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都丢了。”言讫甚是沮丧,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此时一行人马尽都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只见那老者缠着花布头巾,面色红润,白髯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极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衣汉子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灰衣汉子在沙漠里掘出水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会儿,忽地插嘴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里知道的?”他这话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汉子目光一闪,微有诧色,笑道:“运气,运气,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水来。”阿莫听他避实就虚,答非所问,面有不悦之色,又道:“那么敢问大名?”灰衣汉子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不再多问。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各人虽然丢了货物,但紧要珍宝却是贴身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周转数年,待得攒足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往西方。弗雷德听得这么一说,高兴起来,重重拍着塔波罗的肩道:“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

众人大笑,气氛复又热切起来,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道:“你们开心得早了罢,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性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便似分开八半顶阳骨,泼下一桶冰雪水,众商人满腔热血尽都凉了,相互呆望,没了言语。灰衣汉子忽地问道:“天狼子到底是什么?”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当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衣汉子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有些忌讳。”灰衣汉子微微颔首,心道:“‘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起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日暮,商队增至五十来人。日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辣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不少人失了亲友,听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色也仿佛暗了一下。场上哭声顿止,死寂一片。塔波罗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极目瞧去,只见一个犬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逝。再瞧众人,个个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唯有灰衣汉子闻如未闻,歪在地上饮酒。正自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咱们…一个…唉,一个都逃不掉。”塔波罗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眸子里满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道:“塔波罗,若我死了,你还活着,请你照拂卢贝阿,

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处,但觉对方掌心湿津津的,满是汗水。

灰衣汉子目光闪烁,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面皮一绷,露出惧色。阿莫低咳一声,拿根棍子拨弄数下,让篝火亮了些,缓缓道:“这来历难说得紧,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衣汉子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脸色青白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黄金家族发生内乱,诸王不满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交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白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便做了马贼。”灰衣汉子默然一阵,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么?”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罢了。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攒起,皆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得了。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虽是狠毒,但说残忍好杀,恐怕还不及天狼子。”众人听得这话,顿生进退维谷之感,一个个闷头不语。

灰衣汉子不解道:“狼性残忍,如何能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白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听说那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父母死于战乱,恰逢一头母狼丢了崽子,拣到他,便将他当作崽子养了。后来一个汉族道人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揉,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谁知十八岁时,这天狼子春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美丽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唯有篝火燃烧,毕剥作声,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麻,都向舞火凑近了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虽能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但那少女却爱着一个富家子弟。但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只当少女有意,欢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个少女和情人在山谷野合。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师父却赶了来,老道士见状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父,一气之下逃进深山。那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欢喜沉醉之时,探山中却忽然传来狼嚎之声,初时只有一声两声,此起彼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听着十分可怖…”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无不心寒,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尚自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拔出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猛然瞧见,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发,眼珠血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像河一样流淌,渗人泥土,溅满墙壁。后来,新郎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当着新郎污辱了那个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阿莫说到这里,脸色阴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半晌,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少死了一个人。”灰衣汉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天狼子不仅残忍,而且工于心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觑机发难,这份耐心真为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却听灰衣汉子笑道:“只是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衣汉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听途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脱险了一半。”

灰衣汉子道:“天狼子武功既高,又有驱狼赶虎之能,倘若赶尽杀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了摆手,道:“这位有所不知,据说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逼近天山。”灰衣汉子兴致陡起,问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但其荒唐怪谲之处,令人不敢深信。”灰衣汉子笑道:“荒唐怪谲才有意思,兄台但说无妨。”

那商人却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时,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瑶池。哪知这一回却是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诱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便很奇特,两崖挂着冰川,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待狼群人谷,点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药,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万千恶狼尽被葬身谷底。天狼子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数百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早巳暴尸荒野,不想今又重现,看来老天无眼,却是不肯收留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衣汉子不由击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这大首领一会。”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揣度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极是,若能见那位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罗嗤了一声,道:“你嚷什么,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凭你这点福分,也见得着吗?”卢贝阿白了他一眼道:“不与你说。”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么?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都奈何不得!"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阿莫点头道:“是啊,听说十二禽与天狼子结仇,也是为分赃不匀,争夺地盘。”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间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李,众人方要起驼动身,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便如风过珠帘。众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人一骑翩翩过来,那马骨骼粗大匀称,遍体火红,鬃毛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着一名女子,红衣裹体,纤秾合度,脸上有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所设。火光摇曳中,可见马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半尺宽的长匣,乌木镀金,颇是郑重。

那马奔跑奇快,一阵风到了众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顿,凝如山岳。众人暗中喝了声采:“好骏的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扫过众人,突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用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爽快,众人一愣,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性命的,便往回走!”

众人心神剧震:“无怪狼群没有追上来,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禁冷汗长流。阿莫强作镇定,躬身道:“多谢姑娘相告。”红衣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哪知红马并不向前,打了一个响鼻,径自向人群走来。红衣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说话间,眼光猝然落到灰衣汉子身上,娇躯一震,啊地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衣汉子,伸长脖子嗅嗅他肩头,灰衣汉子抚着红马鬃毛,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蹭。灰衣汉子抬眼望着红衣女子,涩声道:“风怜,你还好么?”红衣女子身子又是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湿痕,忽地怒声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半点都没好过…”她拉开面纱,娇艳的双颊上泪水纵横,颤声道:“这十年来,半点都没好过…”蓦然间她身子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这灰衣汉子正是梁萧,他西游归来,却在此处与风怜相逢。风怜乍然见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搂住,自她后心度人一道真气,风怜朦胧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浑身酥麻,张眼一瞧,却见梁萧一脸关切,心中怒气顿消,又感羞赧,匆匆阖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呢,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复元,仍是挽着她手,定睛细看,却见十年不见,昔日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更添妩媚,但见她朱唇轻颤,虽欲说话,但终究哽咽,忽地一头倒在梁萧肩头,呜呜哭了起来。梁萧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着。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方才抬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奇道:“你寻了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脱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难道蒙古人攻进了剑谷?”

风怜摇了摇头,道:“和蒙古人没干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突然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甚,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难以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梁萧变色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一笑,道:“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恶人祭剑。可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即便成形,也是无量凶兵,成为天底下的祸害。他说完…说完…”风怜蓦地小嘴一撇,扑进梁萧怀里,失声哭道:“爷爷他就纵身一跳,便跳进了铸剑炉里去了…”众人闻言,无不失色。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风怜泣道:“爷爷以身殉剑,天罚剑终于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寐,昼夜锻打剑坯,足足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便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里,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吨,忽听得外面风雷交加,满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强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将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却见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剑身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说罢,转身将那个乌木匣子捧于梁萧,梁萧神色凝重,揭开箱盖,却见匣中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愕,锋长四尺,乍眼瞧去,与寻常宝剑无异。梁萧随手拔剑,但觉甚为滞涩,微一用力,鞘内传出怪响,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嗖地脱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敢情剑身上红锈斑斑,竟是一把锈剑。

众商人从旁瞧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性命铸了一把锈剑,太也不值了?”风怜瞧出他们的心思,美目中满是怒意,挨个儿瞪将过去。

梁萧看罢,略一沉吟,阖上匣子,重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摇头道:“令祖父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当不得‘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之人,转赠与他。”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你怎么啦?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了锈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日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摧折,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上马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气呼呼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身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略挣了一下,但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终究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找这负心汉子,但云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够寻到,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大愿得遂,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吨来。

困了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揉眼瞧去,只见远处奔来一彪人马。尚未驰近,便有人高喊道:“你们遇上狼群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人马散成半圆,兜截过来。众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驰来,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白缎披风里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里?”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那汉子脸上如罩寒霜,正要发作,左侧一名红衣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高兴。”黑衣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小心从事,多方探听。”红衣汉子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要犯了性子,任意动粗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衣汉子始终神色据傲,此时截口道:“我瞧也没什么好问。咱们须得加紧搜寻,倘若赶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领必定欢喜。”

朱雀不豫道:“翠鸟,你这话未免托大。”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论武功,那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众人闻言望去,众骑士身上都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侧。阿莫忽地拨马而出,欠身道:“敢问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不错。”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侠指点一条明路。”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寻常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你又来多管闲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血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猝地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异常,那三人神色大变,齐声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向狼嚎声起处奔了过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着七名弩手折回来,道:“前途危险,我且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色,心道:“你来送也未见安稳,天知道你这马贼打了什么主意?”欲要拒绝,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何为天狼啸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色煞白。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马贼,无恶不作。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色陡变,喝道:“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们,便大泼污水,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挣得面红耳赤,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拂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护送么?”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白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爽快。”叹了口气,身子微仰,倚人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放你不下,日子越久,就越想你…”

纵使梁萧聪明十倍,此刻也寻不出半句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一声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欲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声势骇人。朱雀脸色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身旁,朱雀面露诧色,脱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做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爪痕宛然。朱雀脸色越发阴沉,忽然间,遥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蓦地神色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身下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嗔目咬牙,浑身发抖。瞧那尸首衣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肉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插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身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便无踪迹。朱雀瞧得,大为骇异,不觉站起身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身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作什么?不怕被马儿踩着吗?”朱雀双眼似要滴出血来,厉喝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劲风扑面,口鼻欲窒,忙呼道:“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腰,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身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了。

风怜奔出一程,瞧得无人追赶,方才停下,舒了口气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此时她抬眼望去,却见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胸口一阵发堵,大声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嗓子里已带了哭腔,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得芳心寸断,脑中空空,不知不觉,眼泪已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直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仿佛隐含无穷怒意,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乱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迎风长啸,激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猛然间,就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高天迥地间斗起力来。忽地,梁萧纵身跃出,向着狼嚎处飞掠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原来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便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继而又生出许多关切。只一转念,梁萧已去如鸿鹊,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迭,纵马赶出。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足下稍缓,双耳微微耸动,辨别方位。忽然间,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直冲天穹,梁萧心中吃惊:“这怪物好快脚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足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足下却不稍停,谁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足下再转,奔向东方,哪知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得远了。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凭长风西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着火流星追他!”梁萧摇头道:“追之无益,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今番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却不答话。风怜却双颊绯红,美目闪闪发亮,忽而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就欢喜。”

梁萧苦笑道:“罢了,回去吧。”风怜撇嘴道:“回去作甚,瞅着那些马贼就生气。”气冲冲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吟道:“他夺马并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嗔意更浓,转口道:“好好,你说如何便是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点了点头,风怜咬咬嘴唇,倏地秀目泛红,轻声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走了,让我再也寻不到…”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水已顺着玉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人险境,瞧她幽怨神色,不觉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风怜破涕为笑,跳上前来,搂住梁萧脖子,扑进他怀里,喜道:“我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被她一楼,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却不落下。风怜得梁萧承诺,喜不自胜,欢然谈笑。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日竟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獠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竟然如此高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叩了叩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档子蹊跷事。”说话间,抬眼一望,他脸色忽变,拔足抢出,只见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白披,正是朱雀,所幸尸身尚且完好。

梁萧俯身察看一番,眉间凝霜,站起身来。风怜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便见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衣衫白缎做底,描绣七色大花,彩光离散,明艳不可方物。彩衣女于骏马急奔之际忽然翻落,一伏一纵,便到梁萧身前,瞧见朱雀尸身,脸色陡变,骄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梁萧未料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衣女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棍棒插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浅。风怜瞧这指风恁地古怪,怒道:“你干么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会,秀目大睁,死死瞪着梁萧,脸色苍白如死。

一名青衣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风姊姊,怎么啦?”彩衣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色大变,反手撕开他背心衣衫,只见肌肤之上,竟有五个淡青色指印,不禁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色惨厉,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未答话,风怜已抢着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自也十分厌恶,盛怒之下,出语很不客气。彩风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

第七章故人相逢

梁萧识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便像四人八臂同时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便觉肩头一麻,已被扣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虽强弩满张,也不及发出一镞半箭,一个个瞪眼持弩,愣在当地。

梁萧笑道:“各位少安毋躁,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道:“彩凤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一转,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风怜循他目光瞧去,只见阿莫斜靠着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稚嫩的笑脸似在眼前闪现。“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肉里。

忽听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尽皆露出悲愤之色。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一旦出手,却当真结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一句。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时断时续,宛若九天风鸣,格外清亮。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睡荒凉,却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莫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脱口娇喝,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到。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个“凤点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摆了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前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梁萧微微笑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气充足,字字清楚。彩凤脸上不由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这“梭罗指”,至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岂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叱道:“放箭!”

霎时间,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人“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之声,弩箭触及鞭风,失了准头,东西乱飞。

梁萧手中鞭花乱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饶是如此,仍是惊险。梁萧见这彩衣女子这样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支箭去似电光,比弩机所发还要迅疾,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顿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忽地斜飞而起,咻得一声,蹿入高天。

同时间,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倏地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至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声:“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过去,只见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绿纱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风怜讶异之极:“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之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瞧着她,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那绿衣女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得,更觉骇然。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却听绿衣女又道:“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殴斗?”彩凤转头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彩凤并非胡乱殴斗,大首领,朱雀便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会是他。”彩凤急道:“怎么不是,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然道:“你且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而立,细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见她肩头微颤,显然心绪激动,过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个好手,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风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便是这个灰衣汉子,此獠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儿,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风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兜转马头向来路驰去,众人无奈,收拾朱雀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却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蓦地一颤,勒住马匹,轻轻地道:“敢情…你还记得我?”梁萧嗓中一阵苦涩,叹道:“你该明白,我至死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茶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并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柳莺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也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物议,大违柳莺莺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哪知竟遇见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却终究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却如风起浪涌,无法平静。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更没的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可还好?”柳莺莺转过头,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儿,我很是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道:“原来你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是骗人的么?”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个女子知道西昆仑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说到这里,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而去,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割在风怜脸上,好不疼痛。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

须臾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正是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忽然间,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将彩风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顿时尖叫起来。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作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叹了口气,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儿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却是何干系?”犹疑间,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恍然道:“好家伙,原来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也明白过来,忖道:“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但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道:“比什么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的胭脂有什么相干?”梁萧被她一轮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与“胭脂”比斗,狂躁间,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乖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便镇住这匹稀世烈驹,甚是骇然,忽听这话,怒气又起,啐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众人也还过神来,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瞧他尴尬,不知为何,突地忆起少年时候,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没得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尚有正事,莫与这厮罗唣。”也不瞧梁萧,拍马便走。梁萧一怔,放开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将起来,只碍着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中烦乱,大声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原本都没什么相干。”梁萧赌一时之气,话才出口,便已大悔,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迫不舍。彩凤与其他人密议道:“大伙儿催马,把这个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却见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还是鬼,脚程这么了得?”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言语,但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却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使尽解数也分辩不过,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举目望去,却见柳莺莺低头前行,柳条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莺莺,忽见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了过来。梁萧心道:“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却见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巳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齑粉,四散飞扬,梁萧口唇翕动,但终究没说出话来。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梁萧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颓然坐倒,转眼望向风怜,却见她朱唇未启,似欲说话,终又咽了回去。

梁萧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瞧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说道:“东北方有杀气!”柳莺莺哼了一声,彩风却冷笑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鬼才信你!”话音方落,便听得东北方升起两起尖利的铁哨声,同时间,一支火箭蹿上天空,噼啪一声,散成橘黄火光。柳莺莺猛地站来,叫道:“黑鹰求援!”当先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疾驰而去,衣袂飘飘,仿佛飞动着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继而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去了。

梁萧正要迈步,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去哪儿?”梁萧道:“她们遭逢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她…她是你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道:“过去曾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只见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一路向着西奔去。梁萧望着她背影,心念数转,终于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向东北方赶去。

不一时,便见柳莺莺等人背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原野之上,灰黄间杂,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来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道:“此人骁勇,当是所说的黑鹰了!”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暗暗皱眉,但此时情势危迫,无暇计较,只是凝目观望。梁萧见狼群东一撮,西一团,便道:“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应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叱道:“你说什么,难道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闻言,均有怒色。梁萧眉头大皱,未及辩解,边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轰然应命,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发,当先十头恶狼嗷嗷惨叫,立时毙命。忽然间,狼群躁动起来,四散分开,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之外。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急命结成圆阵。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剽若疾电,狂奔扑来。群豪收起弩机,拔刀相迎,霎时间,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这狼群终究难灭。”却听阿莫涩声道:“这般说来,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见他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来。”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此时又有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内急收,两头狼首尾相接,粘做一处,任凭如何挣扎,也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