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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随口答应,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只见他说完,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递到胡孙儿手里,胡孙儿眉开眼笑,拿着那两样物事,一道烟走了。

梁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朴回来,问道:“白先生,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白朴笑道:“不错。”梁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给胡孙儿做什么?”白朴嘿笑不答。梁文靖见状,岂敢再问。

二人上得城楼,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遮天蔽日,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士卒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之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精壮男子尽皆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金鼓雷动,蒙军发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山摇地动。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迸发耀眼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见宋军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溃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

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半柱香的功夫,双方战船便撞在一处,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厮杀,鲜血横流,殷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急,蒙古军阵盾坚矛锐,踏着雷鸣般的步伐,开始郁动,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向城头进发,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

林梦石发令,火油涂上了箭镞,火箭点燃了引信,呼啸声起,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烧透牛皮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军阵发出凄厉的喊声,弩炮轰响,往城头打来,二十斤重的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城墙上,那座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

林梦石再传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十人才能转动。闷响声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次之后,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气散发出缤纷光芒,每闪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后方军阵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上猛冲,终将云梯搭上城头,蚁附登城。城头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哗然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数不清的蒙古士兵带着可怕的惨叫声落下云梯。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推着撞车抵至城下,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士卒四散,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沿着山坡向下滚落,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军不支,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蒙古军阵又疯也似向前冲来。

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嘴里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古军阵后撤,正松一口气,不料一阵鼓响,对方又冲了上来,忙道:“怎么回事?”

王坚面色苍白,喃喃念道:“鞑子皇帝到了。”梁文靖极目望去,只见千军万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遥遥而来。

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沉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那位伟大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般,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不好攻打……”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儿孙,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地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

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吗?”

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定颇有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若连续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然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虽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截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这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蒙哥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怯薛军乃是蒙古大汗的亲兵,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蒙哥道:“怎么不成?”瞧了伯颜一眼,笑道:“神箭将军在此,谁能伤得了我么?”

伯颜闻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荡,拜伏在地,一时之间,唯死靡它。

蒙哥将手一挥,忽地高叫道:“擂鼓三通。将号角吹起来。”

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长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爹爹要攻东门么?”回望白毛大纛,阿术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原来怯薛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但后世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忽然挨了几下狠的,便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乱。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却也不敢拂父亲之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得中途,前后一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蹿,将他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黑红,触目惊心。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那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什么?”那传令兵微一迟疑,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嚎,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里,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虽然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一一略过不说,却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禅与赵子龙的恩怨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到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如此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那来这么多废话。”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

王坚叹道:“鞑子皇帝如今铁了心要攻克合州,若再这般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

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是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却未听真,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雎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已是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之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如今林梦石竟然真的动了这个念头,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事。

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摒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不已。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脱口道:“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里有什么妙计,只觉林梦石之言决不可行,一时嘴快罢了,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苦寻妙计,沉思片刻,蓦地双眉一挑,想到一计,便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暗中却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然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不料他忽然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皆觉不可思议,但又不敢言明,各自低头无话。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决料不到,我军竟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若无粮可吃,只得退兵。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了。”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很是精到。许多将领听得,不觉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蹙眉苦思,蓦然间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粮草,均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既然不能断他粮道,我便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了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四处寻找也必然费时。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此时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只见蒙古大营所在之处,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便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病死白帝城。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原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