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搓搓双手,说道:“这怎么办?好吧,我请哈将军出来,让他给你作主。”完颜亮暴虐成性,一不高兴,便要杀人,这个职位低微的军官,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在完颜亮发脾气的时候,跑到他的跟前。

  赫连清霞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好,那你赶快去请哈将军。”那军官却又说道:“我不能擅离此地,我是奉令守门的。要等里面有人出来,我才能叫他给你去请哈将军。”

  赫连清霞道:“好,我自己进去,皇上怪罪,我自己担当!”那军官大惊失色,颤声说道:“郡主,你不怕怪罪,小人,小人却是担当不起,这,这,这……嗯,好了,哈将军来了。”长长地吁了口气。原来哈尔盖是今晚的“值殿将军”,他听得外面有喧哗之声,其中的一个声音且是女子,便出来察看。

  哈尔盖与赫连清波是时常见面的,十分熟识,但他也认不出这个“郡主”乃是假冒,见了赫连清霞,便即笑道:“郡主,你来得正好。”

  赫连清霞道:“他却说我来得不巧呢!听说皇上正在发脾气,是么?”哈尔盖道:“他不懂的,就因为皇上发脾气,你来了可以哄他喜欢。进来吧!”原来赫连清波人既美艳,又善奉承,平日很能讨得完颜亮的欢心。守值的军官不知道,哈尔盖却是知道的。

  赫连清霞早已向耶律元宜探听清楚“觐见”的规矩,当下,叫假扮宫娥的蓬莱魔女留在外间廊下候她,便与哈尔盖走进完颜亮行宫中的“御书房”,这是完颜亮临时召见大臣的地方。

  哈尔盖叫个小黄门(太监)进内禀报,坐定之后,赫连清霞道:“皇上发什么脾气?”

  哈尔盖说道:“郑亲王在山东海上吃了败仗,已经以身殉国了。”郑亲王完颜郑嘉努是金国第二号人物,这次金国南侵,完颜亮自兼统帅,郑嘉努是副帅,分兵二十万,楼船三千艘,取海道进攻南宋,准备在连云港(今江苏境内)登陆,与完颜亮渡江的大军策应。

  赫连清霞听得郑嘉努阵亡,又惊又喜,却只装作惊惶的神态问道:“郑亲王统率的是水师精锐,宋国只有虞允文是个劲敌,他的兵力已全部放在此地守江,郑亲王怎的会遭遇这样的意外之败?我们还以为他可以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直捣江南呢!”

  哈尔盖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和我也何尝不是如此想呢?哪知宋国不只一个虞允文是咱们的劲敌,那些土匪,更是可怕!”

  赫连清霞故作惊诧道:“什么?土匪?郑亲王碰到的竟不是南宋官军,而是土匪么?土匪也能打败了咱们的二十万精锐水师?”

  哈尔盖说道:“那不是普通的土匪,是两股水寇结合的匪帮。一股是以前和‘闹海蛟’樊通合伙的那个‘翻江虎’李宝,樊通投降了大金,他却去归顺了虞允文,接受了虞允文的指挥,在山东海上截击郑亲王的船队。另一股是太湖的十三家水寇,奉王宇庭为首,也从太湖倾巢而出,到海上助战。还有一个能人,叫做什么‘笑傲乾坤’华谷涵的,也在这帮水寇之中。郑亲王的水师刚到灵山卫(今山东境内靠近青岛的一个海港)这一段海面,就和这两股水寇碰上了。一场激战,初时胜负未分。后来那个笑傲乾坤跳上了郑亲王的帅船,把郑亲王和护卫他的数十名武士全都杀了,结果——唉,那就不必提啦。总之是弄了个全军覆没!郑亲王船上逃出了两个水手,这才带来了真实的消息。郡主,你可不要把这消息泄漏出去,皇上恐怕影响军心,渡江之前,不许各营将帅知道。”

  赫连清霞道:“是,这个我自然懂得,不劳将军吩咐。”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蓬莱魔女有上乘内功造诣,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她在外面走廊等候,虽然距离颇远,对“御书房”中的谈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高兴得几乎要笑出来。想道:“叫你们金寇知道我们汉人老百姓的厉害!你把我们的义军骂作土匪,骂作水寇,哼,哼,你们才是最凶横的强盗呢!”在高兴之中,她的心情也有些激荡,她想不到的是,在此处竟也听到了笑傲乾坤的消息。

  蓬莱魔女心里想道:“他当日不肯与我一路,却原来早已准备了有今日这番作为,并不仅仅是为了赌气。”但她在高兴之中,也有几分惆怅,“这两人虽然一金一宋,处境不同,却都是当世的好男儿,可说得是‘一时瑜亮’。他们本来应该是一对好朋友的,而今为了我的缘故,闹得不和,我却怎生再给他们拉拢?倘若华谷涵知道我今日来救武林天骄之事,不知会不会更增误会?他纵有几分妒意,但也是个有见识的人,想来该不至于吧?”“嗯,我如今正是身处虎穴龙潭,还不知能不能见着武林天骄呢?人未救出,就思量要给他们做鲁仲连了,这不是太可笑了么?”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御书房里传来完颜亮的笑声,原来他已经从寝宫里出来了。

  赫连清霞心头鹿撞,卜卜跳动。完颜亮是有两个随从陪伴着的,左面是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右面是新来的吐番国国师竺迪罗,这两个人的武功都远胜于她,她要想在这两人面前劫持完颜亮那是千难万难,必须另生他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完颜亮道:“郡主不必多礼。你昨日成婚,洞房未暖,今日就作监军;如今征袍未卸,又到这儿来了,真是为国勤劳,可堪嘉奖。要是人人似你,朕还有什么担忧的?郡马呢?”

  赫连清霞道:“我这个监军来了,他作监军副使的自当留在军中。陛下渡江在即,胜利可期。不知何事担忧?”

  完颜亮见了这个假郡主果然颇为高兴,但也还不能掩盖他对军事失利的火气,给赫连清霞一问,不禁又发作起来,“哼”了一声道:“朕想不到郑亲王如此脓包,朕把二十万大军付托与他,他竟然给两股水寇打败,闹了个全军覆没!他死了不打紧,我原定的两路攻势,如今却似一个人折了一条臂膊了。”

  赫连清霞笑道:“陛下不必担忧,要担忧也不必担忧郑亲王这一路。他既然脓包,死了本来就不打紧。陛下天纵圣明,如今御驾亲征,只要杀败了虞允文,江南还不是陛下囊中之物?今晚这一仗才是最紧要的,陛下独竟全功,岂不是更显明陛下圣明英武?”

  赫连清霞这一番“别出心裁”的恭维话,完颜亮听了果然极为受用,哈哈大笑道:“好呀,你这张小嘴儿真会说话。”蓦地心头一动,敛了笑容,说道:“你说不必担忧另一路,那么在这个战场上是不是还有可以担忧的?对啦,你说有军情禀报,究竟是何事?”

  赫连清霞道:“吴哥儿众将有谋叛之意,好在未曾成事,但也必须早防。是以我不能不赶来禀报。”

  完颜亮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朕待吴哥儿不薄,升他做指挥使,他还不感恩图报么?”赫连清霞道:“耶律元宜暴病死后,他属下将官颇有怀疑主帅是给毒死的,苦于看不出迹象,不敢公开来说,但流言蜚语,已是传遍军中。”

  竺迪罗冷笑说道:“我用的魔鬼花之毒,死了毫无异象,他们找不到证据,流言蜚语,能奈我何?”

  完颜亮“哼”了一声道:“军心不稳,对朕已是隐忧。”心道:“他们奈何不了你,但怨恨于朕,那更是大大的不妙!”但因竺迪罗是“客卿”身份,完颜亮要给他几分面子,不便当场指责。竺迪罗听出了完颜亮弦外之音,大是尴尬。

  完颜亮面色一沉,道:“怎么找到的?”

  赫连清霞道:“皇叔代皇上御祭过后,他们因为在开棺时闻到臭气,疑心越重了。于是请来了军中的大夫,又再开棺,准备验尸,这次棺盖一开,可就糟了!”

  完颜亮道:“怎么样?”

  赫连清霞道:“根本用不着验尸,就知道他们的主帅是被害死的了。棺中的尸体似给刀斧手乱斩了一通似的,碎成了十七八块。”

  完颜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长之大惊失色,忙跪下磕头请罪,说道:“是臣当时为了预防万一,用内家掌力,隔棺震碎耶律元宜的尸骸。”

  竺迪罗为了要推卸责任,说道:“中了我的魔鬼花之毒,哪还有能够救活之理。皇叔,你本来应该相信我的。”

  完颜亮道:“你们不必互相埋怨了,事情已经发作,只有早早设法弥补,才是上策。后来怎么样?”

  完颜长之是完颜亮最得力的一条臂膊,又是他的叔父,完颜亮虽然心中不满,也不能就责备他。

  赫连清霞道:“他们发现之后,群情汹涌,吴哥儿在部下众将包围之下,也有了谋反之意。但兹事体大,他们还不敢公然声张、马上发动。就在这时,臣妾奉命去作监军,对他们大加笼络。吴哥儿当我是自己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他是想说动我参与他们举事的,我虚与委蛇,劝他们暂缓举事,骗得他们相信,留下郡马,我才能回到陛下这儿。”完颜亮十分仔细,立即问道:“你怎么骗得吴哥儿相信?”

  赫连清霞道:“吴哥儿想要知道处死他们主帅这件事情,是出于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叔瞒着皇上干的?倘若是皇上的意思,他也想知道,皇上是只想诛锄耶律元宜一个人,还是想把辽国旧臣一网打尽?”

  完颜亮恍然大悟,道:“哦,朕明白了。吴哥儿还舍不得他那份荣华富贵,故而要请你来探明朕的真意,以定对策。倘若他知道朕只是要除掉耶律元宜,他就不谋叛了?”

  赫连清霞道:“皇上明察秋毫,吴哥儿的心思确是如此。他相信我会帮他的忙,所以才肯放我出营。因为我一来是辽国人,和耶律元宜是世交,二来我把郡马留下,即使我不为了辽国将士,也得顾虑郡马的安全。”

  赫连清霞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完颜亮不信,当下沉吟说道:“只要吴哥儿未有决心背叛,这还易办。”

  赫连清霞道:“可是他的部下很有些人是主张激烈的,只怕、只怕吴哥儿为势所迫,若不及早处置,就要闹了出来!”

  完颜亮道:“我们三更时分就要大举渡江,现在已是将近二更,有一部军心不稳,此事非同小可,当然要及早处置!卿等有何高见?”

  赫连清霞道:“陛下神机妙算,无人能及。臣妾不敢妄奏。”

  完颜亮眉心露出杀气,眉毛拧成一股,脸上那冷酷的笑容,更是令人心悸。只见他眼光从赫连清霞身上移开,注视到完颜长之身上,淡淡说道:“皇叔,这就用得着你了。”

  完颜长之吓得心惊胆战,忙跪下磕头道:“祸由臣起,请杀微臣给他们辽国旧部谢罪,此祸自可消除!”

  完颜亮哈哈大笑道:皇叔误解朕的意思了。朕岂肯自折股肱,讨好降卒?朕是要命你杀人,不是要杀你。你可敢去么?”

  完颜长之如释重负,忙道:“皇上有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完颜亮道:“你领一千御林军,即时驰赴该处,假作传旨要该营开拔,移往内地防剿乱匪。进营之后,召集一众将官,杀掉那些意图谋叛的。吴哥儿可以暂时留下,放在你掌握之中,有一千御林军,你够用了吧?”

  完颜长之道:“营中已有郡马坐镇,杀几个叛将,一千御林军已是够用有余。”

  完颜亮说道:“好,那就去吧。但郡主却不便此时前去,留在这里听候捷报吧。大军渡江,随时可能有紧急军情,需要朕躬亲处理,你留下来,也好助朕一臂之力。”

  赫连清霞用“调虎离山”之计,遣走了完颜长之,心中暗暗欢喜,寻思:“目下计划已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只是如何骗取竺迪罗的解药了。”

  完颜亮道:“皇叔领军前去,定可擒拿叛将,敉平祸乱,御妹不用担忧。”

  赫连清霞道:“臣妾不是担忧皇叔不能平乱。”

  完颜亮说道:“然则你愁眉不展,却又是为何?哦,敢情你是担忧郡马,他困在叛军之中,事情一闹起来,对他不利?”赫连清霞道:“不是臣妾夸耀夫婿,郡马他武功高强,不在皇叔之下,也用不着我替他担忧。”

  赫连清霞道:“臣妾是担忧武林天骄。”

  完颜亮道:“武林天骄早已被囚,还有什么要担忧的?”

  赫连清霞道:“但那魔女还未就擒,只怕会来劫狱。而檀羽冲号称‘武林天骄’,武功又确是非同小可。一旦那魔女前来劫狱,他们里应外合,几个武士,只怕看守不住。”

  完颜亮哈哈笑道:“原来你是顾虑这个。这你倒可以放心,莫说这里防范森严,那魔女倘若敢再来,便是自投罗网;即使她劫了狱,也还是无济于事。武林天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带走的。”

  赫连清霞故作惊诧道:“陛下神机妙算,臣妾却还是不明。何以那魔女就是劫了狱也不能劫走囚徒?”

  竺迪罗得意洋洋地说道:“郡主有所不知,是贫僧略施小计,在茶水中混了酥骨散,叫那武林天骄服了。他纵有天大武功,也是施展不来的了。那魔女纵然劫了狱,她总不能背着一个大人,在三千御林军之下,逃得下山!”

  完颜亮蓦然想起,说道:“这事朕记得似乎曾经告诉过你,你怎么忘了?”

  赫连清霞道:“不错,陛下是曾说过,但臣妾依然放心不下。因为臣妾新近知道一桩事情,情形就可能有了变化了。臣妾只道陛下重新有什么安排……”

  完颜亮迫不及待地打断她的话道:“你知道了什么新的事情?”

  赫连清霞道:“那日与那魔女一同出现的那个老头,是她父亲!”

  完颜亮道:“这又怎样?”

  赫连清霞道:“那魔女的父亲名叫柳元宗,听说就是二十年前在金宫盗宝的那个漏网汉人。如今他们父女会合,如虎添翼,岂可不防?”

  完颜亮心头微凛,却道:“柳元宗本领再高,谅也不能就把檀羽冲劫走了。朕叫他们多加小心便是。”

  赫连清霞道:“柳元宗不但武功高强,医术之妙,更是天下称一。倘若给他劫狱得手,解了武林天骄之毒,以他们父女的武功再加上了个武林天骄,只怕三千御林军也未必就能拦得住他们!”

  完颜亮道:“戒日法王,着了你的酥骨散,是否必须你的独门解药?”

  竺迪罗道:“除非他有天山雪莲,还得再加上几样珍贵的药品。我不相信那柳元宗就能备齐这些药品,何况他也不知道武林天骄中的是什么毒,焉能对症下药?”

  完颜亮皱了皱眉,说道:“但这么说来,总是不能十分保险的了。”

  赫连清霞道:“是呀。而且据我所知,内功练到了上乘境界,懂得逆运经脉之法,即使着了酥骨散之毒,暂时消失功力,但还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完颜亮道:“但朕又不想即时把他杀了。郡主,听你说来,你倒像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你几时学的这个本领?”

  赫连清霞作出尴尬的神情,红晕双颊,低下了头说道:“陛下请恕郡马欺君之罪。”

  完颜亮道:“什么?郡马什么事情瞒了朕了?”

  赫连清霞道:“郡马其实是曾经有过妻子的。他的前妻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大魔头桑见田的女儿。不过他妻子已死,我既然嫁了他,也甘愿嫁鸡随鸡,不想再追究他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