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白色,一切都是白色的。那惨淡的白,如同白色的海水,无边无涯,淹没了一切的色彩和生机,余下的只是空洞和绝望。他讨厌白色。

  苍白的海水中,那盏油灯成了唯一的亮色。许是窗子没有关好,风吹了进来。青白的波浪起伏不定,那纤细的橘黄火苗摇曳不休,却挣扎着不肯熄灭。晃动的烛光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虚无,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活着。原来死亡并不是痛苦,只是麻木。

  素白的帷帐后,几个浅灰的人影在摇摆着,像在上演一场荒诞的皮影戏。鬼鬼祟祟的私语宛如恶毒的诅咒,锥子般剌入他的耳中:“大师兄,你说他还能挺多久?”“难说。运气好的话,也许再拖个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定。”“他命真够硬的,居然又拖了这么久。换了旁人,这时坟头怕都长草了吧?”“怎么,你等不及了?”“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也只是担心而已。”“担心?担心什么?李师弟的傀儡术失传么?放心,再怎么这傀儡之术也轮不到你五师弟的头上,师父早防备着呢。”“师祖在上,我可没这个心思!”

  “你们在这儿胡说些什么!”似乎又有人加入进来。

  两人忙打招呼:“师父……”

  “怎么说你们都是同门兄弟,再说,你师弟也是受过朝廷封赏的,出殡时少不了要来些贵客。到时记得不要乱嚼舌根,免得外人笑话。”

  “师父,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可能熬不过今晚了。你师弟可是本门难得一见的天才,想不到就这么……”那人叹息着,“过会儿劝照雪离开吧。按规矩,男子是不能死于妇人之手的。断气后别忘了给他咬上楔齿,好方便受含。”

  “知道了,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棺椁寿衣都已备好多日了,做道场的和尚也找齐了,香烛纸钱都是现成的,就差设灵座了……这些事让小全去做就行,大家也辛苦有些日子了,明天还有得忙呢,先下去休息吧。哦,对了,别忘了告诉下人,这灯油就不要添了……”终于,那个淡然的声音盖棺定论道。

  ※※※

  恍惚中,那些鬼影散去了。

  他的呼吸仿佛被极度的愤怒哽住了,他拼命挣扎着,可挪动的却只有小指。他像枯萎的小指一勾一勾的,似乎在呼唤着谁。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一个轻盈的身影出现在床边。

  “无心,该吃药了。”她将他扶了起来,又在背后为他塞了一个枕头。一只白瓷汤匙从玉碗内舀了一勺药,缓缓递到了他的唇边,那手腕极是纤巧,雪一般白皙。腕上那只翡翠镯子闪着一汪晶绿,鬼火似的晃眼。

  汤匙塞入他的嘴中,他却无力吞咽,一小半儿的药入了口,余下的大半则沿着唇角流了出来。纤白的柔荑持了块白绢,在他唇边轻轻擦拭着,雪白的袖角一荡一荡的,像一面招魂的幡。

  她为什么也选择了白色?她也背叛了自己吗?药力在体内流动着,激发着他最后的潜能。濒死的眼神丝线般缠向床前的女子,黑色的瞳孔幽幽的,似乎想将对方的生命吸入自己的体内。她还是那么美,可这美丽却像他精心制作的傀儡一样,就要属于其他人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气管内挤出沙哑的摩擦声:“别怕……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暂时离开而已……总有一天,我、我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哪怕是……变成这个傀儡……”她缓缓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口,不让他说下去,泪如泉涌。

  他想举起手,为她擦去泪水,可他能动的却依旧只有小指。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对面。

  墙壁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傀儡。漆黑的长发,绚丽的锦袍,在这白色的海洋中格外刺目。恐怖的是,这傀儡竟然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全白的面孔。傀儡静静对着床上的男子,那张呆板的面孔竟似在表达着什么。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他望着那傀儡,嘴唇龛动着,开始缓缓念诵一段咒语。他的念诵声极低,那幽微到了极点的诡秘之音,分明是魍魉在喁喁私语。

  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似乎感到了生的喜悦,他的吐字竟然格外清晰,昭然如太古的巫歌,烨烨的堂皇间透着妖异的魅惑。是的,咒语即将完成,他即将获得新的生命。十六个字之后,将是一个圆满完整的轮回。

  “朽树……”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放大。他努力挣扎着,试图吐出最后的声音。疾风吹过,烛火又一阵剧烈的摇摆后,蓦然熄灭。

  那未出口的咒语随着袅袅的烛烟渐渐消散,化作了一声不甘的叹息。在众人的慌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尸体的小指竟然轻轻地勾了勾。只有对面那个没有面孔的傀儡,在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他。

  第一章 古派

  “喜福……风好大的哟!明欢都吃灰儿嘞!”稚嫩的童音如一根银线,细细地拉着,刚一出口,便被风儿吹散了。说话的女孩儿坐在青驴背上,烦恼地晃着小红弓鞋。

  风确实很大。尘埃卷成一条条灰白的柱子,在荒野中游弋着。新嫩的苦公菜和马齿苋被风撒了满身尘埃,变得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野蒜辛辣的气味,驴子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想将这味道甩开。

  “再忍一会儿吧,明欢乖,别让你师姑笑话。”女孩儿身后,灰衣青年用右臂处空荡荡的袖子挡在她的小脸前,轻声安慰着她。

  “喜姑才不会笑明欢嘞!侬好好的未,系未喜姑?”女孩儿拨开他的袖子,探出小脑袋问骑马的白衣女子,双眼弯成了讨好的月牙儿。女子微笑着,向她摇了摇手中的葫芦,浅浅啜了一口,姿态潇洒。青年瞥了女子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喜福,还有多远未?”女孩将小手搭在眼前,眯起双眼努力眺望。

  远方,一轮红日正倦倦地坠落。日落处,绵延的山峦蜿蜒起伏,如狮如象,勾连不绝,巍巍然如卧龙,盘踞于大地的尽头。

  “快了。”望着天边那条折断了天空的青黛,断臂青年呢喃着,“看,那就是太行山了……”

  断臂青年就是云寄桑。鬼缠铃一案后,他带着小徒崔明欢,在师姐卓安婕的陪伴下黯然离开了平安镇。随后,三人一路过涿州、定兴、安肃,在保定府逗留了数日后,西行进入了平定州。他们要造访的傀儡门正隐居在太行山的深处。虽然是传承千年的古老门派,可在江湖上,傀儡门只是一个以制造机关傀儡见长的小门派,并不为人所知。他们之所以登门拜访,是因为傀儡门擅长制造义肢。据说傀儡门所造的义肢灵活精巧,在内家高手的操控下,甚至可以捉住掠飞的蚊蝇。

  ※※※

  山势险峻,峭壁如城。三人一驴一马,沿山缓缓而行。

  虽是早春,可山色却依旧苍凉。深灰的天空下,一片悲凉的荒芜。森森的林木像斑驳的苔痕,遍布于山谷之间,和山顶的积雪一起,在暮色中消沉着。

  山路渐行渐陡,危峦之上,青石嶙峋如鬼面,森然垂视着下方的旅者。每逢大风吹过,便有怪石微微摇动,似乎随时都会倾轧而下。风声中不时传来断续的猿啼,啼声如泣如诉,仿佛在传颂着一个凄美的传说。明欢听得害怕,不由将小小的身子缩在师父怀里。

  “别怕,明欢……”云寄桑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低声安慰着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林木渐渐繁茂起来。白马和青驴也不时驻足,啮食路边出芽的嫩蕈。明欢看得饿了,忍不住抬起头,可怜价地望着云寄桑:“喜福哎,吃滴还有未?”

  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云寄桑温言道:“怎么又饿了?带的干粮路上都吃光了,再忍忍吧,就快到了。”

  卓安婕催马来到近前,笑道:“一路上,十成干粮里倒有九成都被咱们明欢当零嘴儿吃了,却总是填不满她的小肚子。我看哪,明欢的肚子定是长了个洞,把一路上吃的东西都漏出去了。”明欢听了,便撅着小嘴儿,捧着小肚子摸来摸去,似乎想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给找出来。

  云寄桑微微一笑,抬头环顾四周,忽而双目一亮,纵身而起。在卓安婕玩味的目光中,踩着树梢在林间穿行,绕了一圈后,又飘然落回驴背,手一张,掌心中却多了几个红红黄黄的野果。

  “果果!”明欢欢呼了一声,正想接过,云寄桑却道:“先等等……”说着断臂微动,随即目光又变得黯然。

  卓安婕催马过来,轻声道:“我来吧。”将野果接过,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了,这才递给明欢。

  明欢没有发现师父的异样,开心地接过野果,咬了一口,苦着小脸叫道:“好好的酸!”接着又报复似的瞪圆了眼睛,狠狠咬了果子一大口。

  云寄桑眉宇间淡淡的落寞,针一般轻轻剌在了卓安婕的心头。

  在她的印象中,从小到大,他一直没有真的快乐过。在师门中,他看起来很随和,却常常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中,轻轻地抽噎。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哭呢?那时的她,很有些看不起这个爱哭的师弟。后来,她也失去了至亲之人,伤痛之余,一个人,对着一轮明月,静静地饮酒。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那样的伤痛往往沉淀在心灵之渊的最深处,即使是最坚强的人也无法承受。随着她游剑天下,阅历渐长,她终于能够以满洒的姿态面对一切,可是自己这个师弟,却依旧不能放下心中的伤痛。毕竟,从灵魂的深渊中跋涉而出,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旅途。

  也好,就让我伴你一路同行,穿越这片荒芜的黑暗,直至你找到心中的那一抹晨光。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我的……师弟。

  她淡淡笑着,目光掠过云寄桑空空如也的右袖:“看你方才穿花绕柳的身法,虽尚嫌迟钝,但真气却是运用自如了。内伤可是好些了?”

  “嗯,已无大碍了。”

  “伊腾博昭这人,我听说过。”卓安婕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扶桑九大上忍之一,道行深得很。纪伊忍术诡异莫测,怕没那么容易破。内伤还好办,可要恢复你的六灵暗识,只凭药石之力怕还不够。”

  “勿药有喜,如山永安。”云寄桑淡淡地说。

  “说得轻巧,求人的却是我。”卓安婕白了他一眼。

  “有劳师姐了,又要欠下一个人情。”云寄桑的笑容依旧有些勉强。

  “虽说求人不如求己,可求一次人,换来一世方便,那也值了。”卓安婕又饮了一口,将葫芦塞住,依依不舍地挂回腰间,“再说,我欠的人情,又有哪次还得不厚?那头骡子若是知道我去求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云寄桑不禁哑然失笑。师姐奉行的处世原则向来便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瓦石,报之以金戈”,只是她身手高明,从不轻易求人,相形之下,倒是报之以金戈的时候较多。

  “据我所知,罗谙空擅长制造机关暗器,他做的七星连弩一弩七发,可谓江湖一绝。只是此人名声不佳,江湖上都传他为人贪鄙,做生意只论钱财,不论正邪。这样一个人,师姐是如何结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