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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瑟瑟秋风,吹得人骨髓皆寒。

萧冷将到口的鲜血生生咽了下去,望着萧玉翎,恨声道:“你帮他?”萧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却不答话。

萧冷忽地嘶声长笑,血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胸中一股酸痛之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化作无限怨毒,只觉天下人人可杀,蓦地瞪向文靖,似一头饿狼,双眼血红。

萧玉翎见他神情古怪,不由叫道:“呆子小心!”话音未落,萧冷已挥刀纵上。梁文靖闪身挥掌。二人刀来掌去,又斗在一处。

此时无数甲兵涌至,见此情形,均感骇异,欲要上前,又怕伤了梁文靖,一时紧攥刀枪,满开强弓,立在一旁,瞠目观望。

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一记“三才归元”,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滞慢,被梁文靖一掌打在后背。萧冷跌出五尺来远,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只是嘶声厉笑。萧玉翎见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恸,哭道:“师兄,不要打了,你走吧!”

萧冷怒道:“谁是你师兄?”瞪着一双红眼,向她逼进一步。梁文靖移步拦在萧玉翎身前,凝神以对,众甲兵哗啦一声,向萧冷围拢。

萧玉翎哭得如梨花带雨,蓦地扑通跪倒,凄声道:“师兄,玉翎求你。”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湿痕。

萧冷望着地上的泪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隐隐生出悔意:“我为何如此对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怜爱之心一起,杀机顿消,蓦地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而起,向屋顶落去。

众甲士大呼小叫,乱箭如雨射出,萧冷半空中刀光一转,将箭矢尽数荡开。梁文靖一呆,正要纵身追赶,忽地衣袖一紧,已被拽住,他转眼望去,只见萧玉翎泪光莹莹,神色堪怜。梁文靖不觉足下一顿,叹道:“萧姑娘,你别拦我……”

萧玉翎凄然一笑,放开他道:“好啊,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杀他,须得先杀了我……”梁文靖一愣,蓦地摇头苦笑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的。”

他这些话全未细想,便已冲口而出,但出口之后,心中却无丝毫悔意。萧玉翎呆呆望着他,眸子里清光流转,阴晴百变。

梁文靖只觉心中隐隐作痛,不敢再瞧她,转过头去,瞧了瞧王月婵的遗容,忽地心头一酸,杀意尽消,挥手叹道:“我不杀你师兄,你……你也去吧。”

萧玉翎也瞧了王月婵一眼,咬了咬嘴唇,挺胸迈步,向甲士走去。众甲士面面相觑,举着刀枪,不敢懈怠。

梁文靖眉头一挑,喝道:“要抗命么?”众甲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萧玉翎旁若无人,怔怔走过如林刀枪,转过一道月门,裙裾翩然,消失不见了。

梁文靖望着她去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随那倩影一闪,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直望到眼前模糊起来,忽听近处传来哼声,梁文靖转眼瞧去,却见胡孙儿苏醒过来,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已然奄奄一息,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移开二人,扶起胡孙儿,又命人唤来大夫。瞧视之下,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须得调养月余,刘劲草失血太甚,也须静养,胡孙儿却好,皮肉之伤,无关大碍。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望着佳人遗容,心中不胜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来报,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王坚闻报,不顾伤重,挣起身道:“千岁,王某经此一劫,再难担当大任,守城之责,须得千岁委与他人……”

梁文靖默默点头,举步出门,忽听女子哭声,转眼望去,却见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遗体,不舍悲泣。梁文靖心中惨然,对那管家道:“她四人怎么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买来的。”梁文靖道:“可有文契?”那管家微一迟疑,道:“有的。”梁文靖点头道:“你告知王大人,这四人本王要了,你且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

那管家一愣,唯唯答应。梁文靖径至议事厅,诸将久候不耐,正在厅前观望,一瞧见他,纷纷上前,询问府中情形。

梁文靖不答,径自入座,向吕德道:“蒙军可有异动。”

吕德一怔,道:“千岁料敌如神,大伙儿前来,正为此事。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颇有进攻之势。”

林梦石摇头道:“吕统制此言差矣,蒙军粮草已尽,岂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战不利,军中无粮,岂非溃败无疑。”

吕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背水列阵之势。正所谓‘哀兵必胜’,若是蒙军不顾后果,倾力攻城,可是极难抵挡。”

林梦石还欲再驳,梁文靖已道:“吕统制说得是,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却有几分胜算?”诸将一阵默然,林梦石皱眉思忖半晌,迟疑道:“这个难说得很,但此时攻城,大违兵家常道。”

吕德冷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用兵,又岂有常道之理?林统制的话,未免迂腐了些。”林梦石脸色一变,目有怒意。

梁文靖摆手道:“二位稍安勿躁,当今之计,蒙军攻与不攻,倒在其次,当务之急,另有一事。”诸将俱感惊疑,只听梁文靖扬声道:“传胡孙儿进来。”

不一时,胡孙儿快步入厅,梁文靖道:“你伤势如何?”胡孙儿嘻嘻笑道:“小人骨头生得贱,摔摔打打惯了,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梁文靖点头,命人取来一支令箭,交与他道:“你侠义肝胆,手脚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欺凌老弱、侮辱妇女者,当场格杀,所斩首级,悬于通衢之地,警戒全军。”

胡孙儿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高叫道:“千岁英明,胡孙儿领命。”

梁文靖点头道:“好,快去快回。”胡孙儿一跳而起,身如脱弦之箭,蹿出厅外。

林梦石大惊失色,急道:“千岁,此事万不可行,既然蒙军即将攻城,而今临阵斩将,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

梁文靖瞧他一眼,冷道:“若不整肃军纪,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林梦石一窒,嗫嚅难言。

梁文靖环视诸将,扬声道:“先圣有言:‘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岂会尽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况区区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诸将则养尊处优惯了,视百姓如牛马猪羊,打起仗来,塞沟填壑,生杀予夺,可说无所不为,故而听得这话,无不露出古怪神气。

梁文靖略略一顿,又道:“林统制听令。”

林梦石忙道:“属下在。”梁文靖道:“传我将令,从此时起,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妇孺老幼一概还家。限你半个时辰之内办好此事,届时我遣人巡视,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我。”

他话语平平淡淡,目中却有寒光迸出,利如刀锋,林梦石冷汗如雨,一迭声应了,慌忙出厅去了。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吕德上前。梁文靖道:“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将领,半个时辰后,在谯楼前听令。”

吕德心中疑惑,但见他威严毕露,一时岂敢多言,匆匆领命去了。

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吩咐已毕,返回住处,却见止雪四婢守在门前,双眼红肿,泪痕犹湿。

梁文靖叹了口气,步入房内,坐在椅子上,望着园中秋色,呆呆出神。四婢悄悄踅入房中,屏息侍立。须臾,管家请入,呈上四婢卖身文契。梁文靖瞧了瞧,起身揭开香炉,放入文契,顷刻化为灰烬。

管家与四婢见状,只惊得呆了。梁文靖叹道:“止雪拂霜、霁雨息风,我今日烧掉这卖身文书,你四人从今往后,再非奴婢之身,一切行止,均如常人。”

四婢花容变色,忽地齐齐跪倒,止雪落泪道:“婢子不求脱此贱籍,但求长伴千岁左右,为牛为马。何况,我四人自幼入府,亲族早已疏远,若是不在王府,又如何自立?”说罢,四人纷纷大放悲声。

梁文靖未料弄巧成拙,一时束手,那老管家见状,忙道:“千岁勿要烦恼。小姐在时,也曾想过她四人将来归宿,已托夫人物色了四个年青将官,只是大人断不肯放,拖延至今。如今千岁既然发此善心,也是她们的造化,我这就禀明夫人,将她四人择日许配便是。”

四婢听得这话,方才哭声稍敛。梁文靖寻思,那些将官与四女素不相识,便即结合,四女也未必当真欢喜,但相较之这为奴为婢、任人采摘的日子,终究强上许多,当即叹道:“那便拜托先生了。”

老管家得他如此称呼,又觉惊喜,又是惶恐,慌忙答了,自去与王坚的夫人分解。

梁文靖见四人兀自跪着,闷闷不乐,不由苦笑,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止雪忽一咬牙,站起身来,使劲将泪一抹,强笑道:“既然千岁不要婢子,那也罢了,但求千岁登城之前,再容婢子最后一次,服侍更衣。”其余三婢皆起身来,默默点头。

梁文靖不忍回绝,只得应允。四婢捧来衣甲披风,为他褪去青衫,换上戎装。梁文靖站在一面铜镜前,望着镜中之人,但见金甲辉煌,玉带盘龙,蟒绣披风,飒飒飘扬,但那模样,确有说不出的陌生。

止雪从拂霜手中接过白玉高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望着那玉冠缓缓落下,梁文靖忽觉不堪重负,仿佛那并非白玉之冠,而是合州城中的万千生灵。

刹那间,他闭上双眼,眼角酸涩,几想大哭一场,但那眼泪似乎干涸了,怎也哭不出来。

忽听止雪轻声道:“千岁,成了。”

梁文靖猛然睁眼,只见那镜中人神明英发、气宇轩昂,星眸之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十二、满江红

出府之际,已近辰时,金风萧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梁文靖抬头望天,但见云色灰沉沉的,仿佛凝固住了,一动不动,偌大一片天空,寂寥空廓,竟无一只飞鸟。

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车已备好,还请千岁启程。”

梁文靖摆摆手,随手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跨上,一抖缰绳,径向谯楼奔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有无数人马往来,却几乎没有声音。梁文靖马蹄所至,无论军民,尽皆放下手中活计,默默让至两旁。忽然间,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继而只听悉悉窣窣,无数人头低矮下去,满街百姓纷纷跪倒,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

梁文靖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马,漫步登城,回头望去,但见身后万众俯首,黑鸦鸦一片。

此时胡孙儿上前,交过令箭,低声道:“千岁,事已办妥。”

梁文靖一点头,手攥虎符,运足内力,面向满城军民,扬声道:“诸位将士,诸位百姓。今日一战,不关天下社稷,不关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万人皆惊,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随军诸将,无不变了脸色。

却听梁文靖续道:“今日之战,不为保国,但为保家,只为那堂上父母,只为那娇妻弱子,只为这满城父老,万千黎民。”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大凛,纷纷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