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命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鹰门发源之处,京口败后,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得元军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良久,却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但娘亲与姊姊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么?”靳飞摇头叹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姊姊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忽听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见状俱是一惊。靳飞急起身施礼道:“师娘!”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道:“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妈!”又对美妇道:“姊姊。”

云夫人淡淡地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大致听到啦!”她嗓音沙哑,但说出话来,自有一番威严,继而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那般龌龊念头,与贾似道之流有何分别?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只觉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道:“孩儿独自受难,也就罢了,累着您和姊姊,便觉不安。”云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里这个殊字是何含义么?’’云殊道之听爹说过,是特出的意思。”

云夫人颔首道:“不错,你爹爹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岂是英雄所为?”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

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啦!”说着深深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之际,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么也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自顾去了。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与一使枪少年斗得甚是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便笑道:“云大哥。”风眠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忽地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待得枪至,他猛然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一掉头,向云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过人?”

云殊强打精神,含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两眼闪闪发亮。

云殊心头一叹,强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气么?”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一阵,对楚婉道:“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得好!”楚婉诧然道:“为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出后话,打断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视着云殊,目光盈盈,柔声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着楚婉,又付道:“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儿,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楚婉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

两人相对默然时,忽见一个丫环冲过来,一把拉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那丫环咽丁口唾沫,放声大哭道:“老夫人…她上吊自尽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大退两步,几乎跌倒。楚婉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角却涩涩的,竟哭不出声来。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飞低头道:“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滑落面颊。

一日之中,失去两个至亲之人,云殊只觉脑中空空,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得是云夫人的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伤心,方澜悄然进来,见此情形,叹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了泪水,步出房门。一行人直上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压压一片,望之不尽。

片刻工夫,元军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么?”一挥手,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猾。

那人马来得快极,顷刻已近,云殊认得是梁萧,怒从心起,却见梁萧驰到千步之外,提枪纵马,仰望城头,朗声道:“云殊何在?”云殊扬声道:“你来劝降吗?”梁萧略一沉默,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无话可说;若你命丧我手,我梁萧从此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争。”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欲一口答应,却听靳飞低声道:“此人诡计多端,必有阴谋,你身负守城之重,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不闻动静,焦躁起来,朗声道:“云殊。”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将法!”云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与中条五宝饮酒,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味酗酒,心中难过,但又不善劝慰,惟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当即免了他先锋之职,亲率大军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毁常州护城船只。

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人常州。

宋军退人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双剑抡得似风车一般。战得一时,靳飞见元军不绝拥入城内,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此抵挡,你率其他兵马,从南边突围。”云殊吃惊道:“什么话?”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不由一怔。靳飞正色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你父仇未报,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当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是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时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倏地红了。靳飞插刀在地,扣住他双肩,沉声道:“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但师父驱逐鞑虏之志,也不能就此断绝。师父之志,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

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笑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就是。”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中,颇有几分苍凉之意。

云殊嗓子一硬,忽见靳文牵来马匹。云殊一咬牙,接过缰绳,跃上马背,转身之际,忽地长臂探出,出其不意将靳文揽起;靳文腰间气户穴一麻,已是动弹不得。靳飞正要阻止,云殊缰绳一抖,骏马撒开四蹄,霎时去得远了。靳飞呆视云殊背影,蓦然间,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云殊率军冲出城外,李庭复仇心切,率军追到虞桥,赶上云殊。双方一场激战,云殊大显神威,在元军阵中两进两出,杀伤无数,率百余残军,突出重围。

两军一前一后,追逐一百余里。此时土土哈率钦察骑兵赶到,一时快马若风,锐箭如雨,宋军人仰马翻,逃至平江之畔,仅剩十骑。此时追兵在后,河水在前,端的进退不得。

云殊身中数箭,血染铁甲,看了一眼靳文,蓦地发声长啸,纵马如箭,射人平江;宋军将士见状,齐声大喝,随他跃马人江。

但众人多已受伤,平江水骤起骤落,转眼间将其一一吞没,惟有云殊仗着内功深厚,挟着靳文奋力挣扎,向对岸游去。

元军赶到江边,土土哈方要开弓,身后忽地飞来一鞭,将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头一瞧,惊道:“梁萧。”再见梁萧眸子清亮,并无醉意,心中大为不解,问道:“你干吗不让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报仇,更待何时?”

梁萧瞧了云殊半晌,摇头叹道:“好汉子。”众人一愣,梁萧掉过马头,朗声道:“他死战不屈,难道不是好汉吗?此等好汉,我宁可一刀一枪,与他在战场一决生死,也不愿此时放箭,趁人之危!”众军都与云殊交过手,暗里有些佩服,听得这话,均是无语。李庭、土土哈见梁萧心意已决,各叹了一口气,不复再言。

这时,一个百夫长押了几个俘虏上前。梁萧一眼看去,楚婉和风眠赫然在内,二人都已中箭,彼此

挽着,蹒跚而行。那百夫长便道:“他二人受伤躲在道旁,被我发现了。”楚婉瞪着梁萧,一双秀目似欲喷

出火来,风眠向梁萧唾了一口,但伤重乏力,难以及远,只唾在马蹄上。一旁军士手起刀落,便向风眠砍

下,不料梁萧挥手一鞭,将他大刀卷飞丈余。那军士一愕,悻悻退后。梁萧吩咐随军医官道:“给他们治

伤,不得虐待。”医官应命,自与众人拔去羽箭,敷药包裹。

云殊拼死泅过平江,与靳文彼此搀扶而行。经历这番苦战,二人均已伤疲欲死。苦撑着走了一程,靳文失血过多,摔倒在地,云殊被他一带,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颓丧至极:“莫非我二人命丧此地么?”一念未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云殊回头看去,但见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

云殊挣起身子,大叫一声,舞剑便向那队人马扑去,谁知方才奔出数步,便一跤跌倒,额角撞上一块青石,两眼倏黑,隐约听得有女子呼叫之声,继而脑中一空,失了知觉。

梁萧率军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隐隐见得谯楼。忽见囊古歹飞骑赶来,一脸笑意,梁萧询问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颜大人说此城害我损兵折将,要给他个厉害瞧瞧,下令将常州内外,杀个鸡犬不留。”他大笑两声,忽见梁萧脸上苍白,不由问道:“你受伤了…”

梁萧倏地将他当胸拿住,从鞍上提了起来,厉声道:“伯颜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气闷难言,惟有点头示意。梁萧挥手一掷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萧旋即飞骑人城,策马转了一圈,没见半个宋人活着,只见一队一队元军士卒杀红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随后赶到,见梁萧当街伫马,正想招呼,梁萧忽地掉转马头,飞驰出城,冲人元军大营。

径至帅帐之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跨人,几个亲兵举手欲拦,却被他一拳一个,尽数打倒。伯颜正在用饭,忽见梁萧闯人,张口欲问。却见梁萧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门,伯颜一惊,抬手欲挡,却觉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颜大意被制,惊怒交进。但他久历战阵,面上却不流露半分,只厉声道:“你作反么?”梁萧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颜皱眉道:“那又如何?这城害我损兵折将,若是不杀,后来城池纷纷效仿,何时能够到达临安?”

梁萧呸了一声,怒声道:“战场上你死我活,杀的若是兵将,还有些许道理;但城中百姓无拳无勇,斩尽杀绝,又算什么本事?”伯颜冷笑道:“天下人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既是杀人,杀兵杀将杀百姓又有什么分别?你以前杀的人也不见少,怎么今天倒兴起妇人之仁来了?哼,打起仗来,人人都是地里的麦子,将军便是农夫。谁的麦子割得最多最快,谁就是名将!”

他疾言厉色,每一字却都似利锥扎在梁萧的心上。一时间,梁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是啊,都是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迷惑之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拥人帐中,见这阵仗,俱是骇然。土土哈叫道:“梁萧,你疯了么?”

囊古歹也道:“梁萧,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萧被他们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颜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缩,向后脱出三尺。梁萧正要追击,土土哈忽地纵身扑到,梁萧身形一顿,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门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搁,伯颜于疾退之中,忽转疾进,左掌斜飞拍在梁萧的胸口上。这一掌有雷霆之势,将梁萧震退八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鲜血夺口而出。两旁亲兵齐声发喊,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伯颜拭去额上冷汗,厉声喝道:“梁萧,你知罪么?”梁萧咬着牙不发一言。伯颜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帅,可是天大罪过,将你车裂刀剐,也不为过厂土土哈忙跪道:“丞相开恩,土土哈愿将所有功劳,换取梁萧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萧性子素来刚烈,容我们带他回去,慢慢开导。”

梁萧眉头一皱,正要张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头,连声道:“梁大哥,别说啦,别说啦。”直磕得头破血流。梁萧见状,心一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望着伯颜扬声道:“闯帐逼你是我不对!但下令屠城,却是你错了。”伯颜也不忍杀这员爱将,见他松口,当即道:“屠城对错,暂不去说。但你既已知错,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饶你这次,下次若犯,定斩不饶。”一挥手,道,“放了他!”众亲兵这才应命放开梁萧。

梁萧缓缓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梁萧强忍内伤,缓步出帐,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遥遥跟在后面。梁萧走到到了营外,转头问道:“那些俘虏呢?”土土哈忙道:“听你的话,待他们好好的。”梁萧向李庭道:“带他们来。”

李庭飞马人营,片刻工夫,便将楚婉等人带来。梁萧略一默然,挥手叹道:“让他们走吧。”众军一征,依言解开二人绳索,楚婉惊疑不定,冷哼一声,昂首去了,风眠也瞪了梁萧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后。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这两个人也是杀三狗儿的帮凶,不能让他们走了!”梁萧默不作声,望着那几名俘虏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们说说,究竟为什么打仗?”

众人听他突然说出这些话,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最大的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土土哈道:“对啊,成吉思汗说的定然没错。”李庭略一迟疑,也随之点头。

梁萧望着三人,目光闪动,忽地长叹一口气,望着常州城缓缓道:“杀人眷属,破人家族,夺人所爱,淫人妻女,这便是你们的志向么?”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迟疑道:“梁萧…你真有些不大对头。”梁萧微一惨笑,大袖一拂,扬长去了。

第四章西塞龙吟

常州城破,苏州、湖州望风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独松关,元军陆续抵达临安,临安城中大小官员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无策,派人议和,却为伯颜回绝,不久遣人献上降表国玺。伯颜率军进抵临安城下。谢太后携幼帝赵歇出城纳降,大宋君臣忍泪含悲,拜倒在伯颜马前,一时天空落起霏霏细雨,笼山弥野,天地尽无颜色。伯颜下马扶起赵歇,不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起来。一时间,十余万元军欢呼声震天动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惧,泪如雨下。时人汪元量后来作诗哀叹道:“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梁萧随大军南下,名为平章副帅,实则日日以酒为伴,醉生梦死,几无清醒之时。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来时头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营走动散心,梁萧不忍拂她之意,勉强应允。

二人信马由缰,沿西子湖畔而行,举目眺去,只见薄霭未收,烟水茫茫,亭榭依旧,却少了琴韵歌舞,远方雾锁长空,晦暗不明,连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梁萧眺望湖景,想起当年在这里偶遇花晓霜父女的情形,那时两小无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时的心境却已不再了。

伤感之际,忽听胡琴之声,调子凄凉不胜,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镶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曲调暗哑,经久不绝。

梁萧听了,暗忖道:“相思树,折枝图,比目鱼,鸳鸯户,这西湖真占尽世间好处,引得大宋王公显贵醉生梦死,最后输光当尽,连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将这贪欢享乐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国经武上,何尝会到这个地步?”心中越发窒闷,取了一囊烈酒,一气喝光。

回营时已是晌午,伯颜帅令来召。梁萧吩咐阿雪回营,自去中军帅帐。尚未进帐,便听笑声不绝,伯颜一见梁萧,哈哈笑道:“梁萧,你来得好,且见过这几位贵客!”帐中诸人闻言,无不回首注目。

梁萧游目一观,骤然变色,敢情伯颜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脱欢,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贺陀罗。脱欢下手,一人黄衣白发,正是“黄鹤”明归,贺陀罗下首,则盘坐一名黄衣喇嘛。四人身后立着的一排人梁萧也大都识得,分别是哈里斯、火真人、阿滩尊者,另有一个不相识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癯,一团和气。梁萧不防今日诸多对头会聚一帐,不禁心跳如雷,遍体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脱欢一见梁萧,也是错愕无比,继而怒色闪过,含笑道:“这便是梁萧么?真跟传言中一般面嫩!”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不似夸赞,倒似充满恨意。伯颜对梁萧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是脱欢大王,受封镇南王,统领江南。”他见梁萧一动不动,皱眉道,“见了大王,你怎不行礼?”

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颜虽与脱欢不和,但觉当众扫他面子,说不过去,正自犹豫,脱欢已摆手道:“罢了,我与梁大人也是旧识,跪拜就免了吧!”

伯颜微微一笑,借梯下楼,指着明归道:“这位明先生乃是脱欢大王新聘的军师,智谋高明,见识了得。”明归略略长身,冲梁萧淡淡一笑,却并不出言相认。梁萧心中纳罕,不知明归为何竟然投入脱欢座下。却听伯颜又指着那名黄袍喇嘛笑道:“这位是当朝帝师,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胆巴大师。”梁萧心头一动,胆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却是听过,据说此人天生慧根,十六岁面见忽必烈,被忽必烈拜为帝师,权势显赫。

胆巴站起身来,只见他肩宽背阔,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胆巴久仰了!”梁萧回了一礼,淡然道:“怕是过誉了。”脱欢见他向胆巴答礼,却不向自己磕头,不禁嘿然怒笑。

伯颜正待引见贺陀罗,贺陀罗却已起身,朗声笑道:“平章大人,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大人处,还请见谅。”众人均是诧异,不知二人何以相识。梁萧自

忖开拳不打笑脸人,此獠既然低头认错,自己再若报复挑衅,有失气度,当下冷冷一笑,转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转,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还记得区区么?”梁萧见他笑吟吟的,目光却甚诡谲,心念一转,颔首道:“记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亲近亲近!”左手向梁萧一伸。梁萧也道:“好说好说!”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将握未握之际,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钻”突地一转,到了手指之下。

伯颜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双手一触即分。梁萧转身便走,哈里斯却是一呆,低头看去,脸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萧回头道:“怎么?”哈里斯踌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萧道:“什么戒指?”哈里斯死瞪着梁萧,眼里似要冒出火来。“蛇眼魔钻”是他祖传宝物,坚硬异常,精钢刀剑也是一割即断,倘若握实,梁萧手上定然添个窟窿。哪知梁萧将计就计,趁握手之时,使出“如意幻魔手”,轻轻巧巧将钻石从他指上褪了下来,待哈里斯发觉有变,梁萧早已缩手。哈里斯偷鸡不着蚀把米,未伤着梁萧,反而丢了祖传宝物,惊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萧若无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听贺陀罗叽咕两句,哈里斯一脸悻悻,站回他身后。贺陀罗目视梁萧,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儿子冒犯之处,请别在意。”梁萧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儿子么?我瞧你倒像是他儿子。”脱欢一行俱是变色,心道:“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不料贺陀罗却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跷,笑道:“大人真是独具慧眼,贺某别的本事没有,惟独这驻颜养生之术,尚有几分心得,较之三十许人,还要年轻一些。”说罢顾盼神飞,颇为得意。梁萧本意让他父子难堪,未料贺陀罗不怒反喜,甚觉无趣。将此事放到一边,酒到杯干,片刻间喝光两壶烧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众人见他醉态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颜更觉恚怒:“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早知他如此出丑,真不该唤他出来!”一时只作不见,微笑道:“胆巴大师,你奉旨镇魇大宋龙脉,那镇魇之法,不知详情如何?”

胆巴笑道:“这法儿说难也不难,首要推倒大宋皇宫,断了它的地气灵根,再挖掘宋朝诸帝的寝陵,取其骨殖,杂以牛马之骨,埋于其上,再筑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经、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来,大宋王气尽泄,龙脉断绝,赵家皇帝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梁萧不愿与这些人交谈,故意装醉,听到这里,不觉心道:“原来这和尚挖人祖坟来的?他既是出家人,当以行善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对胆巴仅存的一点儿好感也灰飞烟灭了。

却听脱欢笑道:“依我看来,断了大宋的龙脉还不足够。”胆巴肃然道:“大王定有高论,小僧愿闻其详。”脱欢道:“赵家做不了皇帝,难保别家不会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门的祖坟,挖它个底儿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统千秋,万代不绝。”胆巴道:“大王的话虽是不错,但宋人坟茔何止千万,怎生才能挖尽?”脱欢笑道:“挖一个总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