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奇道:“盒子能转?”韩凝紫道:“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道:“也许转到一定时候,《璇玑图》就成了,循句诵读,铁盒之谜就能解开。可我转了三天两夜,还是没有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懂诗词?”梁萧摇头说:“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我猜想,这铁盒该用别的法子破解。”梁萧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说道:“数术!”见梁萧不解,又说,“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这铁盒也不例外。它纵横二十七行,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梁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紫脸一沉,冷冷道:“你想也没想,怎么想得出来?”梁萧道:“你不杀我,便是要我开盒?”韩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脸上布满杀气:“怎么?你不愿?”梁萧道:“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杀了我也是一样。”韩凝紫眼里寒光一闪,探手扣住他的胳膊,拧到背后,将他摁在石床上,笑道:“你不想见柳莺莺了?其实她心里还是喜欢你的。”梁萧臂骨欲裂,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反悲,咬牙闷叫:“你不用拿她来骗我,我、我死也不要见她了!”

韩凝紫一怔,气急败坏,挥掌抵在梁萧“大椎穴”上,梁萧只觉一股寒气钻入任脉,散向四肢百骸,耳听韩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萧“呸”了一声,韩凝紫微微冷笑,手上加劲。梁萧只觉浑身经脉便如被千百冰针一齐锥刺,不由大汗淋漓,双手紧扣床沿,拼死苦撑,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气转不来,昏了过去。

韩凝紫撤去寒流,待梁萧醒转,笑道:“小畜生,服了么?”梁萧涩声说:“不服。”韩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内力。梁萧铁了心不哼一声,挨了半盏茶工夫,两眼一黑,又昏过去。

韩凝紫见他这般硬气,心想:“我这‘冰龙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许多高手也要哭爹叫娘。这小子内力已失,竟能不吭一声,倒也有点儿奇处。”她端起桌上凉茶,将梁萧泼醒,又问:“你服不服?”

这折磨生平未有,梁萧周身痛楚,一股傲气始终不灭,闻声叫道:“不服!”声气虽弱,却异常绝决。韩凝紫目中凶光暴涨,欲要再施“冰龙吸髓大|法”,又怕梁萧太过虚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挥掌将石桌拍落一角,跌足转身,恨恨出门去了。

梁萧听得石门锁死,但觉周身筋酸骨痛,眼前模糊不清。他本以为就此死了,躺了一阵,眼前的事物又清晰起来,想到适才所受毒刑,好比再世为人。

他喘息一阵,勉力起身,转眼间吃了一惊,那只纯阳铁盒赫然搁在石桌上,敢情韩凝紫盛怒之余,竟然忘了取回。

梁萧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过铁盒,按三排一组横向逆转,转了一周,便听盒内轻响,铁盒锁死。梁萧纵向正转,铁盒又能转动,只转一周,盒内机关再次嵌死。

他上下纵横,将铁盒摆弄良久,始终不得门径,只得细看盒上文字。他原本不通文学,越看越糊涂,瞧了一会儿,心念一动:“韩凝紫为人精细,纯阳铁盒又是她千方百计夺来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忘了?”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穹顶上隐约多了团暗影,不复往日皎洁。顿然醒悟:“她在偷看?”不由捏了一把冷汗,庆幸未能打开铁盒,要么岂不中了韩凝紫的奸计,跟着又想,“我索性将计就计,作弄她一番。”假装面露沉思,拿着铁盒左转转,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丧。

韩凝紫故意留下了铁盒,她出门之后,爬到高处,透过岩壁上的小孔,向室内张望。心想梁萧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势必好奇难耐,设法开盒,一俟他开盒,自己立马夺回。眼见梁萧持盒苦思,心中大为得意:“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见梁萧忽喜忽忧,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起落。

到了午时,韩凝紫见梁萧没能开盒,离开时许,匆匆用过午饭,再来窥看。却不料她一来一去梁萧全都知觉,他面上装模作样,心中差点笑翻。韩凝紫耐心极佳,守到太阳落山才作罢,她犹不死心,暗忖这计谋可一不可再,梁萧左右难以脱困,不妨将铁盒暂寄他处,明日再来偷看。

天光一暗,石室一团漆黑,梁萧估摸韩凝紫去远了,将铁盒向桌上一丢,心想:“跟这女人斗气,除了叫她挂念,也没有别的用处。”他兴味索然,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忽见室中似有一团微光。

梁萧当是眼花,揉眼再瞧,那团微光依旧闪烁,细瞧时,发觉那团极淡的微光竟是来自桌上的纯阳铁盒。梁萧取过铁盒,淡淡的光芒自盒内透出,若非至为黑暗,绝难发现端倪。

梁萧审视半晌,那微光不是来自一处,东一块,西一片,支离破碎。梁萧把玩良久,忽见一块光斑神似楷书中的短横,另一块光芒遒劲颀长,恰似楷字中的一笔长横。梁萧心头微动:“倘若我将铁盒转几转,两横接近,岂不是个‘二’字。”他童心一起,将铁盒纵横转动。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将两块光斑凑成了一个“二”字。

梁萧侥幸成功,大为惊讶,捧着铁盒又瞧一阵,一块光斑恰似楷书中的左撇,另一块却似竖勾右折,不由心想:“若将左撇右折与‘二’字相连,就是一个‘元’字了?”

他念头一起,摆弄半晌,当真转出了一个“元”字。梁萧心中狂喜,隐然感觉,纯阳铁盒的奥秘,似乎就在于此,一时心子乱跳,不胜紧张。“元”字既成,盒子其余五面也趋明朗。梁萧发觉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来,当为一个“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点,细看时却在铁盒的另两面寻到,转动一阵,又将“府”字拼凑出来。“府”字一成,相邻一面的“宗”字也显露轮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萧辗转拼凑,不久拼出“宗”字。

再看余下光斑,合起来恰为一个“紫”字,梁萧驾轻就熟,拼成“紫”字。“紫”字方才合拢,盒中传出声音,犹如琴音剑鸣,纯阳铁盒忽地开裂,迸出耀眼光芒。

百年之谜,一朝得解,梁萧只觉过于轻易,心中好一阵茫然。他用手一拧,铁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铁块,盒中一颗发光圆珠滚了出来。梁萧拾起圆珠,径约两分,仿佛水晶。其色黑白参半,黑者幽邃,与暗夜相融,白者炽亮,夺人眼目。更奇的是,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亏白盈,时相侵消,永无休止。

梁萧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数百年,没有一人揭开铁盒。只因得到铁盒的人士,均把心力花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的“精义”,纵然韩凝紫一般聪慧,也只想到《璇玑图》。既是看字,众人光天化日也恐看不真切,绝不会在黑暗中观察。殊不料,这些小楷恰是造盒者设下的一个圈套,拥有铁盒者若一味纠缠于盒上文字,纵然耗费一生,也休想得窥奥妙。韩凝紫虽也猜到了开盒的关键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却有一个极大的心病,刚刚脱出“文字障”,又一头扎入了“算学障”。

铸盒的前辈在这铁盒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并不想让盒中的秘密永世埋没。只不过他痛恨世间寻章摘句之徒,故意设下障碍,在铁盒上留下了细缝,令圆球的白光隐约透出,构成 “紫”、“府”、“元”、“宗”四个楷字。这位前辈为防有人歪打正着,又在盒中设下机关,将那四个楷字打散,忖想日后有人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闪光楷字的奥妙,必是胸怀豁达的聪明人。铁盒落入此辈手中,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梁萧误打误撞,揭开铁盒,细察黑白圆球,有点儿莫名其妙。他就着圆球白光,察看散落铁块,铁块方方正正,布满钩挠榫头。梁萧用力拧动,铁块松动为无数细小铁块,每个小铁块上皆有一个文字,彼此以钩挠相连。

梁萧将铁块一一拆开,发觉铁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间所见的《璇玑图》,就着圆球光华,依照文理,将铁版一一拼合。这次拼凑较之拆解铁盒更费心力,但梁萧一心与那位制盒的前辈斗智,沉浸其中,光阴流逝极快。将近五更天上,梁萧将二十六小铁版拼成一块大铁版,铺在床头,凝神细看,版上写道:“买椟还珠者少,得珠忘椟者多。上苍化人,形为之椟,神为之珠,失心而身殁,形毁而神销。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设此盒,君其解之,馈阴阳球一只,《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萧再往下瞧,后又写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损有余而补不足,其得天道欤。”梁萧瞧不明白,再向下看,却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后均是诗句口诀。梁萧忖想一旦放亮,韩凝紫立马要来,又见她写过《璇玑图》后,并未撤走笔墨,便将墨汁涂在铁版上,撕下半幅内衫,将版上的文字拓了下来。再将铁版擦拭干净,重新拼成铁盒,又恐韩凝紫觉出份量有异,将石桌敲了一块,塞入盒里。

忙完时天已微明,梁萧身心皆疲,将拓片与阴阳球双双揣入怀里。他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瞪眼盯着穹顶。

不多久,穹顶渐渐亮了起来,跟着一暗,多了一团阴影。梁萧心知韩凝紫到了,故作睡姿,到了午时起来,取一本算经翻看,自始至终也不瞧上铁盒一眼。

一天时光转瞬即过,傍晚时分,石门大开,韩凝紫跨了进来,面有煞气。梁萧力持镇定,自顾翻看算经。韩凝紫心知图谋被他看透,恼羞成怒,给他两个耳光,才将铁盒揣入袖里,砰然关门去了。

梁萧双颊肿痛,心中却很欢喜,待到深夜,取出阴阳球寻思:“‘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阴阳多半说的是阴阳球,精气即内力。‘入则不足’,莫非要将内力度入阴阳球?”他握住阴阳球,聚起残存内力,注入球内。不一阵,黑白二色消长加速。梁萧犹未转念,便觉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从阴阳球中直钻入“劳宫穴”,循“手少阳三焦经”而上,归入“膻中”气海。

梁萧难以置信,又将真气注入阴阳球,一转眼,又是一股粗大真气送了回来。他惊喜交迸,猛地明白了“入虽不足,出而有余,以有余补不足”的涵义,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他被浩然正气所伤,内力所剩无几,常法修行,少说也得十年才能恢复。但这“阴阳球”是天地间一样异宝,使用者只要输入内力,真气在球内一转,便可由弱变强,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体内。这么算起来,十年之功,一年便能完成。

梁萧欢喜了一会儿,才将阴阳球握于左手。这一次他将真气导入“手少阳三焦经”,先练“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充足,又练“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再摩挲双足涌泉,练“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其后再练“带脉”、“冲脉”,直待到真气充盈,才将阴阳球噙于舌底。舌为人体之天桥,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奇经八脉,真气经舌注入阴阳球,转而复出,自成一个周天。

梁萧内力本弱,这时增长奇快,每转一个周天,便如练了十天半月。他练得入神,忘了光阴流逝,醒转时天光暗淡,又是黄昏。饭菜搁在门前,早已凉透,大约阿冰久呼不应,自行去了。梁萧一日未曾进食,但因真气充盈,以至于口舌生津,竟然不觉饥渴。

此后十余日,韩凝紫再未来过,梁萧乐得无人打扰。有时坐得倦了,便打几套拳脚松散筋骨,初时拳脚无力,但随内力增长,拳脚中渐渐生出风声。只不过,梁萧内力增长,“阴阳球”化生的真气也变得衰弱,起初以一化十,五日后变成以一化九,其后逐日减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随着梁萧输入的真气变强,球内的黑白相攻更加剧烈,好似沸水翻腾。梁萧虽觉诧异,也想不通是何缘故。

这一日,他使过一套拳脚,开始思索如何脱身。这些日子内力回复了不少,仍不是韩凝紫的对手。思来想去,想到《霜潭剑谱》中的“穿心七式”,拿起竹算筹,依法刺击,使到迅疾处,算筹上渐有啸响。梁萧使得兴发,刺向洞壁,竹筹“嗤”地入石半分。同样一招,月前月后景况迥异,梁萧心中欢喜,又想:“我若将阴阳球含在嘴里,内力岂不增加四倍?”当下他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举筹疾刺,这一刺入壁两分。

梁萧印证所想,欣喜无比,日夜习练。这一天,他正自练剑,忽听门外叮当声响,他将阴阳球含在口中,心中算计。如果石门洞开,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逼退韩凝紫,抢入竹林,借“南斗四象阵”将她摆脱。

叮当声越响越密,忽地停在门前。梁萧心跳加剧,双手微微颤抖,忽听“嘎”的一声,石门敞开。他如箭在弦,正欲射出,门外迎面冲进两人,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这一招出乎意料,梁萧只得闪身让过,稍一耽搁,两扇石门轰然闭合,韩凝紫呵地一笑,说道:“小子,我给你找了些乐子,呵,你慢慢消受吧。”语毕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