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说道:“三狗儿肯学,我也可以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忙摆手说:“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

梁萧道:“人往高处走,他有大志向很好啊!”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只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拿起一根竹子,嚓嚓劈成几条。

两人相对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吗?”赵四摇头说:“没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了钱,做买卖还得交税呢!两三天赚一文就不错了。”

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过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更加锋利,抖手间,嗤嗤嗤一阵响,竹子被他顺势剖成了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哎呀,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呢!”赵四听了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间跳舞。编了一会儿,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就似生了翅膀、满天飞舞。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好似掏空了的鸡蛋壳儿。

梁萧挽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送给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不能,薄是薄,可还结实。”

赵四出了一会儿神,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说:“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像是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赵四仍不明白,可他性子木讷,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这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喜欢。”

梁萧道:“我也这么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必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这样的,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懵,脑子转不过弯来。

日已入暮,赵婶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梁萧召集四个少年,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四人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均分。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这才欢喜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的竹丝也更加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妙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就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样,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四个小子无赖出身,尽多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阿雪主理家务之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可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回。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过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四个少年呼呼喝喝,正在那儿习练拳脚。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都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编竹习武的闲暇,梁萧也记着对赵四的承诺,从玄音观找来书籍,教四人读书认字。这四人颇有梁萧当年的风范,拿起书本就恹恹欲睡,但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烧火,见梁萧出门,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无赖,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苦笑道:“马马虎虎,就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说道:“阿雪,我昨晚做了个好玩的东西,送给你玩儿。”阿雪含笑称好。梁萧取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括的竹鸟,笑道:“你猜怎么玩儿?”阿雪打量一下,摇头说:“我猜不出来的。”

梁萧笑了笑,一扬手,竹鸟“扑“地一声,从他掌心蹿起,呼噜噜飞上天去。阿雪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叫道:“哥哥,你会虚空摄物吗?”

梁萧摇头说:“这不是武功,这是机械之功。古书上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天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了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梁萧白她一眼,说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很得意。

忽听一声锐响,蹿起一支羽箭,“飕”的一声,将竹鸟一箭贯穿。机括一坏,竹鸟一头栽落下来。阿雪失声惊叫,梁萧也微微动气,遥见前方路上飞来两骑人马,一骑冲突上前,不待竹鸟落地,伸手接个正着。见是假鸟,来人愣了一下,抬头望来,满头红发飘扬如旗,正是钦察人土土哈。

两骑人马奔到竹林前,杨小雀四人心存戒心,各自提起棍棒,逼视两名骑士。

土土哈扬声叫道:“梁萧在吗?”梁萧走出竹林,笑道:“土土哈,你一来,就射了我的鸟儿?”土土哈一愣,拿起竹鸟,惊奇说:“这是你做的?”梁萧点了点头,招呼另一个骑士:“囊古歹,你也来了?”

土土哈讪讪下马,挠头说:“我看见一只大鸟,打算射了下酒,谁知一箭射去,却是一只竹鸟儿!”阿雪快步上前,劈手抢过,望着竹鸟,眼圈儿微微泛红。梁萧忙说:“阿雪,这只坏了,我再做一只送你!”

土土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雪:“梁萧,她是你妻子?”梁萧摇头说:“不,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真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瞪眼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阿雪双颊绯红,皱了皱眉,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来做什么?”土土哈说:“我早想找你了,可他们总不肯说!”他指了指杨小雀等人。李庭儿支吾说:“他们是蒙古人,我们怕对梁大哥不利!”梁萧微微一笑,说道:“土土哈,你找我做什么?又要打架?”土土哈连连摆手,大笑道:“我可打不过你,我找你喝酒!”

梁萧喜他豪爽,有心结纳,冲杨小雀说:“你们去买酒!”土土哈说:“不用,我们带了酒!”一边说,一边从马上卸下几只大皮囊,“这几浑脱酒,够七八人喝了!”囊古歹也从马上扛下一只新杀的山羊,用汉话笑道:“这只羊也够七八人吃了!”

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土土哈道:“我听得懂,可说不好!”梁萧说:“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儿,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儿,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说:“好!”

众人围坐一圈,喝了一阵酒,梁萧问:“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儿多远?”土土哈说:“远得很,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国已六岁,骑马走了足足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条大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

梁萧听得神往,叹道:“天下真大。”他对阿雪说,“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找到妈妈,我们一起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说道:“自然算数。那时你若嫁了人,让你的丈夫也一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说:“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盯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白,婚姻想到便说,全无滞涩。

众人听得一愣。土土哈又说:“我妈常催我娶妻,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人很好,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不用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阿雪,你怎么说?”阿雪的脸上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底定,喜道:“好啊,我跟妈说了,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说:“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也不会强迫,我只想你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眉眼通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说:“阿雪说了不嫁,我、我就做一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起来。

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只好作罢!”土土哈一怔,也叹气说:“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皱眉说:“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蒙古人。”梁萧淡淡地说:“我妈是蒙古人,我也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来,笑道,“土土哈,做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俺答。”

梁萧笑了笑,说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俺答,便是俺答!”那二人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俺答,就是俺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