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 作者:道葭/佟婕
江都古城,欢香馆内,如花美眷竟是上古幻兽化身
魑魅世事,魍魉玄奇,珍馐佳肴无非人世欲望沉迷
目录
01. 神仙醋
02. 蔷薇糕
03. 阿胶肉
04. 镇魂馒头
05. 醉桃童
06. 芙蓉肺
07. 金丝粉
08. 纸花蜜
09. 明珠羹
10. 菊花骨
11. 雪花酥
12. 焦茶水
13. 鬼豆腐
14. 莲心果
15. 蛇木耳
16. 莲花豆
17. 岁岁糖
18. 金谷酒
19. 阿官鸭
20. 青柳芽
21. 五色饺
22. 红禧饼
23. 娘娘米
24. 奈何包
25. 九回肠
26. 后记
27. 娘子菜谱
一、神仙醋
江都近郊乡下,有一处柳青街的‘欢香馆’,可是本地客如云来,有名的特色饭馆子。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了。
饭馆老板娘自称姓陶,北方过来的人,年约三十左右,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动人;夏日里常穿一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厨时裹着一色的包头,迎来送往间,大方得体,童叟无欺;待邻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蔼热情,所以人送称桃花三娘或桃三娘。
桃三娘的厨艺那是江都有名的,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尔说起,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就都立马能做出一摸一样的来,保证让离乡背井出来跑生意的客人吃得开心满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甚至附近乡里人们,都有想把女儿送来跟她学着如何操持烹调的。可桃三娘总是谦虚笑笑谢绝了,总说自家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俩,不值一提。
后来,她又不多与人交际,没有丈夫儿女,不见亲戚走访,到了夜里就闭门不出,手下几个小工也是低头做事,不问不答,性情木讷的,时间一长,就又有人说这桃三娘古怪,更离谱的,还有人传言,桃三娘虽然擅烹调菜肴,可其实最喜欢吃的,竟是脑子,不止一次有人见过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猪还是牛的脑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当地人们对她,反就敬而远之了。只是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依然骆绎不绝。
惟有我,却倒觉得桃三娘是最可亲的人。我家就住欢香馆对面的竹枝儿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里敲敲打打,没有停歇的时候;娘则忙于许多针黹活计,除了我们自己家的,还有别人家。
我从小儿总自己玩,没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闻见隔路口对面欢香馆飘过来的饭菜香气,也看得见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长大一点,有时就跑到欢香饭馆门前附近,见桃三娘正摊开一些竹篾簸箕晒茄子干或豆角干,也过去帮帮她忙,她都笑着夸我懂事,临了有时还在我嘴里塞一块梅糖。
天气好的黄道吉日里,我看见桃三娘在自己院子里造酱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帮她搭把下手,听她娓娓道来造酱的秘诀:“下酱的日子最忌讳‘水日’,这一天造酱油肯定不成的,会生虫。若已经长虫了,可以拿六七个草乌头,每个切四块,排在坛底,酱里有虫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后,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会生霉花子……蚕豆酱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白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入盐八斤……”
日子长了,我到欢香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慌,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火。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气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去,那儿有个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它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还有阵阵香味!
我伸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门,居然‘吱呀’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只见果然有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地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舀出许多黄米饭在席子上,桃三娘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附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在往下,很快我就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也就没了戒备心走了出来,只是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黑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是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门‘砰’地关上了。
我实在是困倦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转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抹黑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要直奔向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果然进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却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最后终于看桃三娘将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于是张玉才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让我想起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斥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呢。”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也是不可能的。却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她钻了这个空隙,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望,将它吞噬……
神仙醋(完)
二 蔷薇糕
桂花饴饼般的中秋才过,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阳节了。这些日子里,桃三娘每日都忙着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样式,吸引着众多过客和镇上的人们,都来争相购买。我因为嘴馋,就也常常找借口说是跑去帮她的忙,替她捣捣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筛细。尤其最喜欢看她做重阳糕,把糕粉里拌好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黄、糖桃脯、松子肉、银杏果等,面上再嵌数颗红枣后入屉锅蒸,糕熟便自然变得蓬发松软,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卖,不一会功夫就被一抢而空。桃三娘说了,欢香馆这美味一绝的重阳糕,只在重阳节前这半个月内有卖,逾期则不再供应,因此每日专程来买糕的人,可说是络绎不断,挤得个门庭若市。
娘给我做了个红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许弄丢了,要一直戴到过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热天,才能离身。我不会在意这和重阳节的关联,只是觉得这红色香囊却是我难得的宝贝,还拿去给桃三娘看。附近有些大户人家要赶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柜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开始忙碌;娘也是忙里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计,留下我一人包揽所有做饭洒扫之类的家务事。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来了。早上烧水、扫地、熬粥,摆好小黄瓜酱菜,自己吃完就马上拿着全家人的衣服,到离家约百余步远,柳青街南边尽头的小秦淮河里去洗,待洗完回来晾上,就才拿着菜篮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买菜,然后回来做午饭,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间便没什么事了,通常是陪着娘做事,只是我的针黹女工又实在不好,惟有做饭还行,所以娘也没办法叫我帮她什么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递送点东西罢了。
这一日买完菜回来,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一行官府人家模样的车马停在那里。为首骑一匹枣红大马的是一位年轻的大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极有派势,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缰绳一手拿马鞭,听他旁边一个同样骑马的跟班。正回禀道:“程大爷,这就是欢香馆。”
“嗯,这儿看来倒也干净。”他说着回头朝身后的马车道:“夫人觉得如何呢?”
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掀开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说:“太太说若就是卖前日送来那种重阳糕的那家欢香馆,就试吃一次吧。”
那程大爷点头,正好就见桃三娘从店里走出来,朝众人略一躬身笑迎:“这么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爷也不答腔,由他身边的那个跟班道:“午饭你给备下几桌,不要图省钱,拣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我们家大爷带了女眷,东西可得注意干净新鲜点的,我们先到别处还有事,午间就过来。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点头,正恭送他们一行人走,那车夫才驱动了马走,突然其中第二辆马车里传出一声娇喝:“慢着!”
程大爷诧异回头,只见第二辆马车的帘子掀开,探出一点丫鬟的双椎:“程大爷,三姨娘请您过来一下。”
程大爷赶紧拨转马头过去,我因站在远处,没听见那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那程大爷听完,略点头称是,便朝第三辆马车的车夫道:“你们和二姨奶奶留在这儿吧,三奶奶怀有身孕,毕竟不好乱吃外面的东西,请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细致饮食才是。”
说完,便调过马头,领着一众下人、两辆马车浩浩荡荡继续走了。
我站在那看着,说来欢香馆一年到头倒是常有些达官贵人会光顾,但这么大个阵仗的还是少见。这些坐车的太太小姐们,算见识过一些的,但像这个要留下来做饭,却也从来没有过。
马车里走出来一个细挑儿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后再扶出一位着一身半新不旧青缎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妇,脸皮色有些暗黄,不算美艳但仪容十分大方安静。
桃三娘唤来李二帮着马夫带车子去后院马厩,自己则招呼那少妇和丫鬟进去。
我看完了热闹,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时一样做好饭再端给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热,咱们家院子的那些蔷薇今早竟开了好些,方才对面的桃三娘还过来说,想买去做蔷薇酱,我就答应了,她还说让你明天清早摘了给她送去,钱多少无所谓,反正街坊邻居的……”
我听了着实诧异,记得入秋以后,院子角落的蔷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黄懒散的了,叶子落了大半,我也没注意,今天却开花了?
我赶紧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蔷薇冒出不少骨朵儿,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鲜艳模样仿佛现在仍是初夏,只是叶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诶!好奇怪啊!”我不由得惊叹:“秋天还会开蔷薇花!”我跑回屋里急着追问:“怎么会开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饭。”我却兴奋起来,随便吃了几口饭,又跑出去看花。虽说已经是仲秋了,不过娘说的没错,天空总没什么云彩,清蓝气爽的,说不定蔷薇也就因此才开了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凑近花朵闻了闻,好看的鹅黄蕊心香气很淡;这时节连蜜蜂蝴蝶都没有,独这花开……我心头忽然又浮起一丝不安起来,踮起脚通过矮墙朝远处欢香馆张望,恰好看见那何二拉着板车,买回来一堆菜蔬米面,从侧门进去。
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已经升起袅袅青烟,必是三娘亲在里面忙活了。我赶紧回头待爹娘吃完饭,洗好了碗筷,便出门往欢香馆去。
厨房里热火朝天,但奇异的是,除了桃三娘在,还有方才坐马车来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着围裙包着包头,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鹅,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称好了三钱盐巴,她拿来擦鹅的腹内,然后拍一小把葱,塞满其中,鹅的外皮用蜜糖拌烧酒涂满,起大锅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让鹅身近水。火灶内烧的两束各一斤八两、粗细相似的木柴,据说也是她挑选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烧尽了便可,俟锅盖自冷以后,才可揭开锅盖,将鹅翻身,再将锅盖封好,改为一束一斤八两的柴继续烧火蒸之,灶内不可用火棍去挑拨,锅盖也必须用棉纸糊好。
桃三娘啧啧称叹:“夫人手艺实在好!我却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见三娘在做鸽蛋饺,便也过来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时鲜蔬菜和肉糜,鸽蛋十几个打稠成蛋浆,分别煎摊巴掌大的在平锅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浆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过来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圆饺子形状,蛋熟后自然合拢,就可一个个拿起来放置一边待用了。汤锅里烧的鸡汤也已经翻滚良久,沁出浓香,三娘说上菜时只要将汤内放入蛋饺便可。这时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进来,桃三娘吩咐他仍旧用甜酱瓜和姜丝,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们府上的三夫人怀有身孕,喜欢清爽饮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里:“不若你来试试我腌制的萝卜好了。”
正好看见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三娘顾着忙也没看见你。”说着还和那夫人介绍我,说我是多么精巧伶俐,她喜欢我就当自己女儿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着我笑笑,但我这么近地看她,却觉得她神情里仿佛隐含一抹哀伤,目光祥和却又有点黯淡。
桃三娘的酱菜缸子都陈列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她的糟醋萝卜,也是一绝。将整根萝卜的皮旋切开,但中间不可断,仍包裹萝卜本身,一起风干后,加入炒盐、干花椒、莳萝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后再把萝卜切片晾干,再加一遍炒盐、干花椒、莳萝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干净筷子夹出一些给我们尝试,味道简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过萝卜下气,孕妇不宜多吃点,我这还有前两日挂起来风干的菜心,现在用盐腌一下,待会用虾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连夸桃三娘周到。接下来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笋,她的丫鬟洗好了刚买回的蓬篙,准备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则在将数个大茄子切成两半,挖出籽瓤,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早将茄子合并,用竹签固定好,放入油锅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厨房外,我对她说起明日一早,就把家里的蔷薇摘了拿来,她点头笑道:“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你帮我去看看?”
我觉得她说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爽快答应:“好!”
说起柳青街尽头的这小秦淮,两边因植满了柳树和夹竹桃,一年中大半时光都有连岸的绿丝招拂、红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时节,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惹得会沾上数瓣花片。夹竹桃秋季里也会开花,只是远不如春夏烂漫。三娘怎么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着觉得奇怪,这条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边的草木。不曾想,夹竹桃一改秋风里的颓瑟,花面重露红颜来,垂柳之间,分外显得腰肢妖娜,黄绿的叶里,却开出块块红团锦簇。
我正惊讶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见那程大爷骑着马,领着马车和一众家丁游玩回来了。
我赶紧跑回欢香馆,何大李二已经把雅座和大厅的饭桌都摆好了。那位夫人仍系着围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饭馆门口,等待程大爷的一行。
我反正是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呆在店门口一侧的两棵核桃树下,看个热闹。
终于看见另两辆马车里的夫人出来了。
第一辆里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程大爷相仿的威严妇人,身边带两个红衣的丫鬟,没什么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说话。其中一个丫鬟还从车里拿出自带的脸盆和豆皂,往后院去打水。
第二辆车里出来的夫人却是十分珠光宝气,头插几支金钗珠钏,脖子挂着大颗的珍珠串,伸出来让丫鬟搀扶的手腕上,也是锒铛作响、多得吓人的金玉镯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红的绫罗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爷一看她下车,连忙亲自过来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进了店门,桃三娘引路到里面,那被留下做饭的夫人也赶紧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儿,还不快去给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应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爷和三姨太的后面走。
那三姨太微皱着眉头对程大爷嗔道:“今天天气这么热,我都要吐了,亏你们兴致还那么高。”
程大爷说:“我让他们赶快去做点酸梅汤来?”
“嗯……”她点头,也不回头就说:“请二姐帮我做吧?别人做的我怕不干净。”
“听见没有?快去做酸梅汤。”程大爷忙回头大声吩咐道。
我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是见她立刻就点头转身回厨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溜到侧门,重跑回到后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头,也赶到厨房来安排上菜。见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怔,便回身去拿来自己腌制的一瓶梅卤递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