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莺惊讶说:“和尚,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都没看见!”梁萧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柳莺莺望着他微微一笑,梁萧想起她当时已然知觉,又羞又窘,恨不得钻进地缝。

九如笑道:“和尚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担待,不过…”他望着梁萧点头,“小子不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梁、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接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瞅楚宫,笑道,“楚老大,你要站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认出九如来历,脸色发白,可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说:“武林中尊卑有份,大师地位崇高,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马上就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这么说,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楚宫后退一步,怒道:“大师不讲武林规矩!”

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要不你买两斤,给和尚尝尝新?”说着将手中的狗肉抛给梁萧,“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俩若不谈情说爱,再烤一烤,和尚完事,再来受用。”他右手一抬,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扣下。这一扣迅猛绝伦,那人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上,洪钟骤响,一大半音波都被封在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的人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这一扣一击先声夺人,群豪发一声喊,纷纷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么右一扣,左一拳,不久场上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

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向何嵩阳扣去,何嵩阳挨了柳莺莺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迟慢,一皱眉,笑道:“你有伤?和尚不打落水狗!”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向楚宫罩下。

巨钟凌空变向,慢了少许,楚宫有了防备,举剑挑向铜钟,“呛啷”一声,钟剑交击,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可也逃过一劫。

九如一扣不中,笑了笑,不再理会楚宫,抢到雷震身前。雷震转身要逃,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扣住。九如挥拳击钟,跟着挑起铜钟,不料雷震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没有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还行!”

雷震击中九如小腹,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拳劲,好似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雷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长笑一声,腹肌“嗖”地弹起。他的小腹好似蓄水的大湖,将雷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这时决堤放水,尽数奉还。雷震腾云驾雾似的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来,伸手一托,两人同时飞了出去,落地时脸色均如白纸。

其他人先后醒转,各自捧头低吟。九如一挥手,笑道:“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雷震站了起来,瞪着九如说:“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少留佛驾。”九如笑道:“和尚别的没有,胆子倒有一个。”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着走远了。

九如转入庙中,梁萧与柳莺莺刚刚架起干柴,还没点着。柳莺莺抬头见他,笑道:“多谢和尚!”九如摇头说:“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利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一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噗”地喷在火上,火焰轰然大盛。葫芦里装的竟是烈酒。梁萧忍不住说:“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喝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无祖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没有佛祖,又信什么?”梁萧皱眉不解。柳莺莺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不对,你说的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莺莺奇道:“怎么不对?”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吃得了,难道拉不出?三世诸佛,早就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微微一笑,说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柳莺莺听得皱眉,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梁萧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千古名偈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了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眉开眼笑,拍腿叫道:“说得好,哈哈,说得好!”柳莺莺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的人,你说怎么样!”梁萧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大笑:“贼灵,贼灵。”

柳莺莺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连成一气,变着法子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忘了。”将葫芦抛过去,柳莺莺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梁萧怒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柳莺莺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说:“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梁萧劈手夺过葫芦:“不许喝了!”柳莺莺脸一沉,冷冷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梁萧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舌叫道:“好像一团火呢!”柳莺莺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一笑,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萧站在一边,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说:“你这小子,说到洒脱,远不及这个女娃儿。”梁萧道:“谁不洒脱!”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吃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梁萧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天风,只怕当世无人能及。”梁萧暗想:“老和尚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天风是谁?”九如淡淡一笑,说道:“可惜你也和他一样,受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梁萧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哈哈大笑,将手中葫芦抛给柳莺莺,乌木棒一扬,点向梁萧心口。梁萧大惊,双手据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又到梁萧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下坠,叫人无处可藏。

“扑”,梁萧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梁萧大惊抬手,手臂又挨一棒,刚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梁萧怎么闪避,统统都是枉然。叱咤间,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莺莺看得佩服,心想:“小色鬼武功也算不错,老和尚却真像是个神仙。”一手托腮,怔怔看得出神。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一百招,梁萧恰好也挨满了一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可在柳莺莺眼前,他的脸面丢得一分不剩。等到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大叫:“不打了!”

九如收棒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他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说,“来来来,你坐下!”梁萧还是站着不动。

柳莺莺心知九如要指点他,梁萧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说:“小色鬼,过来坐。”梁萧略一挣扎,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梁萧,“还敢喝么?”梁萧道:“你儿子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示弱,苦忍着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尚可,可惜贪多务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萧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数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柳莺莺听得有趣,插口问:“和尚,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变化不拘,这是‘道’的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梁萧,笑眯眯地说,“小家伙,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梁萧奇道:“那圈子是什么?”九如道:“和尚不能说。一说破,就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本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宗不拘成法,西天佛祖的道理也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一道,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梁萧急切间如何领悟,他托腮苦想,始终无法想通。

柳莺莺饮了口酒,笑了笑说:“和尚啊,你说这境界,那境界,我问你,你是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说道:“和尚的境界嘛?”他接过葫芦,大喝一口,忽地举棒敲地,朗声说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柳莺莺也有几分酒意,听了这话,掩口大笑:“见你的大头鬼,我看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呵呵一笑,也唱:“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

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柳莺莺瞧得芳心一动:“这人年少时,一定是个极俊秀的人物。”一瞥梁萧,不觉莞尔,“比小色鬼还俊,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梁萧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对?”

九如啐了一口,大声道:“干吗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梁、柳二人均觉讶异。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说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又怎么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说道:“没交手先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了天下第二剑。”

梁萧听得惊奇,打量峨冠老者,心想:“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峨冠老者淡淡说道:“老和尚这话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