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叹了口气,回望阿雪。少女双颊绯红,一对秀目灿若星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点点残泪。梁萧把她脉门,但觉任督二脉滞涩,运劲冲击,全然无功。他于是运起“弓之道”,将内劲注入阿雪体内,刚劲为弧,柔劲在弦,凝气为箭,沿路激射过去。阿雪胸口忽地一轻,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

梁萧皱眉说:“你怎么来的?”阿雪眼眶一红,说道:“我…我见你上房追人,心一急,打马出城来找。”梁萧道:“你来找我,怎么又落到贺陀罗手里?他…他有没有欺负你…”说到这句,微觉迟疑。

阿雪说:“那会儿我骑马出城,不知东西,跑啊跑的,忽觉马身一沉,有人坐到我后面…”梁萧忍不住问:“贺陀罗吗?”阿雪说:“是啊,我回头一看,又不见人,一转头,他却在我耳边吹气,怪痒痒的。”说着甚觉羞赧,双颊如染胭脂。

梁萧心中翻腾,沉默一下,又问:“后来呢?”阿雪道:“后来我反掌推他,不料打了个空。收掌时,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边吹边笑,还说:‘小姑娘,你会武功啊?’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的衣服。’他说:‘洒家这双眼睛,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别说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我听他阴阳怪气的,心里很不舒服,就说:‘你再不下马,我可要打你了。’他说:‘好啊,你打,打得着我就下马。’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阿雪说到这儿,面孔更红了。

梁萧摇头道:“阿雪,你别说了,我不想听。”阿雪道:“后面还有怪事,你不听太可惜了。”不待梁萧回答,又说,“我一生气,又回头推他,但我一回头,就看不见他,一转身,他又在我耳边说话。”

梁萧盯着少女,心头一痛:“让她说出来,哭一场也许更好。”于是低下头,默默听着。阿雪说:“就在我赶不走他,心里着急的当儿,身后传来‘当当当’的钟声。嗯,就跟老和尚的钟声一样。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该死的贼秃,赶你…赶你奶奶…的丧!’”她说完这句,脸一红,忙道,“哥哥,这可不是我骂的,是那人骂的。”

梁萧皱了皱眉,阿雪又说:“他骂了两句,点了我的穴道,笑着说:‘小姑娘,借你的马儿使唤使唤。’一把抢过缰绳,打马狂奔。跑了好一阵才停下,带我下马,解开我的穴道。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心里害怕,不觉哭了起来。那人笑着说:‘不要哭,咱们找个好地方,洒家让你大大地快活。’我说:‘我找不着哥哥,怎么都不快活。’那人说:‘不用找了,我就是你的好哥哥,待会儿你快活了,叫我两声也不错。’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往林子里走。我挣扎不开,正在着急,忽又听见钟响。那人一呆,怒道:‘他妈的臭贼秃,就不叫人安逸。’他一边骂人,一边又抓我上马。可是每次停下,钟声总会传来。他又生气,又害怕,一听钟声,立马就走。”

梁萧松了一口气,心想:“必是九如大师追赶,贺陀罗抓到阿雪也无暇作恶。至于九如大师手持大钟,想必是为了克制他的鸟笛!”

阿雪又说:“这么赶了一夜一天,把马儿也跑坏了。那人丢了马带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大元士兵,他们瞧我穿着军服,就叫白衣人放人。他只顾冷笑,制住我的穴道,纵身上前,一拳一个,把他们都打倒了。”梁萧心想:“那些元兵是为救阿雪死的。”忍不住又问:“后来呢?”

阿雪道:“还剩六个士兵,丢了武器想要逃命,被那人抓回来,逼他们进村。村子里没人,他就让这六人砍柴烧火,洗米做饭。他吃过了饭,叫六人站成一排,一拳打过去,六个人就不动弹了。他绕着六人转了一圈,似乎很是得意,笑了两声,又对我说:‘好啦,老和尚被我抛下啦,再也没人打扰我们了…’我见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心中害怕,正想跑开,却被他扯住衣袖,这时忽听屋顶上有人道:‘老穷酸,咱俩的事先搁一搁。’另一人说:‘随你便!’我听出是萧千绝和公羊先生,心里又惊又喜。那人一听,脸却变了,笑着说:‘老怪物、老穷酸,你们一派宗师,怎么行事鬼鬼祟祟的?’萧千绝说:‘贺陀罗,当年你来中土作恶,我说过什么?’那人默不作声,萧千绝说:‘我说过,老夫有生之年,不许你踏入中土半步!’那人十分生气,大声说:‘你和老秃驴以多欺少,逼迫我发下违心誓言,如今我武功有成,当年誓言全不算数!’萧千绝沉默一下,说道:‘我平生最恨三等人:一是言而无信之人,二是自以为是之辈,三是奸肆妇女之徒。贺臭蛇,这三条你占全了,你是自行了断,还是我代你出手?’”

“那人一听,笑着说:‘萧老怪,好啊,你和老穷酸一起上。’萧千绝说:‘你也配?’说完一掌挥来,那人挡了一掌,笑着说:‘咱们先比脚力。’一把抓着我,撒腿就往山里跑,萧千绝也追上来。那人在山里绕了一会儿圈子,停下说:‘萧老怪,洒家带着一人,跑起来比你辛苦,如今再打,你可占了便宜。’萧千绝说:‘好,你休息一下,咱们再打。’那人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比比别的。听说萧老怪你有两只秃鹫,长空无敌对不对?’萧千绝说:‘那又如何?’那人就说:‘我也有几只鹰儿,大伙儿先比鸟儿,再比武功。’见萧千绝点头,他就取出一根血红的笛子,吹奏起来…”

说到这儿,梁萧叹道:“阿雪,后面的我也瞧见了。”阿雪这次得保清白,全赖九如与萧千绝。前者也罢了,后者施以援手,梁萧满心不是滋味。

两人对坐一会儿,梁萧忽地起身,叹道:“阿雪,走吧。”阿雪问:“哥哥,你不追萧千绝和公羊先生了?”梁萧皱眉说:“我总不能抛下你!”阿雪呆了呆,双目一红,泪水涌出,挽住他的手颤声说:“哥哥,你千万答应我,不论怎样都别丢下阿雪。这一天一夜,我见不着你,真…真比死还难受!”

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理了理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拂过面颊,麻酥酥、热乎乎的,心儿怦怦乱跳。这时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正是贺陀罗。

贺陀罗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密林,待人走尽,方才潜出。他猜想九如要追自己,必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对手扑空。他转回来,正巧遇上梁萧兄妹。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说:“小姑娘,他是你哥哥?你叫得挺亲热啊,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

阿雪躲在梁萧身后,胆量大增,大声说:“你头发都白了,做我爷爷都嫌大!”贺陀罗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冷笑说:“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你不要我做哥哥啊,我偏偏要做!”阿雪扁嘴道:“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不就只剩我一个了吗?”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答不上来。贺陀罗盯着梁萧,眼里凶光迸闪。梁萧笑了笑,一抬头,扬声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掉头,不见半个人影,心知上当。再一回头,梁萧抱着阿雪,正飞也似地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口中“咝咝”笑道:“好小子,跟我使诈?”两个起落,离梁萧不过十丈,又笑着说:“好妹妹,你想你哥哥怎么死啊?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如果不跑,我叫他死得囫囵一些。”

阿雪吓得牙关嘚嘚直响。梁萧一转身,钻入一处密林,忽又大叫:“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又骗人?哈,洒家先割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话未说完,锐风破空而来。他身形后晃,双掌拍出,数枚细小物事落在地上。定眼一看,竟是数枚松针。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我明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又绕到这儿来了?”他飞也似地退出林子,厉声笑道:“老穷酸,有胆的滚出来,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叫过了阵,林中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叫一声:“老穷酸!”还是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刚才的“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的劲急。

贺陀罗连呼上当,飞身钻入密林。追出三里多远,抬眼一望,梁萧背着阿雪,正在攀爬那座高峰,不由扬声大笑:“好小子,你真比泥鳅还滑!”

梁萧听见笑声,暗暗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心想这人轻功厉害,走平路难以摆脱。山上有座石洞,也许可以藏身,贺陀罗若向前追,势必错过。计谋原本出奇,不料没到石洞,贺陀罗就醒悟赶来。这时已经上山,梁萧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越往上攀,山势越发陡峭,许多地方只有少许凸石浅坑可以落脚。耳听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贺陀罗攀援如飞,逼近山腰石洞。阿雪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了!”梁萧心念电转,举剑将下方的老藤斩断。阿雪正觉奇怪,忽听贺陀罗大声怒喝,掉头下看,一阵目眩。二人已经升到数百丈高处,下方的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越显渺小。只见他左手攀着岩石,两足下撑,蛇行似地爬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低头一看,也觉惊奇。

藤蔓斩断,贺陀罗只有凭借手足攀登,刚爬数丈,便觉左臂酸痛乏力。他不久前挨了九如一棒,这一棒击石成粉,虽说卸去不少劲道,可是依然伤了筋骨。没奈何,只好收起一臂,以两腿一臂向上攀升。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沿途的藤蔓、松柏斩断,不予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望,下方的景物越来越小,一时心惊胆寒,不敢再看。偷眼向上一瞥,心中更觉骇然,上面绝壁倚天,除了几棵老松,没有半点可借足的地方。

阿雪暗暗叫苦:“一失足,我俩岂不尸骨无存?”惊惶一阵,旋即又想,“即便摔死,也与梁萧死在一起。”一念及此,惊恐中又生出无比甜蜜,将头枕在梁萧肩上,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阿雪仿佛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是那么缥缈虚幻。

梁萧一心脱险,激发出浑身潜力,爬到双手流血,殷透藤蔓岩石。贺陀罗无可攀附,又少了一臂,攀爬吃力。爬了一阵,抬眼望去,上面数百丈光岩石秃秃地好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中。贺陀罗惊怒交迸:“这小子是猢狲变的吗?”忽觉左臂越来越痛,心知再不静养,势必留下病根,于是盘算:“我守在山腰,等伤好了,再去捉他们。”

又过两个时辰,梁萧爬到峰顶,四肢瘫软,气也喘不过来。阿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山顶横直数丈,正中长了一棵老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清见底。

梁萧探头看去,贺陀罗一手二足,正贴着崖壁向下滑落。他不进反退,梁萧不胜吃惊,转念细想,悟到其中原由,说道:“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转到背面一看,大失所望。其他三面更加陡峭,相形之下,二人上来的地方真如康庄大道。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傍他坐下。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不觉入睡。不一会儿,梁萧警觉醒转,但觉凛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缩了缩脖子。低头望去,阿雪尚未醒转,浑身蜷作一团。

梁萧脱了衣衫盖在她的身上,背身挡住风势。回头望去,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隐含愁意,不觉心头一酸:“她跟随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没有什么安稳时候…”

正在自怨自艾,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梁萧定眼看去,少女双眼紧闭,原是梦中呓语。梁萧心中怜惜,将她秀发拢起。阿雪的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中喃喃念叨:“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声音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令,那时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而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了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是梦到了伤心事,念完词句,泪水不绝流出。梁萧望着她,心头闪过一丝歉疚。阿雪的情意他不是不知,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有意无意总想回避。可是,任他躲来躲去,笨女孩的痴念却如一缕春萝,将他缠着缚着,纵使枯萎,也不愿与他分离。

阿雪哭醒了,一张眼,正遇上梁萧的目光。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被他一瞧,面红心跳。又见梁萧眼角似有泪影,忙问:“你…你怎么哭了?”

梁萧叹道:“傻丫头,我怎么会哭?你自己才哭了!”阿雪想起梦中所见,窘迫起来,掉转话头:“哥哥,接下来怎么办?”梁萧皱眉说:“我几乎忘了。”他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可是搓到天亮,绳索也不过数丈,要想垂到山下,根本没有可能。

忽听一阵唧唧喳喳的鸟叫,梁萧变了脸色。抬眼一望,无数麻雀飞上山顶,仿佛一阵疾风,绕着松树盘旋。

咝咝的笑声钻破罡风,曲曲折折传到山顶:“好妹妹,你们还是下山吧,要不我一声令下,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梁萧运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贺陀罗心中恼怒,吹起鸟笛,雀阵忽喇喇地向两人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