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有具体说怎么个感觉不对法吗?”冉霖忽然问。

陆以尧本来就被冉霖勾得又想起了导演一遍遍的卡,被这么一问,都不用迟疑,脱口而出:“演得太用力,太狰狞,不像人格分裂,像躁狂症。”

冉霖也没演过这样的特殊角色:“那你怎么想?”

“我能理解他的意图,但真的不容易把握,”陆以尧已经吃透了剧本,却还是吃不透感觉,“我需要演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格,都是一张脸,一身衣服,瞬间切换,所有戏都在脸上,不用力根本无法区分。”

冉霖仔细回忆自己看过的经典精神分裂电影,尝试着提议道:“你要不要给每个人格都设计一点独有的小动作?就很细微的那种,像指尖轻轻扣桌子,或者用水杯喝水的时候要不要翘小指,再或者摸鼻子,用手指卷着一绺头发……”

“被导演骂了。”

“嗯?”

“我们心有灵犀,所以我已经试过了,加了个摸手指的动作,然后就被导演说了,太刻意。”

“……”

视频两端都安静下来。

冉霖听着空调的风声,有点尴尬。

陆以尧乐了,轻声道:“别替我操心了,晚上我再自己想想。”

“如果是我……”冉霖似想到什么,再次开口,“人格切换的时候,衣服也会换。”

陆以尧:“嗯?”

冉霖把手机稍稍拿近一点,认真道:“虽然客观上,你在人格切换的时候,没有换造型,但对于那个人格来说,他在苏醒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已经焕然一新了,所以如果是我来演,我会默认我的整体造型都已经换了一遍,只把这个人格当个新角色来演,不考虑他和其他人格的关系,也不考虑有多少共同点,有多少区分点。这么一来,表演就会放松,如果总惦记着怎么才能演出不同,那不自觉的,表演就会用力。”

陆以尧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冉霖说完,才觉出自己好像话太多了,再看陆以尧,就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仅供参考。”

“你要是能来探我的班就好了。”陆以尧声音里满是向往。

冉霖心里有点甜蜜,又有点酸。

他当然想去,但他们都知道,这样不行。

“我的精神与你同在,”冉霖调皮道,“你如果想我了,就抬头往半空中看。”

陆以尧正脑补浪漫探班呢,就被恋人一句话带到了惊悚片场:“要是能看见才可怕吧!”

冉霖乐不可支,刚想再补两句,陆以尧却比他先一步道:“好了,说完我,该说说你了。影版剧本究竟怎么样?”

“很带感,”一提这个,冉霖就兴奋起来,不过说完,那兴奋劲又退了,“就是角色还需要揣摩一阵。”

陆以尧囧,忽然觉得他俩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劝别人,只能无奈道:“任何一个新角色想进入情绪,都需要时间。”

冉霖叹口气:“我这个和你那个还不一样,你是演法问题,属于技术流,我是角色和自身的感觉差太远,属于意识流。”

陆以尧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最开始方闲也和你的性格差很远。”

“那也没有这一次……”冉霖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陆以尧话中的用词,疑惑道,“最开始?”

陆以尧点头:“嗯,最开始。”

冉霖歪头,不解皱眉,从头到尾方闲都是那个方闲,甚至后期有一段的性格还要更极端,没道理反而是前面的性格和自身相差更远吧……

“方闲没变,变的是你。”陆以尧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冉霖的心思,“你没发现演完《落花一剑》,你的性格里的多了一些方闲的特质吗?”

冉霖困惑:“比如?”

陆以尧张口就来:“自信,潇洒,偶尔还有点张扬,但因为你自身的性格原因,你的张扬比方闲的张扬更有分寸,也更可爱。”

冉霖:“……”

陆以尧莫名其妙看着忽然黑下的屏幕:“怎么了?”

电话那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把摄像头捂住了。”

陆以尧:“为什么?”

冉霖:“冷静一下。”

陆以尧:“……”

终于等到脸上的热度退去,再不像煮熟的番茄,冉霖才悄悄把指肚从前置摄像头上移开,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耐心等待的恋人,问:“好的恋爱是不是应该让双方在相处中,彼此促进,共同进步?”

陆以尧思索几秒,觉得这话没毛病:“对。”

冉霖点点头,贴在枕头上的侧脸随着动作摩擦出沙沙声。

陆以尧正不由自主羡慕那个枕头呢,就看见冉霖无奈道:“那你总这么夸我,我怎么进步?”

陆以尧:“我没夸,我说的是实话。”

冉霖:“……”

陆以尧:“要不你就乐出来吧,忍这么辛苦,我看着心疼。”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看着再次黑下的屏幕,陆以尧满心委屈。这年头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天理何在!

可一想到黑屏之前冉霖红彤彤的脸,他又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并且坚定了以后继续实话实说的恋爱方针。

不过调戏归调戏,陆以尧总还记着正事呢,感觉黑屏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温柔朝对面呼唤:“那位藏起来的朋友,还聊不聊《凛冬记》了?”

一提本子,冉霖立刻切回工作模式,重新出现在屏幕上,眉头轻蹙,语气里是毫无震慑力的威胁:“从现在开始,不许打岔。”

陆以尧迅雷不及掩耳凑过去亲了一下屏幕上的小嘴,神清气爽,心满意足:“保证配合。”

冉霖白他一眼,当然白得也不是很真心实意,末了从头到尾讲了一下这个故事。

陆以尧自然没时间去看《凛冬记》这样的小说,但听冉霖讲完剧本,倒觉得似乎还可以,而且关于冉霖说的角色问题,他也认为还好:“小石头机灵调皮,和你挺像的。”

冉霖瞥他:“我很乖的,好吗。”

陆以尧莞尔:“那你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充分。”

冉霖:“……要不你还是继续夸我吧。”

陆以尧:“不行,你说要互相督促,共同进步。”

冉霖竟无言以对。

陆以尧不再逗他,收敛玩笑,认真想了想冉霖之前说过的话,大概明白了:“后期的小石头确实谁也拦不住,这样的角色,演员必须要够野。”

“是啊,”冉霖头疼的就是这个,“带着一帮小伙伴去九重天打砸抢,斗气全开,爱谁谁。”

“你和人打过架吗?”陆以尧忽然问。

冉霖愣住,仔细想想,问:“幼儿园的算吗?”

陆以尧没回答,但脸上分明写着“你是不是在逗我”。

冉霖扁扁嘴,摇头。

“吵架呢?”陆以尧退而求其次。

冉霖真的快把记忆长河舀干了,最后还是无奈摇头。

陆以尧确认了,自己恋人绝对是和平主义者。

“但是未来也许会吵。”冉霖忽然低声道,带着点苦笑。

陆以尧心里忽然闷了下,想也不想就立刻问:“什么意思?”

冉霖怔了下,眼里似闪过一丝后悔,嘴上已经道:“先不说这些啦,继续聊小石头。”

“我有一晚上的时间和你聊,”陆以尧沉下声音,定定看着他,“所以,我想听刚才那个。”

陆以尧有时候很好说话,亲一口,就能把他带偏。

但有时候又很不好说话,但凡他认定的,必要讲清楚,聊明白,不弄得水落石出,能咬定青山不放松到地老天荒。

沉吟片刻,冉霖抬眼,破坏气氛就破坏气氛吧,有些事情不说不代表不存在,迟早都得面对:“我还没跟家里出柜,所以未来怎么想,都难免一战。”

果然,陆以尧沉默下来。

安静的气氛让冉霖有点不自在,半埋怨半后悔地咕哝:“我就说先不聊吧,你非问。”

“我也没跟家里出柜。”陆以尧忽然说。

“我当然知道,”冉霖等半天等来这个,哭笑不得,“你以前又没喜欢过男的。”

“所以正好,”陆以尧露出整齐白牙,“到时候我先陪你战斗,你再陪我战斗。”

冉霖:“为什么是你先陪我?”

陆以尧:“我家的战况可能会更激烈。”

冉霖:“会有……多激烈?”

陆以尧:“无法预估。”

冉霖:“……确定我们要继续谈下去?”

陆以尧:“当然,我还什么都没吃着呢。”

冉霖:“……你的追求就不能光明伟岸一点吗!”

陆以尧笑盈盈地看他,不疾不徐道:“有位哲学家说过,爱情的光明面是秀给别人看的,庸俗面是留给自己享受的。”

冉霖凑近屏幕,紧盯他眼睛:“这位哲学家是不是姓陆?”

陆以尧感慨轻叹,似无比自豪:“我怎么就在茫茫人海里挑中一个这么聪明好看的人呢。”

冉霖:“……”

当一个人豁出去往死了夸你,那是真的无敌。

冉霖在心里插上小白旗,投降。

屏幕上的笑容阳光灿烂,闪烁着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全都行的大无畏光芒。

冉霖静静看着,忽地,觉得好像出柜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其实自从知道自己喜欢男生开始,要不要和家里人坦白,怎么去和家里人坦白,都是压在冉霖心里的一块石头。他想去搬,可搬这块石头真的太辛苦了,只有他一个人,既没有足够的冲动,也没有足够的力量。

所以他选择性遗忘,假装根本没有那么一块石头。

直到和陆以尧在一起,那想要把石头搬开的心情,才又一点点重新冒头。

虽然未必现在就动手,但好像,已经可以坦然提上日程了。

被冉霖看着的时候,陆以尧也在看对方。他以前总听霍云滔说,两个人真正喜欢,就是在一起聊什么都能聊很久,但如果什么都不聊呢,光彼此看着,或者各做各的事情,也不别扭,只会觉得舒服自在。

他发现霍云滔说的都是真相。

他和冉霖聊演戏聊角色,聊得跟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似的那么热络,聊感情聊未来,又会聊出无限憧憬和展望,而现在什么都不聊,只安静待着,又会觉得心里特别平和舒坦。

安宁的氛围总是会让人不自觉想一些过往的事。甚至有些原本已经被模糊遗忘的细节,碎片,会蓦地又清晰起来。

静谧中,陆以尧忽然问:“你知道那时候在机场,记者还没认出你,我跟你合影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冉霖有片刻的茫然,眨眨眼定了定神,才开始思考:“赶紧照完赶紧走?”

陆以尧摇头。

冉霖想不出来了,一眨不眨看着他,洗耳恭听。

陆以尧浅浅勾起嘴角,轻声呢喃:“这个小朋友还怪好看的。”

……

一个视频粥煲了两个小时,等到结束通话,冉霖胳膊都酸了。

但莫名地,就浑身充满干劲。

他不知道另一端的陆以尧也是。

于是这个晚上,分处于北京和厦门的两个交往中的男艺人,捧着各自剧本,下苦功夫啃,大有不疯魔不成活的架势。

——最棒的爱情,就是我们一起变成更好的自己。

……

半个月悄然而过,陆以尧那边渐入佳境,冉霖这边则终于要去试戏了。

七月中旬的北京热得像要下火,但试戏现场的空调开得很猛,冉霖跟着王希推门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迎面一阵冷风。

现场没有其他演员,冉霖不能确定是和自己错开了时间,还是今天只试他一个。

导演姓黄,四十来岁,这几年一直操刀魔幻商业大片,但本人却很朴素,穿着T恤和短裤,戴着眼镜,微胖,看起来和蔼慈祥。

坐在他旁边的冉霖不认识,也是四十岁左右,比导演年轻但年轻不了一两岁,穿着polo衫和休闲裤,相比导演,更商务范一点,推测应该是制片人——毕竟陆以尧已经提前从彭京与那打听来了消息,所以说有内线什么的,果然还是有点爽。

“黄导,李总。”王希显然两个都熟,一进门便立刻上前热络寒暄。

两人起身,对王希都挺客气,尤其李总,春风满面,握着王希的手就是一顿夸,夸完王希夸冉霖。

从李制片人身上,冉霖大概就能看出那位钦点自己的高层是个什么态度了。

有机会能见一下就好了,冉霖不无向往地想,八成是个方闲真爱粉,要能见上一面聊得投缘,没准直接圈成冉霖铁粉。

大约五六分钟之后,试戏终于开始,一共三场,分别是——小石头向村民揭露大仙庙真相;小石头抱着受伤的“铃铛”落下出生以来的第一滴泪,泪水则治愈了铃铛的伤口;小石头怒骂北天帝。

三场戏的台词冉霖已经滚瓜烂熟,情绪也反复在家里对着镜子排练过,所以径自走到中间空地,深吸口气,慢慢呼出,开演!

二十几岁的俊秀青年,却在冉霖的台词和肢体动作下,呈现出很自然的少年感,那种初窥真相的不可置信,言辞凿凿的情真意切,还有被人质疑后的焦急委屈,情绪准确,层次清晰。

“……我一定会证明给你们看!”

随着这句台词落下,第一场戏,结束。

冉霖脸上的愤懑委屈渐渐消失,抬头去看导演和制片人,目光里带着不太确定的询问。

几乎是在视线相遇的一瞬,制片人就赞许似的点点头,冉霖心里一热,第一次有了一种资方是自己人的感觉。

相比之下,黄导则有些深藏不露,冉霖看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反馈,只目光深沉,仿佛根本没接收到冉霖的视线,而是在琢磨其他问题。

虽然话语权在制片人,但面上,总还是要尊重一下导演的专业性,所以黄导不发话,制片人也不好说什么。

就在场面几乎要冷下来的时候,黄导终于开口:“下一场。”

冉霖如释重负。

第二场是小石头和抱着受伤的“铃铛”落一滴泪。铃铛是小石头的宠物玩伴,在剧本设定中,是一只带着翅膀的幻想中的小动物,幼时被小石头所救,之后就跟着他一起生活了。所以这一角色实际上最终是由电脑特效团队来做,演戏时肯定是没有这么一个小机灵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