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森然笑道:“没错,我就是‘毒罗刹’骆明绮!”她见晓霜神色惊惶,不悦道,“你害怕什么?”花晓霜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他…他总说你不好…”骆明绮道:“我怎么不好?”花晓霜道:“他说,你、你违背祖训,时常用毒。”骆明绮双目陡张,厉声道:“用毒,用毒有什么不好?”

梁萧忍受“五行散”之苦,始终不吭一声,见状叫道:“当心…”花晓霜见他浑身颤抖,面肌抽搐,双目中却满是关切,顿觉心酸眼热,恨不得纵入他怀,大哭一场。忽听骆明绮又怒声叫道:“用毒有什么不好?”趁花晓霜分心之际,五指突出,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花晓霜浑身软麻,但她不善作伪,如实答道:“毒药用得恰当,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却能治小儿惊风,痰迷心窍之疾;乌头有毒,但医治中风瘫痪却有奇效;曼陀罗花是有剧毒,却能治小儿慢惊,还可用作开胸破脑的麻药;砒霜能治疟疾,狼毒能愈虫患,鬼臼能堕死胎,斑蟊能拔脓肿;其他各种毒药,辅以臣佐之药,适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

骆明绮凝神听着,面上渐有笑意,放开她道:“你这话还不错,婆婆我听得入耳。不错,毒药用得好,也是活人的灵丹。那些灵丹妙药落入庸医之手,也往往成为夺命的毒药!”花晓霜道:“可…可师叔祖您…”骆明绮摆手道:“别叫我师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欢喜。你说,我怎么着?”花晓霜道:“婆婆你用毒杀人,却是不对。师父再三说,以毒杀人,是天底下最无耻下贱的勾当!”骆明绮顿足大怒,叫骂道:“放他妈的屁!老身用毒杀人,但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哼,读书的用笔杀人,行侠的用刀杀人,老身用毒杀人,一般的都是杀人,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了?”

花晓霜叹道:“婆婆,我们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杀人的。”骆明绮冷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桀骜:“你是大夫,我可是罗刹!你那师祖,说什么‘菩萨手段,阎王心肠’。哼,老身偏是罗刹的手段,阎王的心肠。看着好人救一救,瞧见恶人么,一下子毒死干净!”花晓霜听她口气绝决,自忖说服不了,便道:“萧哥哥与柳姊姊都不是恶人,婆婆给他们解毒好么?”骆明绮冷笑道:“他们对我动手,全都不是好人!”

花晓霜恍然大悟,心想此人所谓好坏,全凭一己心意,无怪师父说起这位师叔,总是莫大忿怒。她无法可想,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骆明绮数十年离群索居,忽遇晓霜,谈论医道,只觉老怀大慰,见她哭泣,不觉心软,取出两粒黑黢黢的药丸,说道:“你拿去,给他们服下。”花晓霜大喜,匆匆接过,给二人服下。

两人服了药,痛苦缓和一些。梁萧撑起身子,提气运功,但觉心肺处如针刺蚁咬,不觉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淌下。骆明绮瞅他一眼,冷冷说道:“你当老身给你吃的解药么?做梦去吧!这不过是止痛药,一用内力,又会发作。你不信,再试一试!”梁萧怒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磨人?”骆明绮淡淡地道:“我折磨你又怎样?”

梁萧怒极,正要大骂,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看姊姊面子,让着婆婆一些!”梁萧一愣,颓然低头,伸手扶起柳莺莺,柳莺莺握住他手,恨声说道:“梁萧,我们走,大不了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须向这个恶老太婆低头。”

梁萧犹豫不决,忽听骆明绮冷声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但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无人能解。一旦发作起来,须得痛足十天半月,直到五脏肌肤,逐分化为黑色脓血。届时求生不得,求死也无力气,只有浑身腐烂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晓霜听得花容失色,急道:“萧哥哥,你好好听婆婆的话,她怒气消了,自会为你解毒。”骆明绮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气来,十年八年也未必会消!”说着手持灯笼,转身向前。花晓霜不敢违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眼中充满祈求。梁萧无可奈何,挽了柳莺莺跟在后面。

四人走了一程,花晓霜问道:“婆婆,这林子中的树木吞云吐雾,好不古怪?”骆明绮道:“这是当年我从南海荒岛上引来的异种,我叫它‘蚩尤树’。”花晓霜奇道:“蚩尤树?”骆明绮道:“相传轩辕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蚩尤施展法术,造出漫天大雾,让黄帝很吃了点儿苦头。这蚩尤树开花之时,花|蕊能够吐出极浓的雾气,但与寻常云雾不同,雾中有股奇香,若有若无。人畜不易察觉,天下毒物却会趋之若鹜,为之狂性大发,在雾中死斗不休。毒虫厮杀过后,留下剧毒精血,浸入树下膏土,成为蚩尤树的养分。这一片林子,再过月余,就能结出蚩尤果啦!”

花晓霜听得入神,问道:“世间竟有如此奇树!但这树木种来有什么用处?”骆明绮说道:“蚩尤树吸取万毒精血而生,本身蕴含奇毒,能配制最奇妙的毒药。”花晓霜秉承师训,不以毒药害人,但她医者襟怀,对药物之道天生好奇,听到此处,忍不住又问:“怎么个奇妙法?”骆明绮瞅她一眼,微微一笑,花晓霜双颊一红,讪讪低下头去。

骆明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本草之道,与脉理同为医家大宗。小丫头你要做个好大夫,就该通晓天下药物药性。说起脉理之精,我及不上你的老鬼师祖,但说到本草辨识之能,哼,他可及不上婆婆一个零头了!”老妪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树,“你问有何奇妙么?我来告诉你,这一树之中,树根、树干、树叶、蚩尤花、蚩尤果,毒性各各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炼制,便成了五行毒散!”骆明绮说到这里,瞥了瞥梁萧与柳莺莺,冷笑道,“只因一树五毒 ,五种奇毒殊途同源,彼此自相生克。‘五行散’一入人体,混入人体十四经脉。其中树根之毒专攻肾脏,树干之毒专攻肝脏,树叶毒克脾脏,花毒侵蚀肺脏,而蚩尤果么,则专攻心脏。这五大剧毒循血而行,在五脏之间此起彼落,生克不休,故而中毒者血行不止,痛苦也永不止息。所以说,‘五行散’绝不同于寻常剧毒,寻常之毒是死的,五行散融于人体,却是活的。”

花晓霜听得脸色惨白,颤声说道:“怎样才能解开呢?”骆明绮望她一眼,淡淡说道:“你要问解毒之法?告诉你也无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花晓霜双目一亮,点头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克。”骆明绮道:“不过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五种奇毒配制之时,份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药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就须增加剂量;如果叶毒多了,那么解药之中,克制叶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话,只要深明五毒份量,便能杀活自在!”说到此处,心中得意,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便知解法,但不明份量,也是枉然。解药配得不对,毒上加毒,他两人死得更快。”

谈论间,树林到了尽头,前方一片山坳,遍植各种药草,比起山道所见,多出十倍不止。其中许多草药,花晓霜从所未见,她心中好奇,出口询问。骆明绮难得遇上知音,又喜她谦和有礼,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不觉,四人来到一座小屋前面。花晓霜回头望去,远处的蚩尤林又被浓雾笼罩,不由奇道:“这雾分明散了,怎又腾起来了?”

骆明绮提起灯笼,手指笼中黄烛:“这蜡烛掺和了‘旱魃香’,乃是蚩尤树的克星。奇香所到,一里内绝无雾气,一旦没了旱魃香,蚩尤花又来作怪了。”花晓霜叹道:“那些毒虫忒也可怜了。”骆明绮一愕,冷笑道:“一些畜生,可怜什么?”

老妪沉思一下,转入房内,拿出个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银质小刀,对花晓霜道:“挽起袖子来!”花晓霜奇道:“做什么?”骆明绮道:“你这‘九阴毒脉’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一剂绝妙之极的毒药!”花晓霜一惊,错步后退。骆明绮丑脸一皱,鼻口几乎挤在一起,忽又笑道:“别怕,婆婆轻轻地割,包管你不会痛的!”说着踏上一步,花晓霜面如死灰,失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骆明绮两眼一横,正要发怒,梁萧忍无可忍,不顾内腑奇痛,双掌带起一阵疾风,向她拍到。这一招含有“转阴易阳术”,换在平时骆明绮万难抵挡。可梁萧奇毒在身,身法慢了数倍。骆明绮看他来势,轻易躲过。梁萧正要变招,不料气血运转之际,牵动体内毒素,气力一泻,扑通摔倒,唇齿撞地,鲜血顺着口角淌了下来。

二女齐声惊呼。花晓霜正要上前搀扶,忽见柳莺莺抢先一步,将梁萧扶起,见他满脸是血,心中难过,流下泪来。花晓霜见状,心头发酸,僵在当地。骆明绮冷笑道:“好小子,你想送命还不容易!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正要动手,忽听花晓霜说道:“婆婆,您别为难萧哥哥,我给你血就是了…”说着挽起袖口,将白皙瘦弱的手腕伸到骆明绮面前。

梁萧又惊又怒,偏又无能为力,心头直如油煎火烤,涩声道:“晓霜,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语无伦次,身子忽地一挣,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骆明绮一阻。柳莺莺知他心意,不肯放他送死,手臂一紧,死死将他搂住。梁萧情急怒道:“放开!”柳莺莺拼命摇头,泪如泉涌。梁萧的脖子湿热一片,身子一软,勇气全无,两眼望着花晓霜,泪水不觉充满眼眶。

花晓霜见他落泪,心头有若千万钢针攒刺,想说几句安慰话儿,可看柳莺莺背影,始终无法出口。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骆明绮道:“你说!”花晓霜道:“只求婆婆放过血,便为萧哥哥与柳姊姊解毒。”骆明绮笑道:“生杀在我,为何要听你的?”手若鸡爪,扣住晓霜手腕,嘎声道,“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取他们性命!”

花晓霜无奈,苦笑道:“多谢婆婆!”她精通医理,深知失血太多,阳气暗弱,寒毒立时发作。方才她为抵御万毒之争,失血不少,再流一盒鲜血,可说必死无疑。一想到片刻以后就与梁萧阴阳两隔,心中不胜黯然。目光微转,投向梁萧,只见他双目怒张,泪光闪动,花晓霜只觉心也碎了,微微闭上双眼,心中的情愫巨浪滔天,让她几乎无法站立,陡觉手腕一痛,耳边传来一声锐喝:“晓霜…”喝声入耳,她身子一颤,两行眼泪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