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的脸庞,和善的微笑,黑色合体的教袍,正是彼得神父的弟子李钟秀。他不是和老彼得去给梅照雪做弥撒了么?看样子,似乎已经结束了。彼得神父似乎深得梅照雪的信任,说不定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消息。想到这里,云寄桑便迎了上去。

  “云先生,晚安。”李钟秀微微鞠躬。

  云寄桑停步微笑:“原来是李兄,彼得神父呢?”

  “神父有些不舒服,一个人先回去了。”

  “弥撒进行得还顺利么?”云寄桑随口问。

  “还好,只是我们没有葡萄酒,结果领圣体时只能用曹夫人自酿的果酒代替,彼得神父对此有些不安,认为这是对耶稣的不敬。”

  云寄桑微微一笑:“那酒既然是盟约之血,那耶稣和我们汉人结盟时,入乡随俗也是难免的。”

  “云先生也懂得弥撒的规矩么?”李钟秀略显惊讶。

  “知道一些。”云寄桑点了点头,施施然道,“所谓‘弥撒’,应该是曲终人散之意吧?贵教以此作为至高祭礼之名,未免有些不祥。”

  “在拉丁文里,missa的本意确是‘仪式结束,大家可以离开了’。不过云先生也说过吧,入乡是要随俗的。”李钟秀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弥撒”两个字,“弥者,补救之心也。《左传》中便有‘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的典故。而撒,则是抛开、放手之意。既有补过之心,又能放开一切,不正是修道之人最需要的德行么?”

  云寄桑眉梢一扬:“李兄好口才,难怪曹夫人这样的人物也信了教。”

  李钟秀一脸虔诚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曹夫人入教是神的指引,我和彼得神父不过是引路人罢了。是神的荣光,令她从黑暗和迷失中找到了方向;神的垂怜和慈悲,可以令她脱免一切罪恶和灾祸。”

  “曹夫人认为自己有罪么?”云寄桑敏锐地问。

  “在上帝面前,世人皆是有罪之人。”李钟秀的回答也同样机敏。

  “天主教的教义说,有罪的人只要信教的话,是可以通过忏悔赎罪的吧?”

  “对,只要有罪之人进行告解,再由神父宣赦的话,即可获得救赎,其犯下的罪孽即可获得赦免。云先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曹夫人她也做过忏悔么?”

  李钟秀瞳孔微缩,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当然,神父刚才还给夫人做过。不过云先生若是想问她告解的内容,我只能说抱歉了。身为神职人员,告解的一切是绝对不会向别人透露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只是想知道,神父在给曹夫人做完告解后,他的反应如何?”

  李钟秀幽深的双眸紧紧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说完微微鞠躬,转身离去。

  回答过了?是指告解不能向他人透露呢?还是更前面的“神父有些不舒服”呢?李钟秀,这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物呢。目送那个年轻的背影渐渐远去,云寄桑默默地想。

  ※※※

  檀香如同白色的丝缕,袅袅飘升。

  曹仲一身紫绸曳撒,端坐在太师椅上,用白瓷碗盖轻轻撇着茶末。虽然脸色阴沉,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仍是不疾不徐,温文有致。

  随侍身边的,则是他最宠信的两人——爱子曹辨和五弟子洪扩机。

  “师父,这样下去可不成啊!”洪扩机的胖脸上冒着油光,小圆眼中的焦虑几乎要燃起来了,“两天之内,师父您连着两次遇剌,人家分明是想将您除之而后快!这等鬼域伎俩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也不可不防!要知道,万一您有个好歹,咱们傀儡门可就垮了啊!”

  “是啊父亲,五师兄说得有理。对付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您可不能心慈手软!依儿子看,求人不如求己,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曹辨附和道,双手揪着衣襟,显得格外紧张。

  “你们知道些什么!”曹仲将茶碗在案上重重一放,眉头皱了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现在门里不能乱,一切等朝廷的封赏定下来再说。”

  “可是,再这样下去,您让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心中何安?再说,这人的心思一乱,保不准就做出什么吃里爬外的勾当来。大师兄可是一向受知府大人赏识的,师父您看……”

  曹仲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如意算盘谁都会打,打得响不响,那还得看算盘上的珠子够不够硬。只要那自鸣钟的造法还在我手上,门里就翻不了天。”

  “可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着门里乱下去啊!”

  “慌什么,祸兮福所倚,坏事自然也能变成好事。”曹仲手捋须髯,缓缓道,“今天行剌的暗器都是天机门的。依我看,这十有八九,凶手就是天机门的剌客!虽然为师还不是朝廷命官,可也是受封的征仕郎,从七品的散爵。行剌朝廷赐封的征仕郎,其心可诛!”曹仲将指节在案上重重地一敲。

  洪扩机一脸恍然,恭声道:“师父高见,此事定是那天机门的人做的。师父有爵位在身,他们行剌师父,那便是对朝廷大大的不敬。咱们将那些暗器当证据呈上去,请朝廷派兵剿了那些狗日的!”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已是双拳紧握,满脸狰狞。

  “可云少侠不是还在找凶手么?咱们这么做,不是扫他的面子么?”曹辨有些犹豫地道。

  “云少侠那里我去说,毕竟他还有求于咱们傀儡门,想来他还会给我几分薄面。”说着,曹仲的脸色突然一变,“倒是你们两个,别整天就知道煽风点火,在机关术上下点工夫才是正经。尤其是辨儿,师兄弟几个里面,就属你的天资最低,再不用功,将来拿什么光大我傀儡门的门楣?”

  “父亲……”曹辨心中一阵激动。曹仲这么说,言外之意不就是要将门主之位传给自己么?想到这里,他不由瞟了洪扩机一眼。那肥胖的头陀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却看不清他的脸色如何。突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咬了咬牙,紧紧攥住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中。

  “对了,我给你的那本手札,你可看完了?”曹仲随口问道。

  “孩儿正在看。”

  “好好地看,看完了还给我,千万莫要遗失了。”曹仲大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

  “是,孩儿知道。”

  曹仲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却有人恭声道:“师父,弟子罗谙空求见。”

  曹仲皱了皱眉:“什么事?”

  “弟子得知师父刚刚遇险,特来探望。”

  曹仲的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敲着:“我没事。今天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罗谙空默然片刻,这才恭恭敬敬地道:“是,弟子知道了,师父万安,弟子告退。”

  听着罗谙空疏远而不失恭敬的话音,曹仲心中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这个满腹心机的大弟子也曾终日承欢于自己膝前。那时的他,还是一口一个师父的天真顽童,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全心全意地信赖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贪图名利、投机钻营的小人?也许,是从他目睹自己用计除去了门内所有师兄弟时开始的吧?抑或是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在潞王面前卑躬屈膝?太久远了,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师父,您看,大师兄那边……”洪扩机低声道。

  “放心,我自有安排……”曹仲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且出去,我有些私事要和辨儿说。”

  洪扩机张了张嘴,却还是躬身退出屋外。刚一出屋,他便直起了身子,冷冷望着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芒。许久,他才低低地冷笑一声,用袖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注意到隐身在花树后的云寄桑。

  想不到曹仲师徒几人的关系竟然如此恶劣。想必是两次刺杀扯去了师徒几人间的最后一层面纱,让原本的暗中争斗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毫无疑问,罗谙空和洪扩机想要的是门主之位。可惜的是,他们显然不是曹仲心目中的门主人选。若是按傀儡门的规矩,由手艺最高的人继任门主的话,那令狐天工是当仁不让的下任门主。但是,曹仲会让自己的爱子旁落吗?

  他垂头思索了片刻,又蹲下身来,抓起花丛下的泥土把玩了一会儿,这才漫步而行,出了花园,又穿过一道曲折的长廊,在一间静室前停下了脚步。

  静室极富特色。单檐卷棚的房顶,悬鱼却是拜占庭式的缠枝花纹,门上镌刻着微闭双眼的天使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