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离开。可是女孩的一只手紧攥他的裤角不放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于她身体里的恐惧和绝望。
“救救我……”
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她可能会死的……高兴看着她青白的脸,思绪一片混乱,就像回到了车祸发生的那晚。妈的,怎么倒霉的事情总是缠着我?
说起那场车祸,虽然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心里却并不好受。诚然肇事逃逸是逼不得已,可胖子毕竟是无辜的……现在同样的选择题摆在他的面前,救还是不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扶住了女孩。他不想再经受一次良心的折磨。
“药放在哪里?”
“客厅……黑色手袋……”女孩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消耗了不少的力气。
高兴奔进客厅。房间里开了空调,温度舒适,跟外面的寒冷简直两个世界。住宅楼自备的供暖设施没有启用,可能是由于业主入住率很低的缘故。
璀璨的水晶吊灯,华丽的布艺沙发,光洁的原木地板,整体的装修风格浪漫雅致。拥有这样一套房子,是高兴梦寐以求的梦想,而以他现在的能力,只能在城中村的筒子楼里租住一间狭小的单位。
“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了。”高兴黯然地想。
他在沙发上找到了女孩所说的黑色手袋,连忙带来给她。
女孩哆嗦着将手探进袋内,掏出了一支喷剂对准鼻腔摁下。但没有反应。连续又摁了几下,依旧没有反应——它竟然是空的。她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好象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空的!有没有备用药?”高兴问。
女孩指指向客厅,虚弱地吐出了两个字:抽屉!Ⅴ⒐②
高兴再次冲进客厅。他打开了所有的抽屉,终于在其中一个发现一个崭新包装的盒子,看外面包装上的图片,跟女孩所使用的喷剂一模一样。应该就是它了。
他手忙脚乱地拆除包装,由于紧张,盒子被撕得支离破碎。随手拣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筒。
返回来时女孩已经无法自己操作。他只好托起她的头,学着她的样子将喷剂对着鼻腔摁下去,然而怪事发生了:他的手指没有感受到一点阻力!再摁,还是如此。
“又是空的?怎么会?这不是新的吗?”高兴吃惊地叫了起来。
女孩的嘴巴激动地张合着,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高兴感觉得到生命正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抽离,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一样。
他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女孩软绵绵地抬起手指,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那束玫瑰,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失去了光彩的大眼睛徒然地瞪着高兴,只剩下绝望的空洞。高兴颤抖着将手指放到她的鼻孔下面,马上毛骨悚然地弹了起来……
她死了。
他颓然地举起那支见了鬼的喷剂,准备像对待死耗子那样狠狠地砸在墙上,可是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上面的一行字上。
本品适用于花粉过敏性哮喘患者。
花粉过敏性哮喘——像是被人从后背扎了一刀似的,高兴震惊地停止了动作。
他看了看那个女孩,又看了看那束花。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陷井。
6
这是一个陷井。
这个声音在高兴的耳朵里发出阵阵震耳发聩的轰鸣。他倒退几步,喝醉了似的跌坐在地板上。很明显,那个男人的目的不是送花而是索命。而他则被稀里糊涂地利用,成了代罪羔羊。
恐惧,愤怒,像飓风一样袭击了高兴。他从口袋里掏出机,翻出那个男人的号码拨了过去。手机只响了一声,对方就马上接听了,好象知道他会打来一样。
“混蛋,你骗了我!”高兴怒吼。
“呵呵,你说对了,可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男人的冷笑像剃刀片一样刮着他的耳膜,“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我只是随机拨了一个号码而已,恰好你中了彩。”
高兴的脑子又是轰的一声……还有什么比这个真相更震撼?他被人耍了,彻头彻尾地耍了!这个卑鄙的男人,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推向了万丈深渊!他原本只是肇事伤人罪不致死,可是现在,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他妈的,老子要杀了你!”高兴对着话筒咆哮。
“好,我在这里等着你,⒌⑨㈡问题是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能找到我吗?你甚至连我的性别都不清楚,要知道,伟大的变声技术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别和年龄。也不要愚蠢地想通过这个电话号码调查我的身份,不怕告诉你,这里面所有的信息都是假的!只要把这个电话卡扔掉,我就会像沙漠里的一滴水珠一样,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你信不信?”
高兴被噎得哑口无言。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我是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赶紧清理自己的指纹和痕迹,带上那束花离开作案现场。”
他的语气充满了关怀,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
“指纹?痕迹?”
“是啊,除非你想把牢底坐穿……哦不,谋杀罪应该是枪毙。”
“你胡说,我没有杀她!是你!你利用了我!”
“法律规定谁主张谁举证,可是你根本找不到我,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你是无辜的,所以你认为你的话会有人信吗?”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兄弟,好自为之吧。希望你明天不要出现在新闻的头条上。再见!”
电话挂断了。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高兴茫然地瞪着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几分钟后他的大脑终于恢复了思维的功能,那个男人说的对,如果不想被人当成杀人犯抓起来,就必须尽快毁灭掉所有的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证据!
他的视线落在茶几上,那上面摆着一瓶没有开启的红酒和两只闪着寒光的高脚杯。
她在等人!那个“亲爱的”!很明显他们是约好的,否则她开门时不会那么不设防……如果此人来了却敲不开门,肯定会心生怀疑的吧……而一个能被她称之为“亲爱的”的人,没准会有她家的钥匙!那样的话等待他的下场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高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必须在此人抵达之前将现场清理干净,离开此地。
他去厨房里找来一块毛巾,沿着自己的活动轨迹仔细擦拭了一遍。接着把女孩抱到了沙发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踢落的拖鞋套回脚上,又用毛巾垫着手,塞了一支喷雾剂在她的手里,另一支则扔在旁边。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高兴一直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一个女人再如何妖娆美丽,一旦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都会让人心生恐惧,更何况她的死还是因他而起。
最后,高兴用毛巾垫着手打开了电视机。他在遥控器上摁了几下,随便锁定了一个频道。这样的话,别人应该会认为她是在看电视时旧病复发,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死的吧?他想。同时一丝愧疚的罪恶感从心底泛了起来……虽然说我是被利用的,可是现在这样做,不是在帮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吗?也许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报警……可一旦报警,肇事逃逸的罪行就会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警方会相信我吗……
不,不能冒这个险。
高兴倒退着走到门口,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抹去自己的脚印,最后从门口的地上捡起那束玫瑰,用毛巾小心翼翼地裹住,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鞋底磨擦着地板,发出空旷的回响,就像有人一直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似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在身后渐次熄灭。高兴觉得这个楼梯漫长得可怕,就像是处在了时间的真空,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这个夜晚似乎更黑更冷了。
高兴沿着原路踉踉跄跄地返回。门口的保安室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这样更好,省得被盘问。依旧从伸缩门旁边的人行通道里溜了出去,找到了泊在路旁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将那束玫瑰扔进车里,然后发动引擎,风驰电掣地消失在夜色里。
7
五天后。
晚上七点整,女播音员准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⒌㈨2面无表情地播送新闻。
“今日上午,市区金凤苑小区发现有人陈尸家中。死者林某,女,27岁,为该套公寓的租客。发现现场的是三星商场的送货工人马某。”
画面切换至一个男人身上。男人三十岁左右,身材粗壮,走路微跛。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头发乱糟糟地盖住了眼睛,看上去很久没洗了。他干咳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开始叙述经过。
“五天前,林小姐在我们商场订购了一件家具,约好次日送货。第二天上午,当我按照约定的时间送货上门的时候,却发现她房门紧闭,手机也无人接听。不过,我却听到有手机铃声和电视节目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当时我很好奇,心想难道林小姐出门忘了带手机和关电视了,于是决定第二天再跟她联系。没想到之后又来了两趟,都没有找到人,并且手机也关机了……今天上午,我再次拜访林小姐,还是跟从前一样,明明家里有电视的声音,可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回音,我觉得非常奇怪,就跟小区保安反应了情况……”
镜头闪回,女播音员继续播报。
“小区保安当即持备用钥匙开门而入。只见林某身穿睡衣倒毙在沙发上面,手里握着一支用光了的急救喷剂,旁边的地上也有一支,同样是空的。警方斟查现场后证实,死者患有哮喘,是在看电视时突然发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救助从而窒息死亡的,应该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电视机前的高兴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五天,炼狱般漫长的五天啊!
五天来种种猜测就像一堆石头,一直沉甸甸地压在高兴的心口——女孩当晚不是在等人吗?那个人赴约之后敲门无应答便擅自离开了,还是已经事发却没声张,交由警方秘密调查呢?还有,他精心布置的现场会不会被查出破绽?……忐忑的他无数次想去金凤苑打探一下风声,可又实在缺乏勇气。在提心吊胆的煎熬中他瘦了一圈,眼睛就像塌方的矿井一样深陷了下去。
为了第一时间获知消息,他每天都看报纸,而且每到晚上七点,都会守在电视前面收看本市新闻。为此他都没有心思出车了。
他没有想到消息会来得这么迟。
“病发身亡……呵,那些警察可真够蠢的,怪不得镙丝刀杀手一直抓不住。”高兴对着屏幕喷了一个烟圈,心底隐隐地泛起一丝得意。但这丝得意很快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取代。
这几天他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梳理了好多遍。他断定:男人和女孩一定很熟,否则不会知道她有花粉过敏性哮喘病——你身边的朋友,有可能是你最大的敌人。这句话是谁说的,真他妈的精辟!
高兴忍不住掏出电话,翻出那个男人电话号码打过去。
高兴很想把这句话转告给他——他现在一定也在守在电视机旁吧,一边看一边笑得象只老狐狸。
砸在耳膜上的是一个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高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拳击手,斗志昂扬、蓄势待发,却找不到发泄的目标。而敌人却躲在黑暗里,随时可以跳出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我会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你的。”
高兴想起了他的话。也许从他走进金凤苑小区的这一刻开始,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就在暗处盯着他,包括他在伪造死亡现场的那一幕,都一一尽收眼底。那么,男人会不会以此要挟,再次打电话来威胁他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情呢?
相对肇事逃逸来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谋杀啊!!有了这个把柄,他就是刀砧上的肉,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高兴越想越怕。他决定马上换掉手机号码。他知道,其实这样做也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只要对方想,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行之有效的办法。
高兴站起,从沙发上拿起外套,准备下楼继续出车。这时那个女播音员的一段话,⒌⑨⒉再次将他的视线拉回:“昨天晚上,市区又有一名夜行女子遭遇飞车党的袭击。歹徒驾驶摩托车尾随其至暗巷,先是抢包未遂,接着强行扯掉受害者的金耳环……警方提醒市民尤其是单身女性,夜间行走时请尽量选择光线明亮的大路以及靠近人行道内侧……”
这两年的社会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除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镙丝刀杀手,还出现了一些神出鬼没的飞车党——他们以独行女性为作案目标,趁其行至僻巷和不注意时,驾驶摩托车飞驰而过,抢夺背包、手机、首饰等财物。
镙丝刀杀手和飞车党,是为贝城二害。
屏幕上,那个受害女子披头散发地捂着双耳,鲜血渗出指缝。她惶恐地瞪着镜头,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一句话,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高兴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缪薇在莲花超市做收银员,有时白班,有时晚班。据他所知,从莲花超市到宿舍是有一段距离的,而且必须得穿过一条巷子。那条巷子照明很差,正是飞车党下手的首选环境。
最近缪薇上的是什么班?他焦虑地想。

第二章 玫瑰花瓣

  一瞬间,好象有只手伸进胃里抓了一把,五脏六腑俱被吊转。他看见,裹着白色睡衣的林莲生僵硬得就像一尊蜡像,脸上、手上、胸口,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爬满了骇人的尸斑。
1
早上八点,沉睡的城市正在苏醒。林蕊生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盒子,茫然地穿过人群。没有人注意她,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人,行色匆匆而眼神空洞。
这就是姐姐生活的地方么?那些群魔乱舞的街道,那些兵荒马乱的购物中心,都留下过她或轻快或沉重的脚印?然而现在还有谁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来过?
家乡的冬天很漫长,经常零下三十多度,可林蕊生还是觉得贝城最冷。
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去了。林蕊生心痛地抚摸着骨灰盒,就像抚摸着姐姐的脊梁……她的鼻腔里再次涌起了那种熟悉的、苦辛而甜蜜的味道。那是姐姐的味道。
对于林蕊生来说,姐姐就是她的保护神。
小时候,童真幼稚的年纪,却也知道“没爸爸”这三个字是一种侮辱。受了小朋友的欺负,林蕊生跑回来伤心地哭。大三岁的姐姐看见,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走了。于是当天晚上,有两个小朋友的家长拿着脱落的牙齿登门投诉。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而姐姐即使为此经常受到妈妈的责打,还是屡教不改。
可是,看上去钢筋铁骨的姐姐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患有过敏性哮喘病,对花粉尤其忌殚。春暖花开,是孩子们最开心的季节,姐姐只能待在家里,如果进行户外活动,则必须戴上口罩。林蕊生为了不让姐姐难堪,一起出门时也要戴上一只口罩。附近的人都知道,林家的姐妹好得就象一个人一样。
林蕊生曾经见过姐姐发病最厉害的一次。
那是一次人为事故,肇事者是一个被姐姐教训过的小孩。那天放学前,他先是倒光了姐姐放在书包里的药,又在里面塞了一把野蔷薇。晚上姐姐在做作业时翻了出来,⒌⑨2马上病情发作了。她拼命地抽搐,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一样。幸好家里有备用药。
这恐怖的一幕从此成为林蕊生的恶梦。她开始排斥一切跟花有关的东西,哪怕裙子上有碎花都不可以。
“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一次,姐姐神神秘秘地对她说,“其实我们是有爸爸的小孩……”
姐姐告诉林蕊生,有天半夜她上厕所,路过妈妈房间时听到她在跟人说话,很高兴的样子。第二天问妈妈,妈妈说那是爸爸。
“可是,爸爸已经死了!”林蕊生惊讶地说。半年前她亲眼看见爸爸僵硬地躺在门板上,就像一条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鱼。别人告诉她,爸爸为了钓鱼给妈妈吃,不小心摔下水库淹死的。
——什么是死?
——死就是永远也不能见面了。
姐姐撇撇嘴。“是啊,我也是这样问妈妈的。妈妈说,人虽然死了,却会变成鬼魂,在夜里悄悄回家。”
那是林蕊生第一次听到“鬼魂”这个词。没有害怕,只有神往。以至于长大之后听鬼故事都怕不起来,因为印象中的“鬼”就是爸爸的模样。
“爸爸也来看我们了吗?”
“嗯,总是在我们睡着的时候。”
“为什么?”
“妈妈说,爸爸担心我们看见他就不让他走了。这样是不行的,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人,他是‘鬼魂’。”
“哦。”
“还有,妈妈说不要告诉别人,不然爸爸就不敢再来了。”
“哦。”
“睡觉吧,睡着了爸爸就来看我们了。”姐姐关上灯,钻进了被窝。用废木板拼接起来的小床痛苦地呻吟了两声,好象在向她们抗议:你们都长大了,我的腰快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了。
“你猜爸爸夜里来的时候,会不会帮我们再做一张床?”林蕊生说。“这样咱们就不用在一起挤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多暖和。”
姐姐往前凑了凑,将温热的身体贴住林蕊生。她身上有一股由泥垢、汗水揉合在一起形成的独特气味。但林蕊生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安心。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姐姐,她的鼻腔就会泛起这种苦辛而甜蜜的味道。那是姐姐的味道。
谎言被戳穿的那年,林蕊生十一岁,姐姐十四岁。那一晚,林蕊生执意要见爸爸。姐姐拗不过她,答应了。姐妹俩悄悄来到妈妈门外,趴在门缝上偷看,结果齐声惊叫起来!那个跟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邻居王叔叔,是个老师。⒌㈨⒉
“对不起,妈妈骗了你们。”妈妈送走王叔叔后,回来对她们说,“不过,妈妈真的很想让王叔叔当你们的爸爸呀。”
妈妈哭了,眼泪一串一串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我真的很爱很爱他,我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真的很累,好想有个肩膀依靠。”
爸爸走后,扔给妈妈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地经营着,艰难地拉扯着两姐妹。手也粗了脸也皱了,看上去比同学的妈妈老上好多。爸爸在世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就像春天里的杜鹃花那样,开得鲜艳姿烈。
“妈妈,你们在一起吧。”姐姐忽然打断了妈妈的哭诉。
“啊?”妈妈谔然地抬起头。
“让王叔叔照顾你吧,就象爸爸那样。”姐姐拉起林蕊生的手,坚定地说,“我和妹妹都不想你那么辛苦,是吧,蕊生。”
林蕊生用力点头。
然而妈妈和王叔叔还是没有在一起。听说,王叔叔准备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那段时间妈妈变得十分沉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又到年关了,杂货铺里进了那么多货,夜里招贼了怎么办?”有一天妈妈在吃晚饭的时候小声说。“很想去看店,可家里又有那么多事情……”
“我去吧。”姐姐说。
“可是,你还这么小……”妈妈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
“不小了,过年就十五了!”姐姐爽朗地笑,“一直都是妈妈在照料我们,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帮妈妈做点事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别忘了带上药,万一……”
“我知道。”
于是那个晚上,林蕊生一个人占据了整张床。没有想像中的轻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她拿起姐姐的枕头抱在怀里,就象平时抱住姐姐那样。半梦半醒中,她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蜷缩在床的一侧,肩膀一耸一耸的,好象是冻得发抖。林蕊生连忙拖过被子帮她盖上,却不小心摸了一把泪水。
“怎么了?”林蕊生吃惊地坐起,第一个反应是她的哮喘病发作了。她赤着脚跳下床,去摁电灯的开关,“姐姐,药在哪里?”
“别开灯。”姐姐低声说。“我没事。”
“哦。”
林蕊生犹豫地回到床上。她伸出手从后面绕过去,抱住姐姐。指尖触摸到的身体很冷,仿佛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一样。“姐姐,抱紧我,会暖和一些。”她说。
回答她的是一阵决堤似的啜泣。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撕裂了死一般寂静的夜,传得很远,就连马路上的野狗都惊慌地叫了起来,可是妈妈房间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
林蕊生在黑暗里看着姐姐抽搐的脊背,一声也不敢吭。⒌㈨②她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事情,也许将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一些无法预料的改变。
她彻夜失眠。
3
那晚之后姐姐再也没去看店,妈妈也没再提,好象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姐姐变得很沉默。从前总是她的话最多,而现在只要林蕊生一住嘴,空气就冻成了冰。
有一天夜里林蕊生上厕所,再次听到妈妈房间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王叔叔。林蕊生觉得很纳闷,因为他失踪了很久了,难道又跟妈妈和好了?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王叔叔穿着爸爸的睡衣和拖鞋,挟着一支香烟站在门口。“蕊生,”他叫住她,浅黄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然后将视线集中在她胸前的某一点,嘿嘿地笑了,“过年就十三了吧,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又是一个小美人啊。”
林蕊生听不懂他前面说的是什么,但知道最后一句是在夸奖。于是高兴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谢什么,赶紧回屋睡觉去。”妈妈阴沉着脸出现在王叔叔背后。昏暗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
“哦。”房门在林蕊生身后怦的一声关上。隐约地听见妈妈带着哭腔的争吵:“王志诚,你又想干什么……”王叔叔不悦地抬高了声音:“至于那么敏感么?我只是跟孩子打个招呼。别忘了,她们的名字还是当年死鬼求我帮忙起的呢,莲生蕊生,还别说,这俩孩子真争气,一个比一个水灵。”
王叔叔的回归,久违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妈妈脸上,就连走路都哼着歌。一次傍晚,林蕊生看到她拿着一件旗袍披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新艳夺目的缎子布料,上面绣着碗口大的金丝牡丹。
“蕊生,妈妈穿这个美吗?”
“美,就象新娘子。”
“真的吗?”妈妈的脸红了。
“你要跟王叔叔结婚吗?”林蕊生问。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结婚就是像王子和公主那样,在一起幸福地过一辈子。”
妈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失神地看了一会儿,接着将旗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最后突然捏住林蕊生的肩膀,神情迷乱地说:“蕊生,如果有一天妈妈求你做一件事情,你答应吗?”
“嗯。”
“好孩子。”妈妈用力抱住了林蕊生。她的怀抱里散发着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林蕊生不喜欢。她挣扎了两下,然后就看见姐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一双黑眼睛就像泡在潭底的鹅卵石,凛凛地发着寒光。
这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林蕊生半夜被人推醒。林蕊生揉了揉眼睛,发现姐姐穿戴整齐地站在床前。没有开灯,月光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林蕊生吃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