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老人说道:“新君即位,但国师之位仍是虚悬。皇上意欲请你出山,做大金国的国师,我知道你无心富贵,但这可是极大的光荣啊!你愿不愿意?”

  明明大师道:“不是有了个金超岳做了国师么?”

  驼背老人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金超岳是完颜亮的国师,现在当然轮不到他了。皇上知道你武学精湛,又是得道高僧,素为国人景仰,所以才要我来聘请你去辅助他的。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明明大师淡淡说道:“多谢好意,我不愿意!”

  驼背老人道:“这却为何?”明明大师道:“人各有志,名利于我如浮云,国师于我如粪土。我早已是四大皆空,没来由做什么国师,招什么烦恼?而且我也不是做国师的料子,金超岳之类倒是适合的,要不然,就是你太乙兄也挺适合。”

  语含讥刺,驼背老人面色一变,随即打了个哈哈说道:“可惜皇上不是请我。这么说,你是不愿辅佐皇上的了?”

  明明大师道:“我说一不二。难道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驼背老人道:“明明大师,请恕我坦率问你:你不愿辅佐皇上,是否要跟柳元宗他们一起,助宋反金?”

  明明大师道:“我不欢喜受人盘问!”

  驼背老人道:“我只是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答我一句!你不是也意欲与我解开此结么?”

  明明大师道:“好,为了你有个交待,我就回答你吧。老衲只知青灯礼佛,过去三十年没下过山,今后也是不会下山的了。你可满意了吧?”驼背老人熟知明明大师的性格,明明大师不会去当国师,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所要的正是明明大师这一句话。当下喜出望外,道:“此话当真?”

  明明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哪能有假。”

  驼背老人道:“好,那么这个结算是解开一半了。现在公事已了,我也该和你说说私事了。”

  明明大师神色黯然,说道:“私事么,不说也罢!”

  驼背老人道:“老实说,我这次上山,公事还在其次,这件私事我却是非向你问个明白不可的。”明明大师无可奈何,道:“好,那就请问吧!”

  驼背老人斜眼瞅着明明大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小铃子来过你这里没有?”

  明明大师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驼背老人缓缓说道:“十年前她背我私逃,我直到如今还未找着她的下落。我以为她会来投奔你的,至少也要来见你一面的吧?”

  明明大师眉字间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但瞬息归于平静,漠然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早已出了家么?”

  驼背老人冷冷说道:“我知道,她也知道。你是为她出家的。”

  明明大师道:“太乙兄,这话似乎不是你应该说的!”他虽然是有数十年修行的高僧,但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也高亢了些,而且微微颤抖,显得心情颇为激动。

  驼背老人仍然在瞅着他冷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这不是事实么?”

  明明大师喟然道:“好,你既然猜疑不息,那我就跟你说个明白吧。三十年前,我出家之初,确是有几分为了要逃避你们,但也不全然是为了你们。出家之后,我早已勘破色空,割断红尘,昨日之我,已经死了,我还焉能再招烦恼?”

  明明大师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驼背老人眼珠转动不定,对他的话似乎是将信将疑。明明大师歇一口气,接着道:“太乙兄,你今日远来,老僧给你说个偈吧:世法如梦如幻,如露如雪,如镜中花,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执象以求,咫尺千里。无嗔无猜,免招烦恼!”

  驼背老人道:“我还不想出家呢,你就不必对我说什么偈语了。我只干脆问你一句:你当真不知道小铃子的消息么?”

  明明大师见对方不受点化,仍是苦苦追问,心中不觉有点难过,说道:“我既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你若要瞎疑,那也只好任由于你!”驼背老人道:“好,那就恕我来扰了你的清修了。多谢你的指教,告辞了!”

  慧寂神尼与蓬莱魔女只道这驼背老人是知难而退,心中都在庆幸可以避免一场恶斗。公孙奇则好生失望,心道:“想不到这神驼太乙,也是雷声大、雨声小,见对方练成神功,就连试也不敢试了。”原来公孙奇与驼背老人乃是受了金主之命,来试探明明大师的态度的,倘若试出他稍有不满朝廷之意,就要他们把明明大师杀掉。试探的结果,明明大师虽然不肯接受国师之命,但也许下允诺,绝不下山。论理驼背老人是可以据此回报,不必动手的。不过在公孙奇心里,却因明明大师是柳元宗的好友,心里还是希望神驼太乙把他杀掉,但他们两人联手是否就能把明明大师杀掉,公孙奇也殊无把握。于是转念又想:“也好,只要这老和尚不下山,不插手首阳山那件事情,我也可以少了许多顾忌了。”正是:

  高僧说法图消孽,岂料凶顽未肯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疑雨疑云谈旧事

  亦真亦幻溯前情

  各有各的心思,心念未已,只见驼背老人在说出“告辞了”三字之后,忽地向明明大师深深一揖。表面是行告别之礼,实际则是施展他最阴狠的暗算!

  一揖之下,寒风陡起!蓬莱魔女与慧寂神尼站在两旁,也自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奇寒,要不是她们内功颇有根基,几乎不能抵受。

  蓬莱魔女突然受袭,吃了一惊,斜跃三步。但她深知明明大师的内功远胜于她,她既然能够抵受,料想明明大师也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虽然她是站在旁边,而明明大师则是当着正面。

  驼背老人作了一个长揖,明明大师仍似一尊佛像似的兀立不动,既不还“礼”,也不闪躲。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知道明明大师并无还击,心中气愤,叫道:“大师,你不知道他是暗算你吗?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可不能让他逞凶肆虐!”

  蓬莱魔女嗖的拔剑出鞘,就在此时,忽见明明大师向她摆了摆手,蓬莱魔女此时也正自朝着明明大师看去。她本来以为明明大师不至于受到伤害的,哪知道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

  只见明明大师一只左眼泌出血水,明明大师一声苦笑,闭上眼睛,看情形这只眼睛已是瞎了!

  驼背老人冷笑道:“礼多人不怪,我再为小铃子向你道谢!”蓬莱魔女未及过来,驼背老人已是又再一揖。

  明明大师蓦地喝道:“一掌还一目,你也应该可以满足了!你还要怎地了?老衲债已清偿,可不能容你再在这佛门立足了!”

  公孙奇此时也正要发动攻击,配合驼背老人的偷袭。忽觉一股冷风利箭般的向他射来,原来是明明大师使出上乘内功,将驼背老人向他袭击的那股力道转移了方向。

  公孙奇识得厉害,连忙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数丈之外,出了庙门。

  蓬莱魔女唰的一剑刺出,慧寂神尼则赶忙去扶住明明大师。

  蓬莱魔女这一剑眼看就可以刺到驼背老人,忽地似有一股无形的潜力把她的剑尖拨开。只见明明大师合什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由他去吧!走!”

  说到一个“走”字,蓬莱魔女、慧寂神尼与赫连清云三人都未觉得怎么,但听在驼背老人耳中,却是如同霹雳。原来明明大师是施用佛门的“狮子吼”功,对他作当头棒喝!他的声音凝成一线,只送入驼背老人耳中,旁人并无影响。

  驼背老人心头一震,这才知道明明大师练成了无上神功,果然是比他高强得多。明明大师既然让他毁了一目,未曾还手,他怨气一泄,怯意便生。果然如奉纶音,连忙逃走!

  慧寂神尼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学过佛门的内功心法,知道明明大师用的是“狮子吼”功。明明大师既然能够运用这样高深的内功,当然是不会受到内伤的了。但慧寂神尼翁媳关心,仍是禁不住要问一声:“公公,你没事么?”

  明明大师道:“幸喜我刚练成‘金刚不坏身法’,要不然决不能抵御那人的玄阴指力。如今我舍弃了一只眼睛,将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倒也心安理得!”

  蓬莱魔女等人都不禁骇然,原来“玄阴指”乃是从“修罗阴煞功”演变而来,这是一种非常难练的邪派功夫,能够发出一种阴寒的掌力或者指力,令人血液冷凝,伤人于无形。如今明明大师并不运功反击,任由对方施展,要“舍弃”一只眼睛便是一只眼睛,决不容对方任意伤害。这“金刚不坏身法”的神奇功力,也真是令人难以思议了!

  但明明大师毕竟还是毁了一只眼睛,慧寂神尼撕开一条手帕,给明明大师抹去眼角的血水,敷上金创药,包扎起来,忍不住心中气愤,说道:“公公,你忒也心地慈悲了。”

  明明大师道:“慧寂,你也已是佛门弟子了。难道不知我佛慈悲,割肉喂鹰、舍身救虎的故事么?”

  慧寂神尼说道:“但佛祖也曾教导他的弟子,要以‘大雄大无畏’的精神,扫荡一切害人的邪魔!”

  明明大师道:“我只求心安理得,化解一重冤孽。那两人或是邪魔,或者不是邪魔,我年纪老迈,已没有精神追究了。不过,假设他们仍然无恶不作,这世上也还有人能够制服他们,老衲也不想多事了。”

  蓬莱魔女很不同意这种见解,不过明明大师是前辈高僧,蓬莱魔女又觉察到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不便和他辩论。但一时间却也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大师与那驼背老人又有什么冤孽?”心想:“那驼背老人分明是个大魔头,难道明明大师还能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明明大师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情也不知是我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我?我本来很不想再提的了,你既然问起,我就说吧。

  “我也曾喜欢过一个女子的,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女子就是太乙口中所说的‘小铃子’。不幸后来发生了一宗悲剧,在这悲剧之中,太乙变成了驼背,我做了和尚,而小铃子的遭遇则最可悲,做了太乙的妻子,夫妻不知,终于出走,至今不知下落。呀,她失踪的事情,我也还是刚刚知道的。这宗悲剧,呀,这宗悲剧——”

  说至此处,明明大师连那只未曾受伤的眼睛亦已闭上,话声突然中断,恢复了盘膝静坐的姿势,闭目沉思。一幕幕往事,在他心头重现。他眼前也幻出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小铃子。

  小铃子现在也许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子,但在明明大师和她相识之时,她还是一个未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名叫聂金铃,因为她说话,也似清脆的铃声一样悦耳,人人都叫她做小铃子。

  小铃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已是有点名气的女侠,追逐在她裙下的颇不乏人,明明大师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明明大师还未出家,他的俗家名字名叫匡扶。他是金国人,却因不满朝廷,在江湖上做了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匡扶比小铃子年长十岁,当时的武功,在江湖上也已是第一流的了。小铃子初时将他当作大哥一样看待,匡扶也像对小妹妹一样爱护她,在闯荡江湖的生涯之中,曾好几次助她免除险难,渐渐日久情生,但也还未到“水到渠成”的境地,两人只是心心相印,未订鸳盟。

  就在两人情意日增之际,小铃子的裙下又添多了一个角逐之人,这人便是今日的驼背老人。可是那时他既未驼,亦未老,相反的却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这美少年名叫太乙,是金国官宦人家子弟,却有一身上乘的武功,当时正在游历四方,不知怎的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给他结识了小铃子,从此对小铃子大为倾慕,开始追逐。

  太乙比小铃子不过年长三岁,两人的年龄才貌,都比匡扶更为“登对”,匡扶初时也不禁有点自惭形秽之感,但渐渐看出,小铃子与太乙的志趣似乎不大相投,小铃子虽也与他交游,但一颗心还是向着匡扶。

  小铃子的感情偏向匡扶,太乙不久也看出来了。他为了得到小铃子,竟然使出卑劣的手段,做了一件匡扶梦想不到的事情,在一个风雨之夜,利用迷药,把小铃子奸污了。

  事后,小铃子痛不欲生,拿起剑与太乙拼命,太乙只好暂且躲避。小铃子赶跑了太乙,自觉无颜再见匡扶,也躲起来不再在江湖露面。

  匡扶找到小铃子家中,从她的女仆口中,得知当晚所发生之事,那女仆很害怕她的小姐因此自寻短见,还央求匡扶给她家小姐报仇。匡扶大怒之下,四处寻觅太乙,终于有一天得到一个友人供给的线索,在一个山村找到了太乙。

  太乙当然知道匡扶是来找他算账的,却一点也不俱怕,反而得意大笑,一见面就说道:“匡扶,你来迟了。小铃子早已是我的人了,朋友之妻不可欺,我不愿你心里难过,劝你还是快快走吧。今后你也别想再见小铃子了。”

  匡扶在怒气头上,根本就不去盘问太乙,二话不说,就要取他性命。两人恶斗一场,太乙毕竟功力较弱,打不过匡扶,给匡扶一掌打断了他的脊梁骨。

  匡扶正要再补一掌,取他性命,就在此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屋子里突然有一个满面眼泪的女子跑出来,扑在太乙身上,哭喊道:“匡大哥,不,不要,不要杀他。我,我对不住你,我已经嫁了他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匡扶所要寻觅的小铃子!

  匡扶在为她报仇,而她则早已做了仇人的妻子!匡扶哭笑不得,只好咽下眼泪,悄然离开。

  原来在匡扶寻找太乙报仇的时候,太乙已先他一步,找着了小铃子。太乙少年英俊,又善言辞,跪在小铃子面前,百般哄骗,再三求饶,口口声声是为了爱她,一时理智昏迷,才做出冒犯她的事。他发誓作小铃子裙下不二之臣,只求小铃子原谅他的过错。

  小铃子也是一时意志不坚,自念受了他的污辱,自己是决计不能嫁给匡扶了,太乙虽然手段卑鄙,毕竟也还是由于爱她而起,生米既已煮成熟饭,自己的终身也只有付托与他了。就这样,一个纯洁无邪的女侠,竟然嫁给了一个卑污邪恶的魔头。

  这件事情过后,匡扶痛心之极,遂遁迹山林,从此终身不娶。但他也还未立即出家,他是在他义子穆亦欣走上歧途之后,他先后受了两重刺激,这才万念皆灰,削发为僧的。

  匡扶变成了和尚,太乙则变成了驼背。太乙本来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给匡扶打断脊梁骨,变成了驼背的丑八怪,他对匡扶的痛恨自是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