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晓霜忙使招前五路的“小萼点珠”,劲力凝而不散,平平击出,看似漫不经心,拳劲却点破韩凝紫的掌风,打中她肩头。韩凝紫“肩井”穴一麻,心头发紧:“这是拳劲,竟能破我掌风?”倏地收劲,足下微旋,绕到花晓霜身后,花晓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后五路的“疏枝横玉”,先发制人。“飘雪神掌”灵动变幻,飘若飞雪,韩凝紫还没出手,身形又转,落到花晓霜右方,一招“冰花六出”,连环拍出六掌。花晓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轻轻三拳,飘然化解。

韩凝紫连出绝招,均被克制,清啸一声,一招“千雪盖顶”,双掌漫天落下。花晓霜急使中五路的一招“遗世独立”,身形微转,双拳上掠。“扑”,两人硬碰一招。花晓霜倒退五步,只觉寒劲入体,急使招“香魂渺渺”,以劲带招,凭空挥洒数拳,将寒劲轻轻化去。韩凝紫却觉一股若有若无的暖劲渗入经脉,气机似乎运转不灵,急忙运气驱散,怒喝一声,涌身扑上。

经此数招,花晓霜信心大增。见她扑来,屏息凝神,将二十五路“暗香拳”反复施展。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出拳似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叫人防不胜防。

又拆十招,韩凝紫久战不下,连声清啸,忽左忽右,蹿高伏低。断是起若惊鸿,落如电闪,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意。花晓霜好似一树孤梅,立于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凋落危险。柳莺莺心中暗凛:“韩凝紫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我若与她动手,怕是捱不过百招!”梁萧更是心惊:“也不知了情道长有心还是无意,幸亏她创出这路‘暗香拳’,恰是‘飘雪神掌’的克星。不过晓霜功力尚浅,又有病在身,这么下去,顶多支撑数招,终是必输无疑。”目光一转,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中探出脑袋,一双火眼骨碌乱转。

梁萧心头一动,轻轻发声唿哨,金灵儿尖嘶一声,化作一团金光,忽向韩凝紫扑去。韩凝紫见状,挥掌拍出。忽听梁萧又发唿哨,金灵儿应声斜蹿,忽又前扑,兜头一爪,向她面门抓出。这一下进退有法,竟是一招绝妙武功。韩凝紫措手不及,急向后仰,恰逢花晓霜一招“踏雪寻梅”使出,足尖跷起,几乎将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不守规矩!”梁萧笑道:“小猴头情急护主,与人无关,你说过单打独斗,旁人不许相帮,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雷行空横眉怒目,正要强辩,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快,应声笑道:“不错,这不算违约!”雷行空听他一说,哑口无言。

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微微怔忡,忘了追击。韩凝紫缓过一口气,挥掌拍向金灵儿。金灵儿终是畜类,一不留神,给她寒劲拂中,蜷成一团,东蹿西跳。梁萧急道:“晓霜!”花晓霜猛可惊觉,眼见金灵儿势危,施展“暗香拳”奋力扑救。梁萧唿哨连连,金灵儿应声而动。它天生异种,灵通迅捷超乎同类,依照梁萧传授的招数,上纵下跃、声东击西,好似一道金色电光,绕着韩凝紫四面盘旋。它与花晓霜一正一奇,彼此呼应,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心中叫苦。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发出口哨,教唆这小猴头,算不算出手相助?”梁萧笑道:“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谁说我在教唆猴儿?老子看得高兴,吹吹口哨儿也不成么?”当下继续唿哨,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雷行空明知他弄诡,偏偏奈何不得,恨得头发上指,牛眼圆瞪。

梁萧的武功远在韩凝紫之上,唿哨指引,无不切中她的破绽。三十合不到,嗤的一声,她的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梁萧笑道:“韩凝紫,我给你说,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连你的裤带也扯断了。”众人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也被扰得心慌意乱,忽听梁萧一声唿哨,只见一道金光乍闪,直奔腰际。她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匆忙回手格挡。花晓霜看出破绽,使一招“梅雪争春”,右拳飞出,打中她的胸口。韩凝紫倒退半步,厉喝一声,纵身再上,却见人影一闪,梁萧挡在前面,长笑道:“晓霜,点到即止,你既然胜了,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位婶婶好了。”

韩凝紫怒道:“胡说,我哪儿输了?”梁萧笑道:“你挨了一拳,还不认输?”韩凝紫心想:“她的拳劲不足伤我,但方才一拳,确是打在我身上…”沉吟间,忽听楚仙流说道:“不错,小姑娘力挫强敌,令人佩服。”他一出口,韩凝紫无话可说,自忖此地仇敌甚多,不可久留,于是咬牙冷笑,挥袖去了。

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才信自己胜了一场,不觉心神恍惚,如在梦境。梁萧笑道:“晓霜,你挫了这女魔头的气焰,实在叫人解恨。”花晓霜还过神来,双眼含笑,瞥了他一眼,心中喜不自胜:“亏你百般设法,我才勉强胜出!”再看柳莺莺,见她目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又不觉心神一黯,寻思不论胜败,柳莺莺都只会怨恨自己,也许过了今天,再也没法与梁萧行医了。想着喜悦烟消,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雷行空忽道:“好,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现在是第二场!”将手一拍,大喝:“拿鼓来!”话音方落,两名大汉抬着一面硕大战鼓,越众而出。战鼓三尺见方,式样奇古,四周为青铜所铸,遍布狰狞兽纹,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

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扣环,举鼓过顶,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非金非木、状若兽骨的鼓槌。他体格高大,这么执鼓挥槌、当场一站,真如山岳凝峙的架势。楚仙流不悦道:“雷行空,你要在这里施行‘雷鼓九伐’吗?”雷行空道:“损伤花木,雷某如数偿还!”楚仙流哼了一声,看了花生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皱眉道:“花生,你用什么兵器?”花生摇头道:“俺不会用兵器,师父只教俺打拳。”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问道:“你会不会玩铜钟?”花生摇头。梁萧心想小和尚还没学全师父的本事,便说,“好吧,你上场去,像晓霜一般,与老头儿切磋一下,胜了我请你喝酒,如果打不过,你就认输好了。”

花生听得酒字,喜道:“好啊。”将行李放下,走到场上,向雷行空唱了个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这小秃驴倒还懂礼。”鼻间唔了一声,只听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过,向你认输,你打不过,就向俺认输。你认了输,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他本也想说“点到即止”,但不记得这个词儿,就化简为繁,拖泥带水说了出来。雷行空听得不顺耳,心中愠怒:“放屁!老夫怎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大喝一声,铜鼓飞旋,带起无俦罡风向花生扫去。

花生见势猛恶,向左跳开,雷行空鼓槌一挥,当头打来。花生正要伸手格挡,雷行空鼓槌一缩,敲在铜鼓上面,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双耳欲聋,头脑一阵晕眩。雷行空的铜鼓趁势砸来,花生飞退两步,才觉让开,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触手处好似千百小针刺扎,半个身子登时酥麻,脱口叫道:“古怪!古怪!”

雷行空被他随手一挡,鼓槌几乎脱手,心中也觉大骇:“小秃驴好大蛮力!”他抖擞精神,鼓槌挥舞,战鼓雷动,将“雷鼓九伐”一一施展开来。

梁萧不知就理,定眼细看,没看出鼓槌上的门道,便问:“花生,鼓槌有什么古怪?”花生左右闪避鼓槌,口中大叫:“上面有刺,扎俺手啦!”众人见他激斗中还能说话,均是刮目相看。

梁萧听他说得含混,心想鼓槌上莫非有暗器,但他目力极强,雷行空若发出暗器,断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思索不透,忽见铜鼓挥舞更快,鼓声起伏有致,震得众人耳鸣心跳不止,纷纷双手捂耳。四周百花为鼓声冲击,纷纷凋落。花生却如一只鱼儿,避开如潮攻势,左一扭,右一晃,总不与雷行空的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他身法,失笑道:“好个‘三十二身相’,闹了半天,老和尚的徒弟到了!”他说来浑不费力,却声声穿透鼓声,落入众人耳中。

梁萧皱眉道:“‘三十二身相’是什么?”楚仙流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刚神力’中的变化!传说如来有三十二化身,《金刚经》有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练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刚神力’中极高的境界,变化如神,攻守难测。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闪,并不出击?”

花生身在斗场,被鼓声牵动气血,只觉头昏脑胀,一颗心似乎要跳出口外,对那支鼓槌更是畏之如虎,一味只想躲避。这时听了楚仙流的话,心眼活泛起来:“师父说过,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但他又说俺手重,不许俺打…”

雷行空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飞色舞,忽而状似沉思,不觉心中大怒:“他妈的小秃驴,这个当儿还在五思六想!”想着挥鼓举槌,气势更壮。花生让过数招,灵机一动:“方才梁萧让俺摸那个婆娘,说是摸她手脚脸颈,她就会认输。是了,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他也会认输啦。”想着两眼放光,纵身斜跃,逼近雷行空,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举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惊,铜鼓横扫。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鼓槌一挥,向他太阳穴砸到。不想花生一转身,使个“割肉喂鹰”,再于他左颊上摸了一把。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无不惊奇。梁萧又是惊讶,又觉可惜:“小和尚手重一些,雷老儿岂不输了好几回?”

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又惊又怕,连声怒吼,鼓槌频频击鼓,鼓皮反激鼓槌,落向花生。花生如果一味闪避,雷行空拿他无法,可他摸过了雷行空的左脸,又想摸他的右脸,雷行空看得清楚,狠狠一槌挡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痹,大叫一声,仰天栽倒,急使一个“脱胎雀母”,连打两个滚儿,狼狈向后逃窜。

雷行空扳回劣势,气势一振,双手狂舞,鼓声震天动地,鼓槌鼓皮之间迸出缕缕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残花败叶化为灰烬。花生无法近身,惶急道:“梁萧,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输啦!”

梁萧一听这话,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让你摸楚二娘,又没叫你摸雷老头。楚二娘细皮嫩肉,摸了一定认输。雷老头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他也不当一回事!”楚羽听得满脸羞红,心想小秃驴这几下进退如风,换了自己,也难躲开。她想到这儿,一时又后怕,又庆幸。

花生让过一轮急攻,叫道:“不能用摸,那怎么办?”梁萧笑道:“不能用摸,用打就好。”花生摇头道:“不成,师父说了,不许俺动手打人。”梁萧双眉皱起,凝视鼓槌击鼓迸出的白光,心头一动,想起《天机随笔·格致篇》中几句话来:“琉璃交于毛发,生蓝白之火,触手微麻,其性类于九天之电,若聚少成多,未始不能断巨木、焚人畜…”不由脱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针刺,是电,九天之电。”

花生闻言大奇,应声道:“酒店自然是好的,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梁萧不觉苦笑,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雷行空却很吃惊,他手中的青铜鼓为上古神物,传说是黄帝征蚩尤时,聚昆山之铜,取雷兽之皮,制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名为“七阳槌”,是雷兽腿骨所化。雷兽为上古异兽,生于雷泽,早已灭绝。传说兽皮制鼓,震惊百里,其骨制成“七阳槌”,击鼓时能生出九天雷火,藏于“七阳槌”中,寻常人一触即死。这一槌一鼓是雷公堡传家至宝,重达八十余斤,携带不便。此次为了对付楚仙流,雷行空特意携来,不想却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

梁萧既知其理,随即拟出破解之法,正要说话,忽听雷震怒道:“梁萧,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梁萧道:“我又怎么违约?”雷震道:“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楚羽相帮丈夫,也道:“是啊,大家堂堂一战,才算本事!”楚仙流点了点头,叹道:“梁萧,头一阵情有可原,这一阵么…小和尚未必会输,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梁萧笑道:“其实我也不知如何对付这面破鼓。楚前辈武功绝伦,想必有破解之法?”他既不指点,便来个请教,声音甚大,众人无不听得清楚,楚羽急道:“三叔,别上他当!”

楚仙流明白梁萧的把戏,微笑不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楚前辈也不知道么?唉,无怪任人撒野,弄得枝残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内花木尽摧,令他十分不快,他明知梁萧激将,也不由冷笑说:“‘雷鼓九伐’算什么?‘扰乱六律,铄绝竽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萧一愣,心想这老头儿跟我拽文,目光一转,向花晓霜问道:“晓霜,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花晓霜随口道:“这是《庄子·胠箧》中的话,全句是说:‘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也。’竽和瑟是乐器,‘扰乱六律,铄绝竽瑟’也就是扰乱音乐节奏、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楚仙流瞥她一眼,默默点头,心想这女娃儿记性了得。柳莺莺却大大犯疑:“她知书达理,咬文嚼字胜我百倍,莫非梁萧就是看中了她这个本事?”一念及此,妒意更浓。

梁萧听了解释,微微一笑,放声说道:“听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好比有人打鼓,你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没辄了!”雷震大怒,厉声道:“他妈的!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铄绝竽瑟’可是楚前辈说的,我打个比方解释,也算违约吗?”他长于诡辩,雷震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怎么驳他。

花生瞅了瞅铜鼓,心想这老儿没了鼓,就没法敲它,师父只说不能打人,可没说不能打鼓。他被雷行空招招紧逼,心里十分憋闷,于是身形一敛,双拳斗合,由“三十二身相”化为“一合相”。《金刚经》有言:“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一合相”是世间万物的总和。花生进入这一境界,好似天地万物纳入体内,心中生出无坚不摧、无惧无畏的念头,一时环眼圆睁,现出金刚忿怒之相。

雷行空见他气势一变,微微吃惊,不防花生身形一晃,双拳陡出,穿过七阳槌的拦截,不偏不倚地击中雷鼓。砰然巨响,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飞出十丈,重重磕在地上。众人大惊失色,好事者抢上一看,只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见脚背。

“七阳槌”没有鼓皮,不能蓄积雷火,便与寻常棍棒无异。雷行空重宝被毁,心痛欲裂,丢开鼓槌,展开“奔雷拳法”,呼呼两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时性起打破雷鼓,心中十分歉疚:“他这么生气,让他打两拳好了!”双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任凭雷行空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惊喜过望,但见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毫无伤损,不由心中骇异,扑上前去,又是两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寿者之相”,右手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刚神力”流遍全身,将拳脚劲力统统化去。雷行空拳脚无功,心觉不妙,可又骑虎难下,大喝一声,猱身又上,拳脚连珠炮似地落在花生身上。

梁萧见花生一味挨打,并不还手,吃惊道:“花生,你给人做沙袋、练拳脚么?”花晓霜也叫:“花生,你打不过就认输吧!”

两句话的工夫,雷行空连出十拳,拳拳着肉,打得噗噗作响。花生一边以“三十二身相”化解拳劲,一边苦着脸说:“俺打破他的鼓,让他打两拳解气也好。”梁萧听他语气从容,情知无碍,听他说完,不由啐道:“胡说八道,你快快还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话没说完,砰砰两声,花生的臀上又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忙使“马王飞蹄”,伸腰踢腿,将来劲化解,口中叹气说:“不成啊,师父不许俺打人。”

雷行空听出便宜,放开手脚,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