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翻身跃起,尚未举刀,梁萧着地一翻,双脚踏上刀身,双手左劈右刺,踩着刀身直逼过来。伯颜无奈放刀后退,梁萧纵身进逼,左手杆棒如腾蛟起凤,右手枪尖似怪蛇弄影,长短互应,虚实相生。伯颜情急之间,抓起那张五尺巨弓,当作单刀,呼呼呼抡将开来。这一轮变化突兀横生,只瞧得众人张口结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枪铁弓还有如许用法!”

雷霆更响,白雨如长练泻地,越下越大。场中二人脚踏泥水,时相进退。激斗半晌,伯颜巨弓越使越顺,刀法之外,别生妙用,不时横批竖挂,以弓弦来夺梁萧兵刃。梁萧觑他弓来,身子忽矮,左腿着地扫出,一蓬雨水扑向伯颜。伯颜眼前一迷,梁萧杆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颜弓弦反挂,将杆棒绞住,两人同时用劲,将那强弓拉得犹如满月。

梁萧左臂急挥,掷出枪尖,伯颜侧身让过,哪知梁萧这一掷本是诈术,迫他将颈项送到杆棒端头,此时弓弦早巳引满,白蜡杆棒如劲矢射出。伯颜应变奇速,巨弓撒手,一低头,白蜡杆从额边擦过。如此一来,二人兵刃均失,双双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贺陀罗瞧到此时,也不觉暗暗点头:“这两人武功虽非绝顶,但变化委实无穷!”正自思忖,场上二人身法陡变,伯颜身如鬼魅,似进似退,欲拒还迎,双掌走向奇特,上下难辨,左右不分;梁萧则东走西顾,掌势凝而不发,只是绕行。只见二人相距数尺,越行越快,便如两道疾风,转了二十多个圈子,却没交上一招。

脱欢忍不住问道:“贺先生,你说胜负如何?”此时雨如瓢泼,四名亲兵用长矛在他头顶支起一副恺甲,仍不济事。贺陀罗摇头道:“‘大逆诛心掌’遇上了‘三才归元掌’,胜负之数难说得很。”

脱欢不解道:“先生不妨说明一些!”贺陀罗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萧千绝所创的‘大逆诛心掌’,你看他这掌铁定向左,他落掌之时,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却给你左边一下;本来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后退,却能化为前进;总之大逆之意,就是进退攻守,处处违反常理。诛心么,则是让人捉摸不透、心神错乱之意。”

脱欢失笑道:“这不就是骗人么?”贺陀罗笑道:“大王英明,这功夫的诀窍就在‘诛心’二字,若能骗得对手心慌意乱,哪有不胜的道理?所以说,这路武功堪称天下第一等的骗人功夫,本是萧千绝创来对付‘三才归元掌’的。”

脱欢奇道:“‘三才归元掌’?”贺陀罗道:“‘三才归元掌’便是梁萧的掌法,要旨在审敌虚实,练到绝顶处,破敌犹如汉人所说的‘疱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导大宾,闭眼也能伤敌,堪称是天下一等一的对敌功夫。”

脱欢似懂非懂,又问道:“但他二人始终不见交手,却是为何?”贺陀罗笑道:“骗人功夫遇上了审敌功夫,一个千方百计骗人人彀;另一个却处处审敌虚实,若五十足把握,断不轻发。”

脱欢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颜骗过梁萧,他便胜了。”贺陀罗摇头道:“这小子哪有这么好欺?方才丞相设了无数套子,这小贼就是不上当,嘿,他二人不交手则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卖弄,一字一句穿透风雨,两人听在耳中,均是暗惊。又如旋风般再转三合,梁萧蓦地捕捉到一丝破绽,身子扑跌而出,一招“三才归元”射向伯颜胸口。伯颜破绽微露,便已自知,双掌陡合,横在胸前。“砰”的一声,二人全力对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状若无数细小飞箭。梁萧飞出两丈,重重跌下,溅起数尺泥水。伯颜晃了晃,拿桩站定,双掌颤抖,气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时雷声隆隆,自东滚来。梁萧奋力挣扎数下,竟难站起,鲜血混合雨水,顺着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论及武功,他本逊伯颜一筹,何况此前血战半日,早已神虚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诸般巧变,方才挨到此时,对罢这掌,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贺陀罗见状,哈哈笑道:“梁萧。你认不认输?”梁萧怒哼一声,双手一撑,竟又踉跄站了起来。伯颜盯着他,张口说了几句话,但东方雷声更响,如山岳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将他的说话声一时盖住。

梁萧好容易挺直腰脊,望着滔滔江水,只觉浑身纵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万一,一时间眼泪混着雨水滑落,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伯颜神色阴鸷,忽地紧握双拳,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子又慢又沉,仿佛踏在众人心上。此时间,军阵中忽地纷乱起来,许多军土手指东方,骇然大呼,伯颜忍不住转眼望去,却见一排江水银山雪壁般压来。刹那间,他的心中念头一闪而没:“钱塘江潮!”

只见那潮头来得奇快,势若奔马,披扬流洒,遇着死,当着坏,元军士卒虽久经战争,却未见过此等怪事,一时惊骇失措,后退不及,纷纷被卷人泼天狂涛之中。就在伯颜愣神之时,梁萧聚起残存气力,疾扑过来,伯颜伸掌格住,未及发力,潮水汹涌扫过,将二人一时吞没。

脱欢等人离岸较远,见势纵马狂奔,待得潮头西去,方才惊魂甫定,举目回望。却见扛边人影俱无,待要奔近察探,忽听一声长啸,伯颜翻身跃上江岸。脱欢一怔,眉宇间露出失望之色,哼声道:“梁萧呢?”伯颜摇头道:“我抱住江边一块石头,方才幸免,梁萧么…”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恸,伏在江边,放声痛哭。脱欢冷笑道:“伯颜丞相,梁萧是你的部将,你御下不严,本王在圣上面前,难免要据实以告,到时候伤了和气,丞相莫怪。”

伯颜目光扫过他脸上,冷冷道:“梁萧任性妄为,自取败亡,我用人不当,自当向圣上请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缓,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应声上前,伯颜沉声道:“你二人代梁萧之职,率军北上!”土土哈浑身一震,与李庭同声应命。脱欢脸色陡变,重重哼了一声,率领一众属下,一阵风拍马去了。

伯颜望着天,长长吐了口气,过得许久,方才转眼瞧了钱塘江一眼,然后回身上马,向北而去,众军随后跟上,一时间,只闻蹄声远去,潮声渐稀,钱塘江畔又重归岑寂。

第六章无法无相

小雨淅淅沥沥,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渐落渐小。东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峦如洗,清新妩媚。三两农夫吃过早饭,牵牛出来,彼此说些笑话。来到田边,却见前方走来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裹满泥浆,褐乎乎的一片,还沾着几片草叶儿,乱发间一对眸子呆滞无神,定定望着众人。

一名干瘦农夫吐了口痰,骂道:“又来一个臭要饭的。”旁边一个矮壮村汉接口道:“北边人成群过来,真是造孽。”身旁高个子恨声道:“昨天地保又来说,鞑子还要征粮。他妈的,老子就指望撑死这群狗娘养的!”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话,忽见邋遢汉子向前一扑,抱住那头枯牛的脖子,号陶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惊,伸角一顶,不料那人足下浑似生了根,纹丝不动,瞳目喝道:“好啊,你来,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此情形,大觉惊惧,矮壮汉子叫道:“哎呀,是个疯子!”

那头牛被疯汉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挣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许,始终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状,一齐来扳他手臂。他们未及奔近,那人突发一声大喝,双臂使力,将那头牛拧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时村中农夫纷纷出来,见此情形,大呼小叫,举起锄头围打。那人手臂乱扫,众人虎口流血、锄头乱飞,纷纷惊骇逃开。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赶上众人,左一挥,右一拨,一众村汉尽成滚地葫芦。

那人叉着腰,哈哈哈纵声长笑,忽见几个村妇闻声赶来,两眼一瞪,厉喝道:“你们都来,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几个村妇见他恶形恶状,动若鬼魅,顿时失声惊叫。那人听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转身抱住个年轻村妇,悲声叫道:“阿雪,阿雪…”

这疯汉正是梁萧。他此时心智失常,所闻所见无不异于常人。那村女被他当作阿雪,死死搂住,惊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无比,惊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撇嘴,也哭了起来。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闪,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梁萧肩上。梁萧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来,竟然躲闪不开,脸上便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将他打了个筋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在地上,喉间“咯咯”连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地舒张,但脑里仍觉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抢到,一拳轰在他口鼻之间。这处乃“人中”所在,又称水沟,是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的大穴。

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网般在脸上蔓延开来,脑子倏忽一清,目光扫处,暗自惊诧:“这是哪里?”他不及细思,那人已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躲闪不及,顿被抓住“中极穴”,浑身软麻。

那人笑道:“认不认输?”这时两人正面相对,粱萧讶道:“疯老头,是你?”敢情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宋人来到这座村子。

疯老头脑筋不大清楚,凡事过后便忘,此时已记不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认得我?”脸一沉,又道,“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瞪着,刹那间,前事历历闪过心头,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头脑一沉,后事如何,便无知觉了…想着想着,不觉满心酸楚,再无丝毫争雄斗胜之念,叹道:“老爷子,我认输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寻思道:“为何阿雪死了,我却活着?莫非老天爷还没将人折磨够么?”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辈,历劫尚存,也就断了死念,长叹一口气,转身欲去,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灵台穴”。梁萧本就郁愤,忍不住怒道:“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觉找到一个极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萧意兴阑珊,无心陪他胡闹,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浑身气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骇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怪老头背负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动了!”怪老头笑道:“跑不动我帮你”一伸手拿向梁萧胳膊。梁萧小臂翻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笑着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跃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顿然软麻,仅剩一条右腿,奋力点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单足跳到梁萧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那老头发足狂奔,竟将他如纸莺般拽了起来。

梁萧一条手臂带着百数十斤的身子,被怪老头一扯,几乎折断,惟有使出吃奶的气力,随着此公狂奔。哪知这怪老头这一番奔跑,真如风驰电掣。

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最初三十里,凭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后,梁萧便觉两腿发软,但怪老头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

梁萧被双膝着地,生生拖出数里,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岂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爷子,我跑你不过…跑你不过。”

怪老头虽在狂奔之际,耳力仍然聪灵,听得此言,心怀大畅,放开他的手,笑道:“很好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饿,自然跑不过你。”

怪老头搔搔头,道:“说得也是。”他忽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地,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梁萧识得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来到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怪老头抓人之时,顺手封了他穴道,梁萧动弹不得,空白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奔人营,守营军士见状惊呼,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钻,让过阻拦,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长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乱冒。

怪老头如风掠过,将那牛腿顺手抓起。那几名士兵一怔之间,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扑上。怪老头抓那牛腿在手,但觉灼热异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眼看众军士扑到,便将那牛腿骨裹人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被滚烫热油洒得满脸,顿然生出无数燎泡,不禁长声惨叫。

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挥舞,牛油飞溅,所向披靡。他从南门进,北门出,顷刻贯穿十里元营,众军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间无双无对,一旦举步,逝如轻烟,矫似惊

龙,约摸一柱香工夫,便将千军万马抛了个踪影全无。

梁萧见他如此威风,心中佩服:“此人轻功超越人力之极,我所骑快马无数,但三十里之内,也没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一比!”

他见怪老头东张西望,狂奔不辍,心觉不对,便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且放我下来!”怪老头闻声止步,诧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爬到我肩上来啦,不像话,不像话!”身子一抖,将他撂下,解了穴。

梁萧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说,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挠头诧道:“是吗?我却忘了!”梁萧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奇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老头神色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却见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难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复折腾,也不曾伤了分毫。

梁萧无计脱身,只得喝了两口水,抹了一把脸,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阵恍惚,隐约见得身侧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绾着如瀑秀发,对水梳妆。梁萧心头一抖,脱口念道:“阿雪,

阿雪…”说着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触水面,倏忽涟漪荡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萧怔怔望了水面半晌,蓦地伏倒溪边,失声痛哭起来。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心中大为惊奇,过来抚着他头,哈哈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依梁萧霹雳火性,换作平日,必然气恼,但此时心中悲如潮涌,一时间竟忍不住扑入老头怀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来。那怪老头不知为何,竟也任他纵身入怀,毫无防备之心,兀自咕哝道:“…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捡榆钱…”说话声中,脸上流露慈爱之色。

这一抱一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渐复,忽觉自己在老头怀里,端的羞愧难当,忽生毒念:“我给他要害一指,便可脱身了。”但转念又想,“他一意劝我,我怎可如此对他!”想罢叹了口气,推开老头,低头不语。

怪老头也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似乎沉思什么,过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梁萧奇道:“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想老婆呢!”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老婆?”怪老头双手乱摆,道:“什么都可不记得,但老婆万不能忘,要天天记,时时记,否则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萧听得这话,叹道:“既然想她,干吗不回家去你?”怪老头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梁萧心想:“他那妻子必是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了。但他即便疯癫,仍顾念妻子,足见爱妻之心。只不过世事难料,男女间一朝别离,或许再无见期,便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他正自惨然,忽见那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梁萧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觉,我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犹豫,“我这一走不打紧,这老人却昏头昏脑,远离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怜了些…”他打量怪老头一阵,又想,“看他情形并非天生糊涂,却似犯了什么病。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想毕静坐调息。

不料那怪老头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多端,竟有摇神动魄之能。梁萧屡被他带岔呼吸,随他鼾声吐纳,心中怪讶,起身细看,却见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软如蚯蚓,呼吸之间浑身毛发随之起伏,情形煞是诡异。

梁萧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觉之时也在行功。不得了,练功不分昼夜,岂不胜过他人一倍?”他左右难以定心,便踱步散心,无意间踱至离老头三尺处,忽见老头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至。梁萧匆忙闪避,仍被其中一道扫中小腿,一阵酥麻;举目看去,却见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无怪此老梦中练功,也不惧人打扰。但凡人畜逼近,他睡梦中也能出手。嘿,睡觉既能练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营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赞:“难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点倒。这劲力来无影,去无踪,委实厉害。”当下远远避开,仰望半空中一轮皎月,心头又浮现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颦一笑,仍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当伤感之际,他忽觉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梁萧一惊,心念方起,那道真气又立时消灭。他定神一想,明白过来,敢情他无意间,竟被老头儿的呼噜声带动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应,内力走势竟也渐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时,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像方才一般走了数匝,双腿间渐渐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跃跃欲起;再坐片刻,梁萧蓦地忍耐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来。他大惊,心中连叫:“奇怪,奇怪!”欲要止步,却也不能。

一时间,梁萧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贯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漫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迫得他双眼胀痛。梁萧只觉丹田真气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双腿却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飞奔,仿佛永无休止。他几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惧起来:“这般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么?”但转念又想:“我罪孽深重,万死犹轻。如此死法,却也是上天垂怜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凄然,再不着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难耐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梁萧听出是那怪老头的声音,心神微动,便听他道:“好家伙,又想逃么?”梁萧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已抢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头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萧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己,倏地变了方向,绕着怪老头打圈儿狂奔。怪老头见他怪模怪样,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梁萧也不知奔了几百十圈,渐渐地连那狂笑声也听不见了,两眼倏地一黑,昏了过去。

蒙咙中,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见怪老头瞪着双眼,神色关切,见他醒来,眼神一暗,又变迷茫。梁萧定了定神,但觉双腿酸痛无比,想起方才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头笑眯眯地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怪老头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们来比划比划。”说罢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道:“我腿酸脚胀,站也站不稳,怎么还手。”

怪老头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气哼哼走来走去。梁萧见此老片刻不得安静,当真哭笑不得,于是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们来划拳玩儿。”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心中气恼,冷然道:“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边说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梁萧无心与他胡闹,只道:“你年纪老大,还玩这些小孩儿的把戏做什么?”怪老头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戏,就陪我打架玩儿。”

梁萧见他说到打架便是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两相权衡取其轻,便道:“罢了,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大喜,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却又同为石头。顷刻间,两人连出十来拳,均是一般无二。梁萧大奇,抬眼偷瞧,却见怪老头一脸促狭,不由微微皱眉。

又划数拳,两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萧忍不住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终一同,如何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我要胜你,容易容易,你要胜我,很难很难。既然胜负早分,大伙儿就随便玩玩。”梁萧狐疑难解,回想在元营中与他交手之时,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慢慢道:“老爷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

梁萧奇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面露苦恼之色,连连挠头,道:“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出来。”梁萧叹了口气,正自失望。那怪老头却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说不出道理,却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圆的也罢,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听得一愣,方欲细想,但听怪老头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随手应付。

两人折腾了半夜,眼看朝阳初露,梁萧连叫困倦,怪老头方才让他睡了。梁萧睡了一觉,恢复精神,寻了个酒店,张罗些酒肉与怪老头吃了。

吃饱喝足,怪老头又嚷着划拳,梁萧心道:“他既然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的器皿,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满,但世上哪有如此广大的器皿。”思索间,两人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当下伸手扶住,刹那间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怪老头忙道:“有什么好笑的?”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圆的也罢,你总能将我装满,对不对?”怪老头抚须笑道:“没错没错。”

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当嘟”一声响,壶底破了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望着破酒瓶,连连挠头,蓦地两眼一瞪,哼哼道:“那又怎地,你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萧淡定道:“好,咱们再来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两人举起手来齐声道:“开。”怪老头右手出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却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为何?”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剪刀啊?”怪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怪老头反驳不得,顿时吹起胡子,怒目瞪圆,在梁萧身上骨碌乱转。

梁萧见势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划。”怪老头一听大喜,当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来快来。”梁萧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这身武功多是学自他人,自身并无创见。现今若要破他: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惟有将当前武功破掉,另创新招。”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挥拳打来。梁萧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间转身便走,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轻功天下无双,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伸手便抓,梁萧忙展开“十方步”,闪到怪老头身侧,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一转身,伸手再抓。梁萧见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惊奇,一转念恍然明白一自己当前所有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创,无怪这怪老头难以模仿,当下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仓促间无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绝。

两人纠缠一时,梁萧越斗越觉吃力,只觉这怪老头出手之迅疾凌厉,生平罕见,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时候一久,便觉浑身乏力,蓦地身法一滞,终被怪老头一指点倒。怪老头大为欢喜,迫得梁萧出口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