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靖见蒙古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蒙古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括发出刺耳的闷响,文靖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文靖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爆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合州的上空,蒙古大军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柱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药涂得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乃蛮旧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的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

帐外寒风更急,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文靖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诸将和道:“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堂上一静,众人皆望向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当然是由他来唱的。“朝天阙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的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文靖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庭…”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晰,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的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个冤家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蒙古大军撤退的声音。蒙古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淹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凝视远处合州城黯淡的灯火,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芒:“我们还会回来!”

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红日高高升起,桌上丰盛早膳已经冰凉,月婵轻声咕哝:“这个千岁,又睡懒觉呢!”她实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门上推出一条门缝,偷偷窥去,不禁呆住,只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上面放着晶莹通透的九龙玉令,雕花窗向外开着,窗外鸟声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阳光,洒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江边山峦,巍巍矗立,叠青泻翠,偶尔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不由纵情歌道: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边码头,只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

近处船家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里?”文靖只觉前程如谜,不由心生迷惑:“去哪里呢?”

老者会错了意,道:“我们这船仅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这是为何?”

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两?”文靖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老者问。

“此话怎讲?”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两银子,同乘则是数人同乘,当然船费得视人数多少而定。”

文靖怕合州城来人,只想早点离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我出十两银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这船我包了!”

文靖闻声一震,定在当场。

老者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

“二十两。”那人气鼓鼓地说,老者一愣,“怎么,还不成,四十两!”女子继续道。老者额上渗出汗来。

“玉翎!”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对?”

“玉翎是你叫得么?”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着一个丝绸包袱,俏生生立在江边,闻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玉翎冷哼一声,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别走。”说着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剧痛如裂,顿时缩了回去,身子一晃,挡在玉翎前面:“你听我说!”玉翎出手如电,一掌拍到,掌风四溢,不容文靖不让。但玉翎刚要抬足,又见这小子拦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文靖心里有愧,不知道如何说起,玉翎一顿脚,双手一分,向他拂来,文靖借步法闪开,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赖皮鬼!”玉翎恼了,拳脚纷飞,文靖只好闪避,二人在江边倏进倏退,动起手来,文靖一味闪避格挡,落尽下风,十招不到,只听裂帛之声,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来,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里,蓦地想到石牢里那些如水温柔,刹那间似遭雷击,僵在当场。

文靖见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乱,急步上前,道:“你…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闭上眼睛,摆出“随你打”的姿势。

“你…你这个呆子。”玉翎泪花直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父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

玉翎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谁希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已经名动天下,正好回临安享福,哪里美女如云,我又算得了什么?”

文靖摇头道:“就算有万千美女,倾国富贵,在我心中,也敌不过你一个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这呆子,居然也会油嘴滑舌地骗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红红。

玉翎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这样,我还是蒙古人,蒙古人杀了你爹爹,难道你不恨我么?”

文靖叹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伤,但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发觉,合州城下,也死了无数蒙古人,他们何尝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哭断肝肠,“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叹道:“我还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泪水,道:“好好,别哭啦。”语气万分温柔,只这一句话,二人胸中块垒尽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这地理鬼,怎么来这里的?”文靖含笑问道。

“不能来么?”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边发楞,突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说是有山!”玉翎撒赖,她眨眨眼:“你刚才说得那句算不算数?”

“那句话?”文靖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红耳赤,对他又捶又打,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只觉平生之乐,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