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要这么假设,那就当是吧!”不堪其扰的庞宽干脆破罐子破摔。
“作为警察这么说或许不合适,作为朋友我想劝你一句——我可不是在逃避责任啊——就算抓到凶手,你女朋友也醒不过来了。”
此时故作轻松的庞宽,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他比宗彦大五六岁,处事有些圆滑,但没有一般警察的架子和脾气,能成为朋友或许真的不错吧。
宗彦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噢对了……”庞宽站起来叫住他,指着一旁的女警说,“以后这件案子由张警官接手,有什么情况,你跟她联络就行。”
宗彦疲倦地朝庞宽笑了笑,转身走出会客室。
办公大楼顶部的射远灯已经亮起,把停车场照得明晃晃的,凝神久视才能看清远处暗蓝的天际。
宗彦摸出钥匙解锁车门,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沈先生。”女警快步走到他跟前,庆幸赶上了似的呼出一口气。
宗彦好奇地看着她。
“我没有在卷宗里看到你名字,你跟受害者方慧文是……恋人关系?”
宗彦点头承认。
“嗯,那确实不容易。她最近真的没事吗?”
宗彦蹙眉表示不解。
“没什么。”女警无目标地看向四周,“我只是在想,隔了这么久你忽然主动找庞警官,可是好像什么也没说。”
“是嘛。今天下班早,刚好路过就拐进来了。”
“很多案子破不了,受害人家属心里的坎一直过不去,会选择特殊的日子来这里问问进展。”
“特殊的日子?”
“比如说,受害人的忌日。”
宗彦不由得心里一紧。
“我瞎说的啊,别在意。”
灯光在女警身后打上一圈刺眼的轮廓。她穿着湖蓝色的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最粗的位置,鬓角的短发微微前翘,宛如一层层月牙。
“她……慧文的身体不太好,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宗彦不知不说出口。
“……原来如此,我不该瞎说的。”
宗彦看着脚下的地面轻轻摇头。
“不瞒你说,我上个月刚从西城区调过来,刚才见到你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案子。”
“难怪。庞警官这一甩手可真利索。”
“目前我手上还有其他案子要处理,等忙完这一阵,我去看看她。”
“谢谢,我会转告她。”
女警睁大眼睛,随即会心一笑。
“只不过,她没有任何意识,你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
女警思考片刻后说道:“人的记忆储存是需要时间的,她被凶手惊醒,反抗,然后昏迷,这个过程其实可以很快。就算她事后清醒过来,也未必会记得什么。”
宗彦认同女警的说法,与此同时,不禁再次想象慧文受伤的瞬间,顿时觉得后脑生疼。
“不好意思,刚才庞警官介绍你,我没有听到,你贵姓?”
“张叶。”
宗彦望着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内,上车发动引擎。


第04章
这天是新班的第一堂课。
宗彦不是美术科班出身,有如今的积累全凭自学。从第一天学插画开始,手里拿的就是数位笔。他无法像传统画家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绘画史或美术理论,只能以自己的学习经历来激励学员。
投影幕布上每切换一张自己的画作,他便讲一段当时的体会。
“大家来这里学的是画画,但也不完全是。绘画是一门艺术,我们即将学到的东西却不是。不要对艺术有所误解,一件作品是不是艺术,和品质无关,而在于创作的出发点。”
临近课堂尾声了,不展示一些绘画技巧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宗彦开始在数位板上随意涂抹。
“数字插画,大部分情况是在甲方的订制下完成的,有严格的流程和统一的评判标准,插画首先是工业产品,就像捏一个陶罐,本质上没有区别。东西最终要交到别人手里,别人要什么样就得做成什么样。”
色块偏深了,宗彦降低一些透明度,在表面又画上一层。
“当然,不是一点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没有,陶罐上的一朵小花可能会成为点睛之笔,出人意料。”
他在前景勾勒线条,很快出现了一棵没有叶子的树,刚才的色块一转眼成了层峦叠嶂的远山,隐隐间雾气弥漫。空间感和氛围都有了。
台下的学员接连发出赞叹。
作为成人培训机构,东石教育的生源逐年增长,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七成以上的学生以成为电商美工为目标,平面设计速成班的招生十分火爆。由于教师紧缺,过去几年宗彦一直担任平面设计讲师。
“绘画技巧需要长期训练,是一门个人修为。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进步。”
快下班时,曼云把剪辑好的讲课视频发给宗彦确认。如果没有什么差错,视频会在当晚上传至东石教育的自媒体主页。
“讲得真不错呀,你还是适合教插画。”她手捧水杯走进宗彦的办公室。
宗彦微微一笑,继续盯着屏幕检查视频。
“想不到今年能凑起一个班来,有梦想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曼云语调轻快。她今天扎起马尾,露出高高的额头,与瘦窄的瓜子脸很相称。
“不知道有几个能坚持到最后。”
“别那么扫兴啊,你教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教室里架设了四台相机,两台远景,一台侧面中景,一台讲师特写。再加上录屏的内容,曼云需要将五段视频剪辑到一起。什么内容配什么样的景别,还是有讲究的。她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卡通风格的转场和字幕也趣味横生,不至于让宗彦一板一眼的讲解太枯燥。
曼云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工作,当了五年助教。她性格开朗且聪明伶俐,参与过机构的核心决策,工作内容早已不止于助教,制作视频的点子就是她想出来的。
机构没有相应的岗位提拔她,永权想让她做自己的助理,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下不定决心,只好偷偷给她加奖金。
“说起来,我有一个月没去看过慧文了。”
“是嘛。”宗彦并不觉得有那么久。
“嗯,后天吧,后天上午我有空。”
宗彦是在曼云的介绍下认识慧文的。
她们是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从初一时交换发带开始,一直到高考结束去往不同的城市求学,相伴的光阴持续了六年。大学毕业后又同时回到兴吉市工作。
不过,大学时代让两人改变许多,她们的人生观和兴趣都产生了差异。虽然也偶尔碰面,可不再如从前那般无话不谈。慧文和宗彦恋爱之后,两个女孩的交集就更少了。
“有时候想想,也许变的是自己的感受吧。”慧文为此感到惆怅,“我和曼云都还是原来的脾气,可是在一起的感觉不知怎的和原来不一样了。”
她的性格随遇而安,离开大都市是因为想放慢生活节奏。在一家业务稳定的私企成功应聘人事管理之后,就一直没有换过工作。
生活不是非要大风大浪,把生活本身修饰精致,也很有成就感。这就是慧文的信条,很容易满足。宗彦觉得,这和她从小不受善待的身世有关。慧文领到第一份工资那天,觉得这世界对她太好了,一个月下来什么也没干,拿了钱甚至感到惭愧。
曼云回到这里工作,是认为小城市更有机会。她在宗彦和永权面前也毫不避讳今后自己单干的想法。永权没让她做助理,正是因为知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永权探进上半身。
“一块儿吃晚饭,别忘了啊。”
他撂下这一句出去了,过了几秒钟又推开门。
“曼云也一起。”
“我就算了吧,你们两个老男人喝酒带上我干嘛。”
“叫你去就去,别啰嗦。等我一下。”
曼云不可思议地看着宗彦,鼻梁上堆起皱纹。
◇◇◇
他们去的烤肉店在一家商场四楼,每张桌子上方垂下一根长长的吸烟管,好像银色的象鼻。
店里客人不多。三人选了靠落地窗的位子,可以俯瞰公园夜景。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永权和曼云相互打趣。曼云嘲笑永权的夹克衫充满乡土气息,永权则说她减肥过度,连重要部位也一起遭了秧。
宗彦凝望窗外的湖水。湖上有座木桥,缠绕在桥面下方的灯带不断变换着颜色。
啤酒上来了,永权一口气喝掉半罐,打着嗝问:“慧文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宗彦也喝了一口。
久违的麦香涌入鼻腔。十月的天气,喝常温啤酒正好,不会太凉又不失清冽。
“你就不能问点别的嘛。”曼云给了永权一个白眼。
宗彦笑着说没事。
“我不问,就没人跟他提这事了。”永权捏着酒罐,对曼云翘开食指,“真心人,从来不避讳朋友的烦恼。”
永权比宗彦大一岁,是上一家公司的同事。他辞职时找宗彦一起创业。宗彦举棋不定,只是象征性地出了一小笔资金,仍然留在原公司工作。两年后东石教育站稳脚跟,永权再次邀请宗彦。他独自熬过了最艰难的初始阶段,却无条件地分享成果。宗彦为此感激不尽。
服务员端上烤肉和配菜,帮他们引燃炭火。曼云在烤盆里刷上红油,把肉片均匀铺开。香味紧随煎炸声飘上来。
“慧文家里人打算把她接回家。”宗彦说着拉开第二罐啤酒。
永权和曼云对视一眼。
“在家也挺好嘛,就是老人辛苦一点。”永权说。
“应该是,从此不必再辛苦了。”
两年来,宗彦面对过许多病友家庭的选择。法律不允许实施安乐死,医院也不希望有人在病房内离世。促醒中心的走廊上贴着一句醒目的标语:没有意识,但还有尊严——请不要对你的亲人停止供食。
医生一旦发现断食的情况,会找家属谈话:只要人还在医院,他们就不得不采取救护措施,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必须先出院。
“不会吧?这也太残忍了。慧文爸妈怎么下得去手啊?”曼云气呼呼地拧着眉毛,“不允许安乐死,又不阻止把人活活饿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种事本来就是一道无解的题,讲道理是讲不明白的。”永权晃了晃筷子。
“这么说,你认同这种做法咯?”
“我可没这么说。但不管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是吧宗彦?”
宗彦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喝酒。
“人生呐,总是一段,一段的。走到后面那段,才能明白前面那段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快就醉了。”曼云用筷子敲了一下永权的碗。
“没错,我是在担心你上课的状态,不过抛开这一点,我的话也有道理吧,你这样想不开又是何苦。我就不信,找不到比慧文更好的女孩了,咱们曼云就不错嘛。”
宗彦吓了一跳。
曼云鼓起腮帮,把筷子当成匕首握紧,举到永权头顶作了个往下插的动作。
“怎么啦?因为是同学的男朋友,感觉变扭?完全不用在意。”
“别胡扯了,我可是有男朋友的。”
“不是分了吗?”
“分了可以再找一个啊。”
永权撇撇嘴投降了。
宗彦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曼云倘若能和自己走到一起,或许就不会离开东石。
不知不觉,空酒罐在桌上越堆越多,店里的客人只剩零星几个。永权又加点了一份羊肉。曼云刚才还在抱怨他们喝个没完,这时倒也不急着回去。
“喂,你觉得慧文有知觉吗?”永权突然问。
宗彦惊讶地看向他,视线却难以集中到他脸上。
“你也不确定对吧,说不定有呢?如果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绝不希望你的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了。”
“医生说了不可能有感觉的。”曼云一直在替宗彦回答。
“人类对大脑认知程度跟宇宙差不多,医生的话不算什么。”
“既然不算什么,那慧文就有醒来的可能。”
“你错了小曼。”永权的上身好像在摇晃,“医生判断慧文不能醒来,不是因为大脑成像或者手术情况什么的,而是因为以往的植物人案例。无数类似的案例证明,人走到这一步是醒不过来的。但是,案例不能证明他们有没有知觉。就像人死了,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是没人知道的。”
宗彦的眼皮又酸又重,真想躺下来睡一会儿。他不想听永权继续说下去了,这家伙太烦人了。
恍惚间,周围一片漆黑,异常安静。宗彦用力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车里。
“你醒了啊。”曼云的声音从驾驶座传过来。
脸颊依旧滚烫,宗彦撑起上身,定睛望向窗外。曼云竟然已经把他送到自家楼下了。
“永权呢?”
“打车回去了。走吧,上楼。”
一看手机,快十一点了。
“不好意思,浪费你这么多时间。”
“下次别喝那么多就行啦。”
宗彦跨下车,刚想告别,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连忙伸手抓住车门,公文包掉落在地上。
曼云捡起包,要过来扶他。他摆摆手,坚持自己上楼。曼云只好跟着他走进电梯,一直跟到家门口。
宗彦接过包,一边道谢一边翻找钥匙,可钥匙不在包里。
“怎么了?”曼云已经走回电梯口了。
奇怪,宗彦很少犯这样的错误。
莫非……永权这家伙故意拿走钥匙,制造我和曼云长时间独处的机会?
不对,永权明明知道我一个人住,进屋之后两个人也可以独处,拿走钥匙没有意义。
不,我在想些什么……
宗彦猛地摇了摇头,酒精让他的思路混乱不已。
“真受不了你,知道自己酒量差还喝那么多。”曼云走回来,夺过公文包找了一遍,“会不会在身上啊?”
她自然地把手伸进宗彦的上衣口袋。不经意间,两人面对面挨在一起。她比慧文稍矮一些,额前的细发扫过鼻尖,宗彦深深吸气。
曼云感知到了,抬头凝视宗彦。
头顶的声控灯忽然熄灭。同时,马路上传来大货车碾压路面的声响,车灯扫过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进走廊,在曼云侧脸留下微弱的暖光。
“可能……忘在公司了吧。”宗彦向后退了一步,用脚后跟撞击地面。声控灯及时亮起。
“那怎么办,回去拿吗?”
“不用,你先走吧。”
“你不是打算睡门口吧?”
宗彦父母就住在隔壁小区,他打电话给母亲,说要过来拿钥匙。母亲已经睡下,一听儿子口齿不清,就知道他喝醉了,骂骂咧咧地让他等着。
“别乱走,我马上过来。”
宗彦答应了。他确实疲惫不堪,心跳和呼吸都很快。刚才对着曼云,吐出来都是酒气吧。
曼云决定等宗彦母亲到了再走。
“唉,你在慧文前面没喝醉过吧?”
“没有。”他平时没什么社交,也就是永权会找他一起吃饭。
“没吵过架吗?”
“和她根本吵不起来。”
“也是。”曼云犹豫片刻又说道,“我问你一句你可别生气哦。假设慧文没有出事,你觉得,你们真能走到最后吗?”
宗彦转身看着她。
“我刚才想了想,慧文的事,能不能换个角度考虑。毕竟你们交往的时间也不是算很长嘛。”
宗彦有些意外,他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热恋的时候非你莫属,最后因为柴米油盐这些琐事分手,这很常见吧。如果是那样,还不如在最好的时候结束呢。”
这种说法,就好像看到一个绝代佳人在年轻时离世而产生的慰藉心理。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为我考虑。”
几分钟后母亲到了。她见到曼云先是一愣,接着连连道谢,居然又把她送下楼去了。许久不见上来,宗彦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难怪有点面熟,是你同事啊。”母亲总算回来了,她打开门,指着墙上的隔板,“喏,看你这记性。”
原来钥匙留在家里没带出来。
“到什么程度啦?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舅妈介绍的那个怎么办,我明天推了吧。”
“什么?这根本两码事啊,你就知道瞎猜。”
母亲笑眯眯地斜眼看他:“她刚才上车前朝楼上看了一眼。”
“那又怎么样?”
“你个笨蛋。我还没开门,你就进不了家。她朝楼上看,能看到什么?当然是期待你在走廊的窗口看她呀。”


第05章
宗彦没有察觉到今年的秋天何时来过,或许去年也没有。风中的寒意总是疾袭而至,不给人准备的余地。
医院的病历档案里只有慧文父母的联系方式,那天傍晚是护工阿梅打给宗彦电话的。
宗彦赶到病房时,阿梅正在给侧卧的慧文捶背。“他们在医生那儿,进去有一会儿了。”
床头柜上多了一台监测仪,拖出一束线头贴在慧文胸前。
宗彦蹲下身攀住床沿,正对慧文泛红的脸颊。她的呼吸频率比昨天快了许多,气息滚烫,通过咽喉时有撕裂的声响。
“好像说是下午的时候突然抽筋,医生来检查过了。”
宗彦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前,想着要不要马上进去。和慧文家人在一起时,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外人。
犹豫间,门恰好被拉开了。方志勇嫌恶地看着他,大概以为他一直在门口偷听。两位老人面色凝重,魏芬轻轻叫了他一声,随即跟着丈夫和儿子离开办公室。
“你来了啊。”本以为医生会不耐烦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他却面露温和之色,听口气好像一直在等宗彦似的。
“刚才给慧文做了胸片,情况比前几次要差很多。应该说,已经不能再差了。听诊下来,肺里就像在煮开水一样。”
“为什么这么突然?”
医生从灯箱上挪开视线看了他一眼。
“突然,只能说是病症表现。从医护人员的角度来看,我并不觉得突然,她的氧饱和度一直很低,其实就是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结果,我先前跟你说过的。”
“……嗯。”
“两年了,如果不是你照顾得好,早就撑不住了。她现在的状况,十有八九已经并发败血症。”医生托了托眼镜,“好了,长话短说,现在你有几个选择。转去综合医院治疗,要不就留在这里,或者……直接出院回家。”
宗彦一时心乱如麻。
“如果去综合医院,必定进ICU,做气管插管,有气胸的话还得穿刺引流,其他具体措施听医生的就行。当然,她自己不会有痛苦。每天可以探视十五分钟,能撑几天不好说。如果留在这里,也就上个呼吸机。抗生素嘛,本来也一直在用,你考虑一下。”
“她还有多少时间?”
“可能就在这两天吧。”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宗彦竟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么悲伤,他只是觉得很疲惫,想尽快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最好就躺在慧文身旁。
“她爸妈怎么说?”宗彦清了清嗓子问。
“还没有答复我,看她弟弟的意思,估计是要回家。”
“周医生,你觉得怎么做合适?”
医生仰进座椅靠背里,叹了口气:“我没法给你建议,抱歉。”
救死扶伤的医生选择了弃权,这何尝不是建议?
宗彦轻声道谢,颓然走回病房。
魏芬守在床前握着女儿的手,方志勇靠在角落里看手机,慧文父亲则照旧在阳台上抽烟。他听到宗彦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隔着玻璃门朝妻子投递一个眼神。
“宗彦啊……”魏芬站起来走到跟前,“今天晚上,我们留下来陪夜。如果明天慧文不见好,咱们就把她接回家。别让她再受罪了,让她干干净净回家,啊?”
宗彦点了点头。
魏芬惊讶地半张着嘴,大概没想到宗彦会同意。她松了口气,一转眼便又呜咽起来。
宗彦让阿梅先回去,说有需要再联系她。阿梅望了眼慧文,默默换好衣服离开了。她没有拿走水杯和拖鞋,或许是真心盼着还能再回来吧。
稍后,护士捧来防毒面罩般的呼吸机给慧文戴上。宗彦心想,下一次完整看到这张脸庞,她就已经告别这个世界了吧。不,她什么时候有过告别呢?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平白无故走这样一段路?
方志勇回去的时候,天已全黑。房间里只有一张陪护椅,宗彦问护士要,护士回答整个促醒中心没有闲置的椅子。雪莹把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说她和儿子挤一挤,睡床上就好。
慧文父母一人一张,宗彦坐在床沿,时间长了腰椎酸痛,只好不定时地来回走动。
半夜,慧文发生抽搐,吸气时身体像触电似的颤栗。值班医生过来看了一眼,说她的呼吸肌群已经耐受不住,就像搬重物手会发抖一样。
她真的没有任何知觉吗?宗彦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黎明时分,症状意外地有所缓解,呼吸机总算调匀了慧文的节奏,血压和氧饱和指数都有所回升。宗彦望着青蓝色的天际,心底浮起一丝宽慰。也许医生的判断错了,他还能继续这样陪伴慧文。
两位老人先后在放平的陪护椅上小睡片刻,魏芬让出椅子,坚持换他休息。宗彦躺下身,腰部的酸胀感慢慢消退,可是毫无睡意。
第二天,慧文家两边的亲戚陆续前来探望,其中有不少见过面,但谁是娘舅谁是姨夫,宗彦搞不清楚,跟他们也说不上话。
中午的时候永权和曼云来了。曼云被慧文的样子吓了一跳,躲在阳台上抹眼泪。临走时他们叫宗彦一起吃饭,宗彦谢绝。他从食堂打包饭菜回来,和慧文父母一起吃。
加上护士和医生,整个白天病房里人流不断,时而给宗彦一种奇异的错觉,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夜幕再度降临。慧文父亲的膝盖疼痛难当,魏芬的脸上也全无血色。宗彦看不下去,让他们今晚回家休息。慧文父亲没有马上同意。
十点多,魏芬从洗手间回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的眩晕症犯了。
“赶紧回去吧,多倒下一个人,后面的事就更难办了。慧文现在还算稳定,有情况我通知你们。”
“谢谢。”慧文父亲拍了拍宗彦的肩膀。
◇◇◇
护士撤掉最后一袋盐水后,病房里没有别人了。
远处的楼宇灯火零星。“春泽家园”躲在商业街后方,露出高层的上半段。那个小区,差一点就成为宗彦和慧文的新家。宗彦脑海中浮现出慧文仰头观看广告牌的样子。
广告牌就立在售楼部外的马路边,上面画了几张户型图。宗彦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进去看看吧。”宗彦反应过来,拉着慧文走进售楼部。
每平米两万四千的均价着实让人望而生畏。兴吉这样的三线城市,房价不知何时已经涨到这个地步。不过,以宗彦当时的积蓄,首付和月供并没有压力。这里的交付期限一到,就可以卖掉单身公寓。
可是慧文没有下定决心,她似乎担心宗彦买房是因为顾及她的感受而一时冲动。
“嗯……严格来说,确实是一时冲动,但一时冲动不代表会后悔啊。见到你的第一眼,如果我没有一时冲动,那可不就坏了嘛。”
慧文笑了起来。
一番斟酌,宗彦还是听从了慧文的意见,暂缓购房。现在的人买房都像疯了似的,她觉得房价有大幅回落的空间。
“你急着要宝宝吗?”她在售楼部门口突然问。
“什么?不、不急啊。”
“那就先住那套单身公寓吧。”
宗彦不顾玻璃门内站着迎宾小姐,一把抱起了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