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南城。”郑源打开手机看了看地图,“二十几站呢,慢慢磨吧你。”
“没事,我有的是时间。”汪士奇凑过来拍拍郑源的肩,“反正你那边也得慢慢培养感情不是?”
郑源拍掉汪士奇的手:“皮又痒了是吧。”
“我又没瞎说,谁让人家只对你一个人开口呢。”汪士奇挤挤眼睛,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哎,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郑源站起身,“现在就去。”

初次交锋
看守所里的温度比外面还要更低一些,郑源在椅子上紧了紧风衣外套,希望自己在接下来的采访中至少不要哆嗦得太厉害。这才几月,他恹恹地搓了搓手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吴汇倒是一点没有怕冷的样子,即使他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衣,外加大了许多的橙红马甲。他摇摇摆摆地坐下,劈头就问起郑源的儿子:“怎么样,记过了么?”
郑源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干脆反客为主:“还好,两边都有责任,罚了个课外劳动。怎么,想起自己儿子了?也这么淘?”
吴汇没有答话,倒是扯出了一丝笑意,微微偏了偏头。郑源知道那个表情,那是在说:现在终于有点好玩了。
可惜他郑源并不是来陪他玩的。
“不想跟我聊家人?还是说你没有儿子?不,我猜你应该儿女都没有。按你的岁数,如果有孩子,最多三四岁,而你的受害人中就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你要是个当爹的,未必下得去这个手。”
吴汇笑笑:“你还真不像个记者。”
“彼此彼此,你也不像个杀人犯。”
“所以你来是要给我翻案的吗?”吴汇盯着郑源的脸,“可惜,认罪书我都签了。”
“我可没打算给你翻案,我的工作是从你这儿挖一个真相,拿出去发表换一口饭吃。”
“现在这个真相不好吗?”
“不够好,起码糊弄不了我。”郑源举起两张照片,再次捕捉到吴汇脸上一纵即逝的表情变化,“九个受害者里死了这两个,一个七刀一个两刀,偏偏他俩下个月要结婚,你说巧不巧。”
“倒霉呗,”吴汇耸耸肩,“我下手可没挑。”
“你确定?当时广场上可有小一千人,你就这么赶巧,随机杀掉一对未婚夫妻?”
吴汇不答话,只顾着盯住照片看,有那么一瞬间,郑源差点以为他就要招了。可惜,他这一辈子就没怎么如愿以偿过。
“啊……这个人,我记得了。”吴汇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郑源翻过来看了看,是袁佳树的照片。
“他是最后一个。当时我本来打算弄个小妞的,卷头发,腿那么长,多带劲啊,生让这孙子冲过来给拦了。我也没客气,照心窝就是一下。后来又补了一下。”
又是一阵反胃突如其来,郑源感觉肠子搅在了一起。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娘,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细节给忘了!视频还在他手机里存着呢,袁佳树确实是自己冲过去救人才死的,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吴汇的初始目标。
“今天聊得差不多了吧。天也不早了。”吴汇的表情已经单方面宣告了这一回合的胜利,“下次你来的时候能不能带几份报纸?我是说,如果你还会来的话。”
郑源苦笑:“怎么,现在又成了炫耀型杀手了?等着看自己的大名登遍头版头条?”
“你不也一样?天天忍着恶心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大名署在头版头条下面么?”
郑源感觉这个男人越来越不好惹了。

接近
五点半,太阳暗了。郑确抱着墩布脸盆路过走廊,迎面撞见了靠着栏杆抽烟的老三。烟雾顺着光线上升,像一条倒挂的乳白色的河流,老三的脸在后面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啧。”老三咂咂嘴,眯起眼睛预判着郑确的反应,见他不动,又挑衅地朝他弹了弹烟灰。
“麻烦让一让。”郑确放下脸盆,就着栏杆擦了起来。
“怎么,不打算告老师啊?”老三乐了,转头冲向郑确,那股乳白色的河流也跟着蜿蜒了过来,一点薄荷味道,倒是不呛人。
“什么意思?”
“这个。”老三举了举手里的烟蒂。
“但是昨天在小池塘……”郑确顿了顿,“你把刀还我了。”
“想谢谢就直说。”老三伸手去拍郑确的肩,被郑确躲开。
“我现在知道你小子为什么这么讨打了。不领情,脸还臭。”老三收回手,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喂,待会来单车棚找我,一起出去。”
“为什么?”郑确刚刚问出口,老三已经转身走了,一根烟蒂揿灭在刚擦好的栏杆上。
“神经病。”郑确皱着眉头捻起烟蒂,拇指和食指之间触到一点潮气,他呆呆地站着,等听到朝这边过来的脚步声才转身扔进了垃圾桶。
大东带着跟班们堵住校门口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个情景:郑确出来了,一如既往地孬且丧,时刻欠人揍他两拳的样子。可是他举着老三的自行车。
确实是老三的车,因为老三就跟在后面,插着口袋,时不时还冲着郑确的屁股踹上一脚:“走快点,没吃饭啊你。”
“老三,这又是哪一出啊。”大东迎上去打了个招呼。老三笑笑,递过去一根烟:“还说呢,昨天让你们走了,我可倒霉了,摔坑里不说还被老周逮了,就因为这小王八蛋。”
“听说了,怎么,要不要兄弟帮你揍一顿?”
“谢谢了。我觉得揍一顿不够解气。”老三指指郑确,“像这样,得慢慢收拾。”
大东转头看郑确,因为长时间举着自行车,他的脸已经憋红了,手臂打战,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大东一扯嘴角,神色有点满意:“这法子不错,亏你想得出来。”
“放心,法子还多着呢。”老三抬手看看表,“不早了,我还有事,回头聊。”
“嗯,悠着点儿啊,别又撞上老周。”
“你能说点好听的么……”
老三与大东骂骂咧咧地嬉闹了一阵,到底领着郑确走远了。拐过街角,眼看着没人跟上来,他收住脚步,冲郑确使了个眼色。
郑确也停下来,愣愣地看着老三,没动。
“啧,还没举够啊你,放下。”老三作势又要踹,郑确恍然大悟。
“你干吗帮我?”
“我有说过帮你吗?”
“那这是干吗?”
“不干吗,好玩。”老三伸手把自行车划拉过来,一抬腿迈了上去,“这一个礼拜估计天天都有人等你,不想挨打就继续。”他一蹬踏板,外套两翼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一下子就没影了。

阴影
“我说你,不能喝就不要喝了,跑我这里装什么大头。”汪士奇端着茶杯靠在卫生间门口,眼看着郑源死死抱着马桶不撒手,“成年人,稳重点儿。”
“谁说我喝酒了。”郑源擦了一把嘴角站起来,头晕目眩,“就是有点犯恶心。”
“啊?真没喝?”汪士奇探头抽抽鼻子,“那就是怀上了?”
郑源嫌恶地接过茶杯:“我说你能不能有点正形。”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汪士奇一路跟着郑源到客厅,“怎么,遇上真对手了?”
“算不上,只是看不懂,撬不开。”郑源瘫在沙发里,幽幽地啜着热茶,“我也不是第一次采访凶手了,变态的见过不少,来来回回不过是那点子破事,钱,性癖,杀戮快感,这家伙正常得很。”
“正常还不好啊?”
“就是太正常了,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变态?”
“我可不觉得他像正常人。”汪士奇嘀咕着。他还不知道吗,人是他亲手抓的,车到高通广场的时候他第一眼就锁定了目标,雪白的上衣,大红的袖子,扎眼得很。他没顾上喊话,因为打开车门就踩了满脚血,一抬头,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对面直愣愣地瞪着他,一脸空白。
这时候汪士奇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红袖子,是那人的双臂被鲜血染透了,别人的血。
“今天也不是很顺,我们的预设被推翻了。”郑源的声音满满的疲倦,“那男的是自己送上去的,你忘了?”
汪士奇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郑源知道他也想起那段路人拍的视频了。
“所以现在这个死者已经没有什么特殊性了。”
“谁说的,男的没有,女的可不一定。”汪士奇又露出那种棋高一着的表情,郑源看了只想打他,“我查了报告,凶手手法粗糙,每个受害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沾到了上一个人的血迹,只有她是干净的。”
郑源挑眉:“所以她是第一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今天才看到的好吗!这事儿都快结案了,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积极啊。”汪士奇没好气地坐下,手指在茶几上敲敲点点,食指抬起来指着郑源:“假设是你,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
郑源瞪过去,汪士奇尴尬地把手指一偏,指着一旁歪着脑袋打瞌睡的黑背:“是他,是他行了吧。假设我家黑背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第一下一定选个成功率高的。”
“嫌疑人,一米七,五十公斤不到,第一个受害者是个女性,身材娇小,倒是说得过去。”
“但是还有一点,大部分无差别杀人犯的行为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个是试水,越往后才越放得开,杀红了眼你听过吗?这个倒好,全反过来了,第一个刀痕深,伤口多,七刀毙命,往后的刀痕浅,伤口少,不算那个见义勇为的,其他全部活下来了。”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露怯了呢?”郑源抬杠,“平常谁真杀过人?捅死了第一个,手软了,劲儿也泄了,然后……”
一阵咕噜声打断了郑源的猜想,他低头,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刚吐完就饿,你也是真不吃亏。”汪士奇边取笑他边看表,“这都八点了啊,哎,你家小子呢,不用管饭?”
郑源去茶几下面翻翻找找,头也不抬:“家里有外卖单。”
“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汪士奇皱眉,“这岁数正是拔高的时候,你也不管管。”
“管不了,他嫌我做饭难吃,正好就不做了。”郑源抬头,“哎,你们家怎么连个外卖电话都没有?”
“外卖你个头,爷爷我惜命好不好。等着,我去煮面。”汪士奇起身进了厨房,临了又探出头来,脸上犹犹豫豫的,“我说……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小叶……”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八婆。”郑源踢了一只拖鞋过去,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郑源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客厅里黑黢黢的,只有小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黄光来。他慢吞吞地脱着鞋,汪士奇的话偏偏挑这时候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
“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
郑源心里一抖,他扔下背包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刚要压下把手,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门里面才有声音传出来:“干吗?”
“吃饭了吗?”
“手疼,不想吃。”
手疼跟吃饭有什么关系?郑源想想,到底没说,只是掏出了钱包,往门缝里塞了一百块。“那明天多吃点。”
“嗯。”
谈话结束了,郑源却并不忙着走开,他对着那扇门站着,很近,近到呼出的热气都会马上返送回来。上一次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郑源想不起来,光是一天天地刨着那些杀人放火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搬家换工作入职入籍来回折腾,他的儿子好像只是个影子,低着头,跟着他一遍一遍地走。
更早以前呢?更早以前,那就是小叶还在的时候了。小叶,光是想到这个名字都让郑源口里一苦。那时候多好啊,回到家打开门,总能看见小叶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满屋子跑,孩子哭,锅里响,淡淡的焦糊味道沾染了四月的空气,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亲密暖热的。他的小叶,黑眼睛扑簌扑簌的小叶,怎么最后就连个全尸都没给他留下呢?
“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又一句隔着门的声音传出来,郑源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许久,脚尖都麻了。
“你睡,你睡。”郑源做贼似的转身就走,没两步听见“咔嗒”一声,连那一点微弱的黄光也灭了。郑源站在蓝浸浸的夜色里,一股冷意窜上后背。
不好了,他想,今天晚上是逃不过了。
他磕磕绊绊地跌进了卧室,颤巍巍地翻找着安眠药。可是自从搬进来起,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除了一套寝具和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来得及拆。
郑源扒拉着撕开一个个箱子,小半生的琐碎渐渐显山露水,无一例外的蒙着薄灰。一把摩卡壶,汪士奇第一次公费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当看着郑源往里填咖啡粉的时候,他大惊失色:“怎么?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煮面的?”一只垒球手套,念书的时候校球队发的,他瘦,跑不快,永远被分到外野,连带着手套也鲜少有登场的机会,皮子橙黄硬挺,簇新得有些委屈。一套紫砂茶具,第一年评上优秀记者的奖品,壶嘴不小心嗑断了一个角,照用不误,洗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还有一本相册,郑源不爱照相,每次被镜头对准就横生出一股巨大的不自在,手脚多余得可笑。倒是小叶来了以后多了不少照片,她的脸小而白,身姿纤软,上相,这相册里有一大半是拍她的。不对,不要想小叶,医生说什么来着?对,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怕什么来什么。郑源手一抖,相册的夹层里啪嗒掉出一份卷宗来。郑源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有手指颤巍巍伸过去,摸着已经起毛的牛皮纸袋子,不用打开也能背得出里面有些什么。
那是当年凶手留给他的礼物,关于小叶最后的纪念。失踪人口报告,立案书,没有死亡证明,因为到最后也没找到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五张宝丽来相纸,乳白的方框,依次框住五个熟悉的部位,手,乳房,小腿,脚趾,脸。
一样是白白的,软软的,纤细漂亮的,却是被切下来的。
郑源想起自己收到最后一张照片时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却莫名其妙地闪过去一句:小叶倒是不像死人。
这突如其来的八个字最终让郑源离职换岗,搬出本省,接受了三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大哭大醉然后让一切过去,就像搞不明白凶手当年为什么偏偏要对小叶下手。
是他惹的事,明明应该是他死的。
郑源抱住那个袋子,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干号。

失败
“你害怕了。”郑源刚一落座就听到对面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有谁的声音这么刺耳过。
“只是没睡好。”郑源把一叠报纸摔在桌上,他知道这时候最忌讳有情绪,可是他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你要的报纸。”
吴汇枯柴似的手指从栏杆间伸出来,狱警清清嗓子:“收回去,采访不许交接任何物品。”
吴汇转头看着郑源,眼神里没有一点祈求的意思。如果他开口,大概只会叫他自己看着办:想搞砸吗?有本事坐着别动啊。
郑源讨厌他的笃定,不止他,还有他的整个人生,整个世界,他们好像吃定了他无从反抗,只会闷着头把一切扛下去。
牢骚归牢骚,事实上郑源仍然摊开了报纸,一一举起来,六份,本地外地都有,高通广场的案子,头版头条。吴汇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像个瘾君子嗅到了毒品,整个脸凑得极近,似乎再用力一点那张窄瘦的脸就能从两根铁条之间穿出来。郑源不喜欢他的眼神,那上上下下滚动的眼珠子好像透过报纸滚到了他的皮肤上,蚂蚁一样,岩浆一样。
“你在看什么?”
“你说呢?”
“文章你早读完了,现在上面有要求,报道重心全在见义勇为的袁佳树身上,没什么行凶细节,也没有太多对你的描写,估计你也不想细看。”郑源懒得再打心理战,发出一记直球:“你在看死者照片。为什么?”
吴汇勾起嘴角:“你们写文章的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用作品说话。我的作品也在说话。”
“那你的作品在说什么?”
“他们在唱歌,嘲笑你的愚蠢,感谢我的造化,不,其实你不算最愚蠢的一个,起码你还追到了这里。其他人,他们在我认罪的那一天就撒开手了。”
“你并没有那么重要,盖棺定论之后,撒开手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你没有撒手。”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吴汇靠到椅背上,语气真诚,“郑大记者,专写大案,跟过好几次凶杀案现场,年纪轻轻的就拿过新闻奖,前途无量啊。”
郑源感觉到了那背后隐藏的恶意:“你想说什么?”
吴汇抠了抠指甲:“没什么,这里新报纸来得慢,老报纸倒是挺全的,特别是法制周报,我翻了翻,收获颇丰。”
郑源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采访时间还剩一刻钟。不管了,他想,现在必须走。
然而吴汇的声音还是像生锈的钝刀子一样刺过来:“你说有趣不有趣,天天写别人杀人分尸,临到头落在自己身上了。喂,你老婆那案子那么刺激,比我这个刺激多了,你为什么不写?是不是因为没找到尸体,写起来没感觉啊?”
郑源的耳朵里涌上一阵尖锐的噪音,眼前的画面仿佛抽帧一般抖动。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冷静,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他的理智快。他的手伸过栏杆,一把揪住吴汇的领口,吴汇整个人撞到栅栏上面,“梆”的一声。
“喂!你!撒开手!赶紧给我放开!”看守所的狱警一拥而上,郑源感觉自己被强硬地址开了。他像一只斗败的狗,在缰绳的牵制下不甘心地喘着粗气。吴汇已经被按倒在地,郑源看不到他,但能听到他尖利的笑声,那声音让郑源整个脑袋都在充血。

第二章 两起分尸案件

关心则乱
过晌午了,小吃摊上的热气伴随着炝锅声蒸腾起来,郑确抽了双一次性筷子来回划拉着,等毛刺刮干净了,他的炒面正好上桌。
“你就吃这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荡过来,最后落定在郑确的对面。又是老三,他抬起头,一阵心烦意乱。
“这个怎么了。”
“没营养啊。你看看你这个儿。”
仿佛是为了加重鄙视的分量,老三的长腿支棱着穿过整个桌子直伸到他脚下,名牌篮球鞋鲜艳雪亮。郑确挑起一筷子面,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我加了两个蛋呢。还有火腿肠。”
老三笑了:“真这么好吃啊。”他回身冲老板扬扬手:“老板,来一碗一样的!”
“好嘞!”
等到老三的面上了桌,两个人反倒没什么可说的,只顾着埋头吞咽。郑确先一步吃完,抹抹嘴上的油起身要走,临了眼睛突然对上什么,猫着腰坐下不动了。
老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个女孩儿正打他们面前经过,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见老三看过来,她一偏头,加快脚步走了。
老三回转过来,笑得意味深长:“想泡啊?”
他笑容里的不稀罕让郑确难受。
“别瞎说。”
“那就是想咯。”老三兴致高涨,面也不吃了,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会不会呀你,之前谈过么?”
“要你管。”
“哎,料你也没有。不是我说你,头发这么老长,邋邋遢遢的,哪个妞能看得上你。”老三扔下筷子站起来,“正好下午统一拍证件照,去剪剪。”
郑确一听理发店,整个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倒不是怕剪头发,郑确怕的是理发店里那些工具,剃刀,剪子,推子,雪白锋利的刃口握在别人手里,老是让他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东西——鲜血淋漓的卧室,逐渐死去的家人。沉甸甸的两个字——自杀。
老三见他不动,语气不耐烦了起来:“干吗,还想让我抬你去啊。”
郑确不想露怯,随口找了个理由,话一出口又发觉这不过是变本加厉的露怯罢了。他满脸通红,然而声音已经传到了老三的耳朵里:“……我没钱。”
老三挑挑眉,居然没笑。更令郑确惊讶的是他也并没有说出那句郑确以为他一定会说的混账话——不就是钱么,我来出。
老三说的是:“那你过来,我给你剪。”
二十三中的学生都是铁路子弟,家属区跟学校就隔着一道墙,一到中午纷纷回家吃午饭,教室里空得能跑马。老三拽了一张凳子摆到讲台上,一边转头到阅读角翻找旧报纸和剪刀,一边不忘催促着站在门口没动的郑确:“还愣着干吗,坐下。”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可违抗的压力。郑确磨磨蹭蹭地进了门,环顾着不属于自己的教室:老三已经是高中部的人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跟老三一样,宽敞,明亮,大人的世界。
老三展开一张旧报纸,掏了个洞套在郑确肩膀上,遮得严严实实。“你也太瘦了。”他的手指划拉着郑确的刘海,眼看着剪刀要凑过来,郑确皱着眉往后一闪。
“别动。”老三的手滑到后面,按住了郑确的后脑勺,“把眼睛闭上,背课文。”
郑确懵了:“背什么?”
“上节语文课教了什么就背什么。你们最近学到哪儿了?”
“……诗经。”
“就背那个。”
郑确不明就里,进退两难,索性合上眼睑,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课文是新学的,并不熟练,好在他记忆力不坏,看过一遍也能记得七七八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郑确的注意力全在课文上,遇上记不清的字句还要皱着眉偏头想想,剪刀的咔嚓作响倒是真的渐渐模糊了。老三的手指时不时扳一下他的下巴:“回来,一会儿全歪了。”他的气息靠得很近,郑确的耳朵被烘得有点痒。
等到郑确把《关雎》和《蒹葭》背完,老三的气息也消失了。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行了,自己收拾一下,去洗把脸。对了,地上的头发记得弄干净。”
郑确松了口气,睁开眼睛,蹲下去慢慢把头发收进报纸里,他眯着眼睛望向老三,剪掉刘海之后眼前亮得有点不习惯。“你怎么会剪头发?”
“我有个弟弟。”老三在桌上跷起脚,“跟你一个德行,最怕出去剪头发,说什么耳朵会掉。蠢!”
“他跟我们一个学校吗?”
“他……”老三突然顿了一下,过半晌才把话说完,“他死了。”
郑确的眼眶莫名一热,他闭上嘴,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地板,走去厕所冲掉脖子和脸上的碎头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说不上来哪儿变了,但似乎确实精神了一些。我要回去跟他说声谢谢吗?郑确想,还是要的,说不定他会高兴一点。郑确想起自己临出门前游移不定地扫向老三那一眼,对方一反常态地错开了视线,那背后突如其来的阴沉让他既惊又怕。
再回到教室的时候老三身边多了个人,女孩,跟他嘻嘻哈哈的,挑染的一缕红发在耳朵后面招摇的晃动。老三的手撩到她的背上去,一抬眼看见了郑确,老三不动了,女孩回头,一看门口有人,娇嗔地摔开他的手,往老三的胸口捶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