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赌斗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驰目眩,心头急颤,这近月的时光,他已跨过了上乘功夫的门槛,武功上的见识,非是月前那个傻小子能比。他从二人的武功中,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边看边与“三才归元掌”相应证,每有所得,心头便一阵狂喜。

萧冷那日身负重伤,刚刚痊愈,此时斗得久了,隐隐然有复发之兆,掌力减弱,手下也有些迟滞。“这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朴掌力暴涨开来,顷刻间,双方攻守互易。

萧冷生来极是骄傲,生平除了萧千绝,谁也不在他眼里,此时在白朴手上落了下风,当真气破胸膛,眉锋微扬,招式由极快变成极慢,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嘿”的一声,十指倏地弹出,五道刀锋般锐利的劲气破空而出,隐隐带着雷声。

文靖一惊:“好厉害,白先生如何抵挡?”这路功夫叫做“轻雷指”,乃是萧千绝早年的看家绝技,当者披靡,但极耗内力,萧千绝也很少用过,后来他悟通更厉害的武功,更抛在一边。萧冷练功勤苦,但资质悟性都弱了些,萧千绝的功夫他不过练了五成,练到这个“轻雷指”,便受了阻塞,精进缓慢,但到了这个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敌手了。

白朴一反方才的飘然之态,神色肃穆,招式也有变化,大开大阖,如长枪大钺,虎虎生风,刚猛异常,这是穷儒绝学“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开山破石,比“大开碑手”要厉害十倍。“以力较力么?”文靖微微摇头:“笨了些,不过,若是不会‘三才归元掌’,似乎也别无他法。”

双方出手虽然较方才慢了许多,但已经到了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凶险百倍,四周树木纹丝不动,方才弥漫天地的劲力尽皆收敛到二人掌指之间,筋骨移动,“噼啪”作声。

萧冷本来略胜白朴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伤,伤势还没断根,激斗之后,居然捣起乱来,此时反而比白朴逊了半分,被对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缓缓后退,“黑水武功天下无敌,我是萧千绝的大弟子,绝不能败给穷儒的徒弟。”他心念闪过,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声,使了三招,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飒然飘退两尺,萧冷一步跟上,变指为掌,疾拍过去,风起尘扬,声势十分骇人,白朴避无可避,双臂圈合,“波”,二人各凭实力,对了一掌。白朴只觉对方掌心传出一股粘力,竟然脱手不得,“啊呀!这厮孤注一掷,要与我拼斗内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气,抵挡势若刀剑的“玄阴离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动内力,状若石像,唯有须发轻颤,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落叶残枝,随着掠地的微风,发出飒飒细响。

渐渐地,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白朴面色火红,两人合掌之处,汗水化作袅袅氤氲,笔直地升起。

玉翎见状,知道这两个人的内力都已运转到极致,生死只在转瞬之间,不禁心头大急,暗暗埋怨萧冷:“弄别的不好,怎么非得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其实也不好受,虽然欺萧冷伤势未愈,略占上风,但如此下去,斗到最后,萧冷固然油尽灯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张,观看敌情,余光所及,却见玉翎竭力蠕动身躯,向这边移过来,“这个丫头!”他心头剧震。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虽然手足被缚,但若能一头撞在白朴身上,外力相加,白朴必然大受干扰,萧冷趁机而入,白朴不死也要落个重伤,“撞死你这臭贼!”她一边挪动身子一边想。

忽然间,只见萧冷脸上青气渐渐发紫,口角溢出血来。不禁吃了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离得还远,不由急得泪花乱转,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

“她终究帮着他师兄,帮着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犹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见庙门前闪出一个玄色的人影,端木长歌出现在门前,看着场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与他纠缠,我来助你吧!”

玉翎大惊,骂道:“无耻之徒,乘人之危,真是下流!”话音未落,只见蓝光一闪,端木挥刀向萧冷腰上刺去。白朴心头微叹:“没料到这个大恶人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地小腹剧痛,目光到处,是端木长歌狰狞的笑容,“你…”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口中鲜血已似喷泉般洒出,喷了萧冷一脸,萧冷的内力如山洪暴发,涌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狮子上,软软瘫坐在地。

这变故突兀异常,其他三人,都已经呆了。半晌,萧冷拭去脸上血污,目视端木长歌,缓缓道:“我与他公平相搏,你竟然偷袭?”拳头一紧,杀气向端木涌了过去。

端木长歌不动声色,忽然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文靖一句也没听明白。萧冷却愣在当场,“你…你会蒙古语…”玉翎惊奇万分。

“不错。”端木长歌嘿嘿一笑:“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名,作为死间,潜入宋国,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远处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的我好苦啊!”

萧冷拳头松了,沉声道:“淮安王的行踪,也是你透露的吧!怎么错了,害我白忙一场。”

“谁说错了?”端木长歌冷笑道:“神仙度上那个才是真的,当前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傻小子假扮的罢了。”

“假的?”萧冷吐了口气,道:“难怪看着他十分别扭。”玉翎也惊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么千岁么?”

“不错,都是白朴的主意。”端木长歌道:“这个假货只是一个乡下小子,适逢其会,我看他傻兮兮的,让他假扮…嘿”他冷笑道:“迟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阵前被人识穿,对宋军士气的杀伤远比他们早早知晓淮安的死讯厉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朴去了,哼,这个‘双绝秀才’,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自掘坟墓,愚不可及。”说罢,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萧冷对这些阴谋诡计甚是不齿,冷哼了一声,端木长歌止住笑声,捋须道:“如今双方交兵,正在紧要关头,白朴一死,这城中再无人是你对手,你尽可放手施为,那个假货不足挂齿,王立、李汉生、吕德、林梦石几个人却万万不能放过,只要这几员大将一死,合州城形同虚设。”他说惯了汉语,这几句也用汉语说出,文靖听得浑身发抖,几乎从树上栽了下来,“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这满城百姓岂不是…”他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眼角微斜,看到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忖道,饶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终究敌不过我一个忍字。想到大宋门户一开,蒙古大军便可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哈,老夫便是数一数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处,不由瞅着白朴的尸体,嘿嘿直笑。忽而,一点晶芒在他眼眸里划过,端木长歌眼神发亮,又惊又喜:“这令符怎么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萧冷杀尽大将,我趁乱用之,合州城当不战而下。”

他跃上前,一脚翻转白朴的身躯,“你干什么?”萧冷与白朴虽是对头,但他嗜武成痴,三度交锋,对白朴的武功颇为认可,有几分惺惺相惜,何况这次得端木襄助,赢得窝囊,见他糟蹋白朴的尸体,忍不住喝了一声。

端木长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没有?”说着弯腰,去摘白朴腰间那枚九龙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哪有生理…咦…”萧冷神色大变,只见端木长歌脸上神色又似惊恐、又似愤怒,十二分的古怪,双眼死死盯着胸前一支浸透鲜血的手臂。那只手从他心口插入,后背贯出。

喉中格格响过,端木长歌身子一软,颓然扑到在白朴身上。

白朴全力护住心脉,只等这垂死一击,出手之后,全身顿时松弛,幽幽吐了口气,闭目气绝。

萧冷见他如此顽强,心中叹息,一时说不出话来,挥刀割断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跃起,揉了揉手腕,讪讪地道:“师兄

,我…”但要向他认个错字,又万万开不了口。“以后别任性就是了。”萧冷苦笑一下,从怀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两粒“血玉还阳丹”,将玉瓶扔给玉翎道:“你也吃些,我办事去了,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办什么事?”

“杀人!”萧冷话音未落,人已经在寺门之外。

玉翎拿着玉瓶发了阵呆,忽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青衣人伫立在白朴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头,冲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这个假货,居然骗我。”文靖步子微错,让过她的拳头,冷声道:“不要烦我。”

玉翎见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气什么?”

“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着心肠掉过头去:“我…我不想再见你。”

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病了么?”

文靖不敢看她,别着头后退两步,只听她道:“呆子,我喜欢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淮安王,我都喜欢你。”玉翎会错了意。

“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声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们蒙古人手里,我…我不能喜欢你了。”他最后一句,说得万分艰难。

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你肯丢下你师兄么?”文靖冷笑:“你肯丢下你师父么?”玉翎闻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你肯丢下你师兄、肯丢下你师父么?”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视她。

玉翎见他这么凶恶的神情,心中委屈万分,全无主意,蓦地一顿脚,叫道:“我丢不丢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样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脸色铁青,退后三步,颤声道:“我不过是乡下的穷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师妹、徒弟,我哪里敢逼你,这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当从来没认识我…”他眼圈一红,掉过头,从白朴腰间取下九龙玉令,在手中握得温热,两点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来,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里?”

文靖默不作声,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拦在前面,噙着泪望着他,“你…”她刚刚吐出一个字,文靖身形如风,与她擦肩而过。

“你好狠心。”身后传来玉翎哀婉欲绝的哭声,文靖听得心碎,只想回过头去,大哭一场,但想到父亲惨死的情形,心肠复又刚硬。

跨出了藏龙寺的大门,他直奔城东太守府,只听到里面大呼小叫,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哭叫道:“来人啦!杀人啦!”

“来晚了?”文靖心一沉,跃上墙头,只见远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经略府掠了过去。他知道李汉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细查,飞身跟上,身后士兵呼叫连天,几支箭从后射来,敢情他也被当作刺客一伙。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从他身边掠过,钉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军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还没到经略府,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越过墙头,只见遍地尸首。“这厮好生张狂。”文靖心惊:“竟然明刀明枪,直截了当杀进去了。”他徇着尸首,快步追去,隐隐听得兵刃撞击之声。一声嘶哑的惨叫传来,文靖知道又有人殒命海若刀下,不及绕门而入,跃上房顶,看到经略府内厅前,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侍卫尸体,林梦石与吕德不在,王立身着重铠,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里面的软甲,虽没伤着肌肤,却被这一刀之力震飞,撞在墙边,口中满是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试图逃逸。

场上仅有四名川中豪杰与萧冷纠缠,这些人平日作为王立的护卫,只在文靖游目四顾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独剩刘劲草苦苦支撑。萧冷已经杀得性起,刀光闪闪,若漫天霜雪,与刘劲草一合即分,刘劲草踉跄后退,血染衣襟,一条胳膊握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一丈开外。他脸色惨白,见萧冷一步跨上,刀光满目,不禁把眼一闭:“罢了!”

萧冷正要斩尽杀绝,身后风声急起,似有暗器飞来,当下弃了刘劲草,错步矮身,刀势一偏,向后划出,身后青瓦乱飞,细细的尘沙蒙蒙散开。沙雾中,一道青影若有若无,急闪而至,蓦地一顿,好似来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态惊惶,双手乱挥,疾风骤雨般,锲入萧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这招以拙生巧,乱中取胜,萧冷直觉掌力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好像铺天盖地般涌至,一时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细。不得不施展身法闪避,海若刀连挽了六个光环,环环相扣,护住全身,饶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风扫在腰间,“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数步,看着文靖,又惊又怒,引了个刀诀,喝道:“是你么?来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动,修罗灭世刀“焚灭天地”使了出来,无边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虚空,所到之处,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再无半分迷惑,神意随着辽阔的大地延伸,向无穷的苍穹弥漫,天地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之中,当海若刀卷到之时,他终于遁入“镜心识”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际浮云,双臂如挽千缕柔丝,指尖在空中划出咝咝异啸,轻飘飘捺入好似没有穷尽的刀影,萧冷只觉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绝,海若刀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锐气,用掌风带动刀势,实在不可小觑。”

他是遇强越强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气,厉声长啸,刀法忽变,“焚灭天地”变成了“气断须弥”,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无甚奇处,但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着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罗神威力,剖断茫茫须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