身珠光宝气的老妇人一般闪烁耀眼。
突然,爱丽丝感到一股强烈的情感如巨浪般压到她身上。从她记事起,她就意识到洛恩内斯的小屋和花园在以某种方式为她而呼吸、为她而活,这和它们对她姐妹的方式完全不同。虽然伦敦对于德博拉是个很大的诱惑,爱丽丝却从来没有觉得能有地方比这里更快乐,更能做自己:坐在小溪边,脚趾拨弄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黎明前平躺在床上,聆听她房间窗檐下筑巢的雨燕一家忙忙碌碌;绕着湖泊蜿蜒行走,一本笔记本总是夹在她的臂下。
她在七岁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长成大人,而按照事情通常的规律,成年人一般不会继续留在父母家里住。她感到自我存在的恐惧在自己的体内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之后无论何时何地,她尽可能地到处刻下自己的名字:在晨用起居室坚硬的英国橡木窗框上,军械室瓷砖间极薄的缝隙里,门廊处悬挂的《草莓小偷》装饰纸上。好像通过这些小举动,她多多少少可以把自己真切牢固地和这块地方捆绑在一起。那一整个夏天爱丽丝都没有布丁吃,因为母亲发现了她这种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本来这样的惩罚她倒是可以忍受,但是她被冤枉成了恣意妄为的人。“我还以为在所有人当中你是最尊重这个屋子的。”她的母亲气得脸色发白,嚷道,“我这个孩子怎么会举止如此粗鲁,做出这么残酷无情的事情!”听到自己被说成那样,爱丽丝感到无比羞愧,对归属地热情的渴求变成了一种伤害行为,她的心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