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休息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对弈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了他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与他拆招。梁萧虽有精进,那儒生却更加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走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想再拆数招,就能削落梅花,可儒生要走,也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了不少精义,于是拿起长剑,一招一式地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道观,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心想:“我胜不了那儒生,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觅地练剑。了情胸中霁月光风,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于是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他每强一分,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他性情坚韧,这时一颗心放在归藏剑上,做梦也与那儒生论剑。梦境所及,呼呼呵呵,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明月皎皎,还在天上。

了情见他悟性惊人,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中,“坤”卦为大地,“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这一路剑法很少独用,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挡。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以为然,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回陵冲穴之妙;癫狂起来,则有蹶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一瞬即逝。这路剑法也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见了情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了情还过神来,摇头说:“你使得一点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身一样。奇怪了,为何精进得这么迅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我没说到的地方,你也居然无师自通了。”一时皱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心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么多妙处。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能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样的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

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了情摇头说:“八剑道貌似厉害,也不过是归藏剑的根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萧,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如果八根捆在一起,你能一下子折断么?”梁萧道:“用尽全力,也能折断。”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六十四根捆一起呢?”梁萧一愣:“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而是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十分乏味,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

梁萧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这么循环衍化,便可无穷无尽。”

了情沉默一下,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省事呢。许多话,起一个头,你就全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孩儿,怎么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

梁萧沉吟说:“剑法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乾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汇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兵有啦,兵法有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光靠兵书,纸上谈兵,也要吃败仗。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了。”

梁萧听到这里,若有所悟,思索了一会儿,告辞了情,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梁萧夜中几度被风声惊醒。到了天明,一推门,一股寒风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琼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不觉心想:“好大的雪,不知那个书生会不会去?”

他穿好衣服,顶风冒雪,爬到对弈亭,却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心想:“今日雪大,他不会来了!”念头才起,便听踢踏声响,转眼一瞧,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须发上挂着晶莹的雪花,衣衫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肌肤。

儒生的手里提了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今天又有什么花招?”抬头看去,一夜风雪肆虐,梅花凋残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梅花就要谢了。也罢,今日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惊道:“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了,还玩个屁?”

梁萧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大声说:“今天我一定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小,本事嘛,哈哈,小得很呢!”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他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花蕾。

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头的梅花,梅花越多,越要煞心费力。梅花再多,被梁萧扫落一朵,就算他输;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自然省事不少。梁萧与他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眼看白梅花期将过,枝头的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无可奈何,可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迹近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啊!”他内力所至,那朵花蕾悠悠忽忽地绽放开来。就在孤梅怒放的一霎,梁萧掌中精光迸发。一时间,风雪更紧更急。

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处尤胜往日。

梁萧剑走“乾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形同玩耍。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变为“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却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他的剑上,随他任意东西。梁萧见他如此能为,心中又惊又佩。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的剑势依旧迅猛,挥剑时微微发飘,宝剑好似拿捏不住。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要丢剑认输吗?”

梁萧道:“呸,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剑招猛烈中透出飘忽,剑锋向前一送,两寸长的一段梅枝飞了出去,在风雪中打了个旋儿,落下百丈深谷。

这一剑几乎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悟出的“同人剑”。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这一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乾上离下,势如火从天降。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让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足可穿肌洞骨,当即剑势反复,离下乾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

梁萧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只觉目眩神驰,仓皇中,变“乾”为“坤”。“坤剑道”法后土之象,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守得全身密不透风,可是“离剑道”的剑意并没收敛,一变为“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意思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一有机会,就会喷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成“晋剑道”,野火燎原,无法收拾。于是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柔弱,可只要源源不绝,也能织成坚韧的蚕茧。

不出十招,梁萧束手束脚,“离剑道”的气象渐渐泯灭,唯有仗着“坤剑道”苦苦支撑。儒生占了上风,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叫声“未必”,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子一尽,飘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中他的“期门”穴。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的招式。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一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彪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须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守了五次,也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顷刻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瞪眼大喝,人剑如一,向前扑去。他孤注一掷,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被剑风一扫,连枝带花变为碎末。儒生不待梁萧收手,半截残枝搭上剑脊,一挽一收,梁萧虎口巨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崖。

这一剑不但带了他浑身之力,更有儒生的无上神功,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一直没至剑柄。

梁萧不及转念,儒生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大笑道:“小娃儿,我输了,算你厉害。”梁萧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说:“如果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了。”他极少服人,要他贬低自己十分不易,可是一旦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

儒生取下葫芦,饮了一口酒,笑道:“小家伙你不必谦虚,眼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哈,难说得很呢。”梁萧道:“前辈武功高强,名声一定显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了酒,空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放声高歌:“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谁又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儿,身形一晃,人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梁萧知他神龙变化,如果要走,自己轻功再高,也瞧不见他的影子。只好叹了一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那剑却似与岩壁相连,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寸许。

反复拔了四次,宝剑纹丝不动。梁萧害怕用力不当,损坏剑锋,只好暂且作罢,寻思找来斧凿,敲破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