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愚兄!”伊先生眼眶微红,握住他的手,心潮起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雨亭兄!”汪瀚灏也握紧了他的手。四目相对,良久无声。
“砰!”远远的街上,又传来一声枪响,于这雨夜里听来,格外使人心惊。
伊先生一指桌上那幅《怒猫图》,问:“山田信雄几时来取画?”
汪瀚灏道:“三日之后。”
伊先生说:“有三天时间,已经足够,那就请古愚兄三日之后一早来取画吧。雨亭的雕虫之技瞒不过古愚兄法眼,但要应付山田信雄这种附庸风雅之辈,还是绰绰有余。”
汪瀚灏朝他深深一揖,说:“那就多谢雨亭兄了。”
待他一走,伊先生立即展开那幅《怒猫图》,仔细观摩起来。
又拿出自己收藏的汪士慎画册,用心揣摩这位名列「扬州八怪」之一的大画家的风格、笔墨、色彩、构图、章法、画法、印章、纸张、装裱、题跋等特点。
汪士慎本是安徽歙县人,30岁时到扬州卖画,得到名士马曰璐、马曰琯兄弟资助,经常出入小玲珑山馆。
汪士慎的画,以花卉为主,尤爱画梅,偶作山水、人物、动物。
花卉取法元人,人物颇受石涛影响。画法以挥写为主,极少皴擦,墨色妍雅。
传世之作有《猫石桃花图轴》《白桃花图轴》《墨松图轴》和《梅花图册》等。
一番揣摩,不知不觉间,屋外已风停雨住,天色微明。
伊先生又对着原作空临半日,终于胸有成竹。吃罢午饭,便进入画室,关起门来,叫女儿小枝研墨。
他先取出一张透明的白纸,覆在原作上,用浓墨将怒猫及背景轮廓勾出,再将宣纸盖在白纸上,隐约可见下面勾勒的图形;
然后将原作摆在跟前,用心对照临写。
他用的宣纸,是事先经过做旧了的。伊先生将宣纸做旧的方法是用老画上的裱褙纸泡水染制。
装裱师在揭裱古字画时,原先的裱褙纸除下来,一般不舍得扔掉。
伊先生便花钱将这些裱褙纸收购过来。那些裱褙纸由于时间久了,呈黑褐色。
用清水泡了,出来的颜色很黑,用这种水染纸,宣纸立时便会变成暗黄旧色,效果极佳。
伊先生铺好宣纸,起稿后用勾线笔蘸重墨把猫嘴、鼻、眼、趾等毛短之处勾出,再用丝毛法画猫身,丝毛按照猫的身体结构,随着毛皮的生长方向,一笔笔由浅入深,粗细疏密均匀,轻入轻出;
丝毛干后,再用清水笔涂湿,用淡墨晕染。最后用勾线笔蘸白粉提一下淡毛毛梢,并点眼睛高光,用白粉勾须。
画完背景,便是刻章钤印、署款。至此临摹工序便大致完成。
最后一道工序是将临摹好的画作做旧。先用熏旧法,使纸本及笔迹、印色变旧,然后照旧式式样用料裱装好,最后再熏旧,依原画做上旧污。这样,一幅仿作的《怒猫图》便大功告成了。
——3——
三日之后的清晨,汪瀚灏前来取画。伊先生将两幅《怒猫图》摆在他面前,汪瀚灏一见,两幅作品无论是画风、纸张、笔墨、幅式、装潢、印章、气韵、神采,几乎都完全一致,就连画角上的一点污渍折痕,也复制得惟妙惟肖,毫无破绽。
若不是伊先生指明哪幅是晚春老人的真迹。一时之间,汪瀚灏还真辨不出哪一幅是自己收藏的真品,哪一幅是伊先生的临摹之作。
汪瀚灏感激再三,匆匆回到裱褙店,将真画收藏起来,把假画挂在堂前,自己左看右看,仔细检查,直到看不出半点破绽,才松下口气来。抹抹头上的汗珠,擦了把脸,夹紧喉咙扮作女角,唱:
我问客人家住何所?
你说道家住湖北省贵府在黄州。
我问客人高堂父母可有?
你说道你的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丢。
我问客人昆仲有几首?
你说道无有兄弟独占鳌头。
我问客人妻房可有?
扯谎的鬼吔!
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飘流。
……
这是湖北黄梅戏《小辞店》中女角柳凤英的一段唱腔,被他一反串,倒是惟妙惟肖,别有韵味。哼一句走两步,到望江楼吃早餐去了。
一碗稀饭两块发糕还没吃完,小赵就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师父,文进少爷他、他……”
“他怎么了?”
“他带着日军少佐山田信雄还有一队鬼子兵,把咱们的店子给、给包围起来了。”
“这个小畜生,他想干什么?走,看看去。哎,掌柜的,吃早餐的钱我放这儿了,这位置给我留着,我还没吃完呢。”一提长衫,噔噔噔下了楼。
一路匆匆赶回。穿过一排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进到店里抬眼一望,只见五短身材像个矮冬瓜似的日军少佐山田信雄踏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手里拿着竹竿,正费力地钩取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幅《怒猫图》。
汪瀚灏神情一变,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山田信雄并不理会,踮着脚好不容易才将画取下来,掏出眼镜戴上,双手捧画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欣赏着,眼睛发亮,射出狼一般贪婪的目光,连声说:“哟稀哟稀,怒猫怒目怒视怒气,笔墨娴熟骨力峭劲,画技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好一幅《怒猫图》,果然是画中极品。”品味再三,如获至宝。
汪瀚灏冲上前去道:“这是我的画,你们凭什么拿走?”
山田信雄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现出阴谲的笑意,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私通八路,这幅画,藏着你们接头的密码,没收,皇军要带回去研究研究。”
一仰头,发出狼一般的奸笑,竟不再理睬他,收起《怒猫图》拿在手中,转身便走。
明知他抢走的只是一幅赝品,但其嚣张气焰还是使汪瀚灏忍不住心头义愤,对着山田信雄的背影跺足大骂:“强盗,强盗,真是一帮狗强盗!”
一面却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先用临摹之作替代了真画。
山田信雄得了《怒猫图》,心满意足,挥一挥手下令收兵。
汪瀚灏松了口气,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山田信雄刚走下台阶,忽听后面有人急急喊道:“山田少佐,山田少佐!”
山田信雄和汪瀚灏同时回转身来,只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画,满头大汗,急匆匆从柜台后面的内堂奔了出来,险些儿和汪瀚灏撞个满怀。汪瀚灏抬头;
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子汪文进。
汪文进急步追上山田信雄,嚷道:“山田少佐,你拿的那幅《怒猫图》是假的,这一幅才是真迹。”急忙将手中拿着的那幅画展开,呈给山田信雄看。
汪瀚灏「啊」的一声惊呼,一眼看去,几欲昏倒,儿子拿出的正是他收藏起来的那幅《怒猫图》真迹!“你这混账东西!”怒骂一声,冲上去想夺回真迹。
汪文进急忙回身挡住他,汪瀚灏气得双颊抽搐,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骂道:“畜生!”抬手就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汪文进恼羞成怒,双手一推,汪瀚灏站立不稳,向后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抚胸口直喘粗气,半天也无力爬起。
汪文进得意扬扬地道:“前几天我看见你鬼鬼祟祟把画从墙上取下来,就知道其中有问题,结果一跟踪你,果然发现你去找人临摹了一幅《怒猫图》,想用赝品来骗山田少佐。”
山田信雄回头狠狠地瞪了汪瀚灏一眼,把两幅画同时展开,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这、这……怎么一模一样?”
汪文进说:“少佐,您刚才拿的那幅是赝品,我从后堂找出的这一幅才是真迹。临摹此画的是个造假高手,所以从表面看,两幅《怒猫图》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任何分别。”
山田信雄回头看看汪瀚灏,又看看汪文进,目光忽然变得狐疑起来,眉头一皱道:“汪文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两幅《怒猫图》,到底哪一幅是真的?如果你们父子俩敢串通起来骗我,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汪文进浑身一哆嗦,忙点头哈腰说:“少佐请息怒,我怎么敢骗您呢?别看这两幅画从表面看来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分辨出哪一幅是伪造的,哪一幅是真迹。”
山田信雄忙道:“快说,有什么方法?”
汪文进说:“少佐有所不知,猫的眼睛是非常有特色的,中国古代的人总结猫眼十二时歌说:子午卯酉一条线,寅中巳亥圆如镜,辰戌丑未枣核形。意思是说猫眼的调焦力极强,在强光照射下,它的瞳孔可以缩得像一根线;
在黑暗中,瞳孔又会扩放成满月那样圆大,在中等光线照射下,它又会形成枣核的样子。
真正的《怒猫图》是画中神品,图上的猫是活的,眼睛是会变化的。孰真孰假,一试便知。”
山田信雄直瞪瞪地盯着他瞧了半天,满脸狐疑,将信将疑地把两幅《怒猫图》拿到阳光下一看,其中一幅的猫眼瞳孔立即收缩,眯成了一条线,一只黑猫就像活了一般,而另一幅《怒猫图》却没有丝毫变化。
山田大喜,拍拍汪文进的肩膀,连呼「哟稀哟稀」,还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汪文进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忙道:“为少佐办事,自当六亲不认,尽心尽力。”
山田信雄将《怒猫图》真迹收起,贴身藏好,回头看了汪瀚灏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的神情,划燃一根火柴,将另一幅《怒猫图》点燃,扔到汪瀚灏脚下,熊熊火苗,差点把他的裤腿给烧着了。
“你们这些强盗!畜生!还我画来!”
汪瀚灏急红了眼,嘶声大叫,发疯般扑上来,想要夺回《怒猫图》。
山田早有防备,只一闪身,就让他扑了个空。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强盗!畜生!”
汪瀚灏又气又急,脸暴青筋,血冲脑门,跺足怒骂,忽觉喉头发甜,一张嘴,「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人也直挺挺往后倒去。
“师父!”小赵急忙上前,从后面将他扶住。汪瀚灏面色苍白,目光呆滞,手足发抖,嘴巴张着,竟说不出话来。
小赵急忙将他扶到里间床上躺下,用手在他胸口不住按摩,过了半晌,汪瀚灏喉咙里「咕嘟」一响,「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一口气喘不过来,双目一翻,竟昏了过去。
小赵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知他只是急怒攻心,暂时晕厥,才放心,拿过被子为他盖上,让他好好休息。
待汪瀚灏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头仍然剧痛难忍,但胸口已觉顺畅许多,舒服许多,只是口渴得紧,接过小赵端上的茶,咕噜咕噜喝了两大杯。
小赵告诉他说:“师父,您昏睡的时候,伊先生已经来过了。他在您胸口施了针灸,说这样您醒过来时胸口会舒服一些。”
汪瀚灏摸摸胸口,点点头,问:“伊先生还说什么没有?”
小赵摇头说:“没有,在您床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过今天一早,他托人送了封信来。”
汪瀚灏一怔,问:“信呢?”
小赵急忙把信拿来,双手呈上。汪瀚灏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一张白纸上写着一行字:吾误吾兄矣!字迹潦草,似是心烦意乱之下,匆忙草就。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兆,忙披衣下床道:“快随我去秋雨亭画室。”
师徒二人快步穿过衣铺街,来到秋雨亭画室,远远地便听见画室里传来一阵哭泣之声。
汪瀚灏叫声「不好」,推门进去,只见门内大梁上挂着一根白绫,绫上悬着一人,下面有一少女搭着凳子,一边哭泣一边想将他抱下来,无奈力量单薄,非但抱他不动,自己反而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汪瀚灏定睛一看,白绫上悬着之人正是伊秋雨,那少女正是他女儿伊小枝。
汪瀚灏什么都明白了,肝胆俱裂,悲呼一声「雨亭兄」,冲上前去,将伊秋雨从白绫上抱下来,一探鼻息,却已断气多时。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低沉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哗啦。”一下,刚才还晴空万里,一瞬之间,竟下起倾盆暴雨来。
三日之后,汪瀚灏处理完伊秋雨的后事,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变卖,将全部所得交给荆州一位挚友,托他照顾小枝。
又过三日,有人在长江中发现了汪瀚灏的尸体。
——4——
因为夺画有功,汪文进从山田信雄身边一条可有可无的走狗一跃成了他的一名亲信,山田信雄不但对他青眼相待倍加信任,还给他配了枪,调遣了一队人马由他指挥,让他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干。
汪文进越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整天领着一队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兵,满街乱窜,看谁不顺眼,就说谁是八路,立即拉去枪毙。城里人对他都侧目而视,背地里叫他「狗汉奸」。
翌年二月,山田信雄出城扫荡时,连续几次遭到伏击,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马,却没搞清伏击他的到底是游击队、武工队,还是八路军的正规军。
时局越来越紧张,又有人在长江北岸发现了新四军大部队的踪迹,山田觉得形势不妙,只好弃城而走,经华容进入南县。
在湖南待了一段时间,湘中抗日之声日盛,山田亦难立足,后受军部调遣,硬着头皮将部队开到江西去跟八路军打仗。
这仗一打就是四年多时间,山田信雄败多胜少,一路从江西退到安徽再逃到浙江,最后驻扎在浙江嘉兴。
汪文进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竟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本话,这一来更受山田器重,留在身边做了他的机要秘书兼翻译官。
这一年五月份,浙江的天气已十分炎热。一日上午,山田信雄正在屋里使劲摇着蒲扇,忽然卫兵领了一位身着白裙体态袅娜秀丽清雅的妙龄女郎走了进来,说是上海《亲和日报》的记者,要来采访山田少佐。
山田信雄不觉眼前一亮,似有一阵清风迎面吹来,身上的燥热顿时减了不少。
女郎未语先笑,露出晶莹洁白的两排玉齿,极是好看。走到山田信雄跟前,口吐莺声,叫了一声「山田少佐」,掏出证件递给他看。
山田接过一看,那是一张《亲和日报》的记者证,上面显示持证人名叫柳雪。
柳雪开门见山道明来意,说山田少佐从湖北一路打到浙江,军功卓著,威名远播,听闻少佐驻扎在嘉兴,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总编特派我来采访,想给少佐出个专访。
《亲和日报》是上海沦陷区日本人办的一张亲日报纸,在当时的侵华日军中颇有影响。
山田听说是《亲和日报》的记者来采访自己,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自然全力接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柳雪跟山田信雄倾谈了一上午,在采访本上记了满满三页。
采访接近尾声时,柳雪听说山田少佐有收集中国书画的雅好,不由得大感兴趣,一定要看看他的珍藏。
美女有求,山田万分高兴,满口答应,带她进入书房,打开一只大木柜,将自己在中国搜刮来的书画珍品一一展示给她看。
柳雪一看,山田所藏颇丰,连中国收藏家也难收藏到的李公麟、钱选、沈周、董其昌等古代大画家的名;
作真迹也有不少,禁不住啧啧称奇。
她指着一幅《高逸图》道:“董其昌的这幅《高逸图》以平远两段式章法处理画面,近画坡石松,中间溪水宽阔,对岸平滩浅渚,山丘数层,小溪从山丘两边延伸至远方,溪山林木中茅舍数间。
全幅枯笔墨画、折带皴法,得自倪赞遗意,笔墨苍秀,景致清远静谧,实乃董其昌山水画中代表之作。
董其昌是华亭人,华亭即今日上海之松江县,与我可算是老乡了。山田少佐能收集到如此画中珍品,殊为不易。”
山田止不住心中得意,见柳雪对中国古代大画家的名作如数家珍,品评名画头头是道鞭辟入里,显然也是个行家。
他有心卖弄自己的收藏,说:“柳姑娘谬赞了,我这里还有一箱珍品,件件都来之不易,平时从不轻易示人,今日趁着姑娘雅兴,索性一齐拿出来请姑娘品评品评。”
又打开一只小一点的红木箱子,里面收藏着十来幅书画,展开一看,竟连隋代大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也囊括在内,这可算得上是画中极品国之瑰宝呀!
当柳雪戴着白手套,徐徐展开最后一幅压箱底的古画时,不由得「呀」的一声惊叫起来,说:“这不是清初大画家汪士慎的《怒猫图》吗?怎么你这儿也有一幅?”没待山田回答,她在画上瞄了一眼,随即断定说,“哦,原来是一幅赝品。”
山田自信地大笑道:“柳小姐,这回你可看走眼了,这幅《怒猫图》是我最珍爱的古画之一,我把它放在压箱底的地方,平日从不示人。
这幅《怒猫图》绝对是晚春老人的真迹。你若不信,可将它对着不同的光线,就会发现画上的猫是活的,猫眼是会随着外面的光线强弱而变化的。”
“是吗?”柳雪嘴角微翘,面露讥讽之色,看样子并不相信。
山田信雄如受奇耻大辱,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柳小姐,我可不像你们中国人一样喜欢吹牛,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罢把《怒猫图》拿到窗前,让窗外的阳光照到画面上,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
一连说了三声,最后却张大嘴巴,半晌无声。他忽然发现,虽是在阳光下,那猫眼却死死地瞪着,并无半点变化,更无半点生气。
他拿着画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不停地变换角度,光线明明暗暗,猫眼却既不收缩也不扩放,一点;
变化也没有。
柳雪走过来说:“真正的《怒猫图》我见过,画眼就是那一对猫眼,猫眼活则画活。山田少佐这幅《怒猫图》,猫眼呆滞,大而无光,全无神采可言,一望便知不是真迹。少佐拿它来作压箱之宝,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可笑。”
山田信雄脸色发白,摸索着掏出眼镜戴上,凑到画上仔细一看,那一双猫眼与以前在古愚斋初见时果然大不相同,目光僵直,空洞无神,这哪是《怒猫图》,分明是一幅「死猫图」。
山田不禁有点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地道:“这、这……怎么会这样?”
柳雪道:“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两幅《怒猫图》真迹呢。”
“两幅?你还在哪里看见过《怒猫图》?”
“在山田少佐的翻译官汪文进先生家里。来采访少佐之前,我已经找他了解过一些少佐的情况,这也是采访的需要嘛。”
“他家里怎么会有《怒猫图》?”
“他告诉我说,这是他的祖传宝画,汪家历代相传,传到他手里已经是第七代了。曾经有人想强抢豪夺占为己有,他弄得家破人亡,费尽心机,才得以保全。”
柳雪的一番话还没说完,山田信雄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来人,来人,快集合队伍,给我包围汪文进的住处。”
哨声急响,脚步杂沓,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在山田信雄的亲自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开到了许安街。
汪文进的住处就在许安街一处乡绅的老宅里。山田信雄怒气冲冲一脚踢开大门,挥手叫道:“给我搜,谁搜出《怒猫图》加一级军饷。”
鬼子兵们答应一声,如狼似虎,一拥而入。
汪文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肩上就挨了几枪托,被几个鬼子兵押到了山田信雄跟前。
与此同时,一名日本兵也将搜到的一幅《怒猫图》交到了山田信雄手中。
山田信雄展开一看,一双猫眼果然与自己那幅《怒猫图》大不相同,不但笔致工细,神光湛然,极具禀性,拿到阳光下一照,瞳孔立即收缩成一条细线,看来必是真迹无疑。
“八嘎!”山田信雄不禁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冲上去照着汪文进脸上就是一巴掌,咬牙骂道:“八嘎呀噜,老子到底还是被你给骗了。”
汪文进摸着火辣辣的脸,瞪大眼睛看看山田,又看看山田身边的柳雪,一脸的莫名其妙,问道:“少佐,柳记者,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山田信雄怒不可遏,扬一扬手里的《怒猫图》,掏出手枪指着他的脑袋,怒道,“你要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一枪毙了你。”
汪文进浑身一哆嗦,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画,想看清楚这到底是一幅什么画,竟会令山田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山田退后一步,把《怒猫图》往身后一藏,冷笑道:“你还想抢画吗?”
汪文进不明就里,愈发着急,额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少佐我、我……”
边说边伸手去抹额头上的汗珠,谁知情急之下失了方寸,一个不小心,竟把山田信雄的手枪碰落在地。
柳雪大声惊呼:“哎哟不好,他要抢少佐的枪了!”旁人顿时紧张起来,两名山田信雄的贴身警卫反应敏捷,应变奇速,同时扣动了步枪扳机。
只听「砰砰」两声枪响,汪文进手捂胸口,倒在了血泊之中。
山田信雄自觉受了汪文进的欺骗和愚弄,五年之后才终于得到《怒猫图》真迹,看着汪文进躺在地上痛苦挣扎,心中犹觉不解恨,拾起地上的手枪,又在他身上连补两枪。
可叹汪文进哈巴狗似的为日本人卖命,却到底还是死在鬼子的枪口之下。
“山田少佐,如果不是我,你就得不到这幅《怒猫图》真迹了。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离开嘉兴时,柳雪言笑晏晏地对山田说了这样一句话。
山田呵呵笑道:“柳小姐想要我怎么谢你呢?”
柳雪笑着说:“如果山田少佐真心想谢我,那就请将你那幅《怒猫图》的赝品送给我留作纪念吧。
我回去之后,一见到这幅画,就会想起山田君,想起山田君的热情好客,想起山田君的儒雅风度。”
山田信雄哈哈一笑,爽快地答应了。不但将那幅画送给了她,还亲自驱车一直将柳记者送到城外,才扬手告别。
从此之后,山田信雄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当天的《亲和日报》。
一连等了数天,都没有在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大名,心中不禁渐渐疑惑起来。
又过几天,这天早上,勤务兵打扫卫生时,忽然发现山田信雄竟暴亡在自己卧室里,满面爪痕,口鼻流血,弓角反张,死状惨不忍睹。
军医到场检验尸体,竟查不出死因。日军中有人传说,山田死前经常看那幅《怒猫图》,他脸上的爪痕,是猫抓的……
——5——
《绣林县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1943年,伊小枝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即加入中国共产党。
鉴于山田信雄与汪文进狼狈为奸,作恶多端,多次对占领区人民实行血腥围剿和镇压,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组织上决定派遣地下党员潜入敌占区,设计铲除二人。
伊小枝主动请缨,承担了这次任务。她临摹了一幅《怒猫图》(当年她父亲伊秋雨临摹《怒猫图》时,她一直在旁观摩,不但印象深刻,而且自己还偷偷临摹过,留下了草稿。
并吸取其父当年教训,通过用心研究汪士慎的画作画风,终于临摹出一幅猫眼能随光线强弱而变化的《怒猫图》)。
她化名柳雪,乔装打扮之后冒充《亲和日报》记者,在汪文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幅《怒猫图》藏在了他的住处,巧妙地设下离间计,借山田信雄之手除掉了这个卖国求荣的汉奸。
伊小枝临摹《怒猫图》的画纸染有毒药,山田信雄用手摸过画纸,双手即被沾染,再通过手沾染到脸上和身上。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当体表毒素积聚到一定量时,全身上下就会奇痒难忍,却又极难查出病因。
因为指甲碰过画纸,也染有毒素,形成交叉感染,所以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最后,山田信雄终于中毒而死。他脸上的爪痕,是他自己抓痒时留下的指甲印,并非猫的爪痕。山田死后,他收藏的两箱书画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