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已罢,他高叫一声:“太乙分光剑算什么?且看我人剑相御的手段。”声传湖上,群山皆响,梁萧话一出口,长剑歪斜左刺,公羊羽挥剑挡住,花无媸斜刺里赶上,刺向梁萧膝间的“伏兔”穴。谁料梁萧长剑刺出的一刹那,身子如被狂风吹起向右飘出,呼的一掌直扫花无媸面门,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梁萧使动了天罚剑,还是天罚剑带动了梁萧。

花无媸长剑圆转,自下撩起扫向梁萧手腕。但梁萧出掌之际,天罚剑已受牵引闪电折回,嗡的一声斩向花无媸的长剑。花无媸再多十柄宝剑,也不敢硬挡天罚剑的神锋,无奈纵身后退。梁萧却不追赶,掌剑顺势偏转,齐向公羊羽攻去。公羊羽怕坏了双剑和谐之妙,不敢纠缠,也随花无媸后退。

梁萧一招逼退两大强敌,抢上一步,故伎重施,忽而以人运剑,忽而天罚剑变成主人,梁萧成了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处,至乎长剑脱手,剑如飞蛇行天,人如白云翻舞,人与剑时分时合,变化奇绝。

释天风见梁萧招法奇变,一时双目大张,瞧了一阵,摇头叹道:“好一个人剑相御。”风怜瞧不出究竟,着急道:“什么叫人剑相御?”释天风道:“自古剑法练到绝处,不过以人御剑,梁小子不但以人御剑,而且以剑御人,人与剑互引互动,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剑,势单力薄,在老穷酸夫妻联手之下,决计讨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剑相御,便如凭空多出一位得力帮手。‘太乙分光剑’之所以厉害,只因其阴阳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剑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胜负之数可是难说。”众人听他一说,均感惊奇。

风怜歪头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师父并不把天罚剑当作剑。”忽觉手足能动,敢情时刻一到,释天风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释天风皱眉道:“女娃儿说话古怪,不当作剑,难道当作人?”风怜道:“那是当然。”心想师父必是将天罚剑当作了爹爹爷爷,与他们在天之灵并肩作战。想到这儿,眼圈儿倏红,泪水迷蒙双眼。此时梁萧将“人剑相御”使到得意处,“天罚剑”泛起离合紫光,剑上的锈斑尽都变成星文霞彩,奇丽绝伦,遥遥看去势如一道长长紫电。众人不由啧啧称奇。风怜生于铸剑世家,对这奇象也道不明白。

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善哉善哉,梁萧创出如此神技,真为武学放一异彩!”风怜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嘴角微带笑意。释天风哈哈笑道:“九如你这老秃驴鬼鬼祟祟,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师佛驾,真乃罪过,拙夫有口无心,胡言乱语,还望大师见谅。”

九如笑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释夫人你越客气,和尚越不安。”他说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脸上一红,说道:“大师法眼无差,老身确有所图。”九如笑道:“请讲。”凌水月道:“这三人斗剑目前旗鼓相当,但人力有限,总会分出胜负。依老身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任谁伤损皆是不好。还请大师与拙夫联手将三人分开,大师与梁萧有旧必能说服他解开心结,远扬他处。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么…”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语。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间有人不允,合和尚与梁萧二人之力,压服群雄未必能够,但要走脱却是绰绰有余。”众人闻言,均是一凛。凌水月叹道:“不错,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一瞧斗剑处,笑道:“释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为挫锐解纷而来。”他白眉一耸,笑道,“释岛主,上吧。”释天风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来。

九如早有防备,挡下这拳,骂道:“老乌龟,你又发癫了?”释天风拳脚密如雨点,口中却笑道:“扰人打架就好比夺人口食,没得折了寿数。这场比斗古今少有,怎能被你老秃驴搅了?常言说得好:‘兵对兵,将对将,玉皇大帝对阎王。’那边主将逞威,这边咱们做偏将的也该另辟战场。”说话中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不敢大意,将木棒插在一旁,挥拳抵挡。

凌水月气急骂道:“死老头子,你张着两眼怎就不看看风色?”释天风几度被妻子阻拦,无法出手殴斗,早已憋得心痒,好容易找到籍口出手,如何收敛得住,任凭凌水月斥骂,他只是装聋作哑。

正斗得不可开交,忽见两艘小船一前一后从彩贝峡里出来,前方一船忽地加快近了木台,只听船上传来一声大喝,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抢到相斗二人之间,挥手一拳,势大力沉,迫得释天风倒退两步,定睛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年轻和尚,身材敦实,圆脸上一双环眼灼灼逼人。

和尚一拳既出,后着绵绵而至,与释天风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开。释天风与他拆解数招,喜道:“小秃驴好本领。”他有架可打,有对可放,不论对手是谁都是欢迎之至,当即打叠精神,与那和尚拳来脚往,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人眼看又冒出个年纪轻轻的大高手,心中都觉惊讶,只见来船抵岸,船上跳下一个精壮汉子、一个怀抱琵琶的黄衫女子。池羡鱼识得黄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来了么…唔…这位是…”那精壮汉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认不出小弟了?”池羡鱼恍然道:“啊,白###,你怎么就瘦下来了?”白不吃呵呵直笑,面有得色。

贾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是面团捏的么?说胖就胖,说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不是面团,只不过有人神通广大把他这大活人当面团捏了一回。”池羡鱼和贾秀才同声道:“是谁?”金翠羽美目流转,顾望湖上,众人随她目光看去,后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鹤叶钊掌舵,须臾靠近木台,当先走下一双女道士,年长的鬓发苍然,面容清秀,一个约摸三旬,眉眼秀丽。

贾秀才问道:“白###,莫不是这两位道长?”白不吃摇头道:“不是。”此时船上又走下一个俊秀少年,身着儒衫,仪态都雅。贾秀才皱眉道:“这人年纪太小却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这般懒散无聊,活上百岁也是枉然。”贾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这把年纪,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气得俏脸发白,出手如电,啪的一声,贾秀才脸上多了五个指印,贾秀才却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轻摇,就似这巴掌从没打过。

正自斗口,忽见叶钊扶着一位女子,恭谨下船,那女子称不上绝色,但眉眼温柔,不失清雅,淡蓝布衣洗得发白,朴素整洁。贾秀才瞧见她,不知为何胸口一热,心想:“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机宫众人见了这个女子,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扫过场上,轻轻一笑,扬声道:“大家都住手吧!”声如乳莺初啼,十分娇柔。年轻和尚闻声,收拳飘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吧!”释天风怪眼一翻,怒道:“小秃驴这是什么话?我问你,饭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挠挠头,道:“饭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岂不憋死人了?”

众人见他武功高得出奇,说话却傻里傻气,又觉吃惊,又是好笑。释天风笑道:“小秃驴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岂不憋死人了?”说罢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挡。九如始终笑眯眯地立在一旁,既不相帮,也不劝阻。

忽听“天机轮”处传来一声长啸,梁萧脱出太极剑圈,身化流光向这方驰来。公羊羽夫妇两把长剑如影随形,紧追不舍。梁萧抢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释天风,释天风背腹受敌只得跳开,却见梁萧不顾身后利剑,将天罚剑就地一插,张开双臂,将那年轻和尚搂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边大笑,一边将和尚绣球似的抛上半空,接住又抛,抛了再接,一次高过一次,花生手脚乱挥,惊得哇哇大叫:“梁萧,梁萧,你要摔死俺吗?”

梁萧这才让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动,抓抓光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萧转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长!”欲要下拜,年长女道士慌忙将他扶住:“勿要多礼。”梁萧起身,又对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哑儿道长美了许多。”哑儿白他一眼,眼角却含笑意。了情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又胡闹了,赞出家人怎能用一个美字。

梁萧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儿?”那少年眉眼微红,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萧见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长成谦谦君子,不由欣慰难言,目光一转落到蓝衫女子身上,忽地身子微微一震。蓝衫女子眉眼里笑意流动,梁萧嘴唇一颤,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但觉双膝酥软,扑通跪倒在女子脚前号啕大哭起来。他适才一人一剑,力压群雄,从头至尾也没流露半点怯态,此时却哀不自禁,大放悲声,让众人好生惊愕。蓝衫女子眼圈儿微红,将他扶起道:“萧哥哥…我…”梁萧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晓霜…我当你死啦…我当你死啦…”

花晓霜这些年历尽艰辛,性子变得十分坚韧,此时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萧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里阻我行医,是以隐姓埋名不叫他们知晓。”梁萧哭到此时,心情慢慢舒展,收起眼泪,忽听花清渊幽幽叹道:“霜儿,你…你这么做,太叫人伤心了。”话未说完,声音已自哽咽了。

梁萧一时惊觉,放开晓霜双手,回过身来面对公羊羽夫妇,高声道:“二位还要再斗么?”夫妇俩面面相觑,花晓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爷爷、奶奶,还请瞧霜儿的面子,别再斗了。”公羊羽捋须不语,花无媸却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贤伉俪这路剑法心心相印,想来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接口道:“贫道了情,先生莫叫错啦。而今贫道心结已解,既然敢来,便不怕面对往事。唉,世事难料,说起来,咱们谁又没有错过?梁萧纵然错了,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对视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阵凄凉,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见林慧心的影子,这位昔日恋人当真勘破情关,恩怨情仇尽皆了了。刹那间,公羊羽只觉半生苦恋俱都付诸流水,不由心灰意冷,叹道:“云殊,你过来。”云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软剑道:“这柄青螭剑是精绝族的神剑,欧龙子托我守护,是以没有传你,如今天罚既出,青螭算是废了,不过,此剑短了三寸,锋利依然罕有,你好好护持,莫要辜负了它。”

云殊惊退道:“如何使得,师父留着防身才好。”公羊羽摆手道:“今日一战,足慰平生。从今往后,老夫再无动剑的兴致!”他道出“封剑”之意,众人均是一惊。云殊不敢再推,只得接过宝剑。

花无媸冷冷旁观,忽地转身向石阵走去,了情扬声道:“姊姊且留步,了情有话要说。”足不点地赶了上去,与花无媸并肩走入石阵。哑儿见师父追上昔日情敌,怕她吃亏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长,这石阵古怪,我带你进去吧。”哑儿也听过天机石阵的奥妙,不敢违抗,随在花慕容身后。

公羊羽叹了口气,正欲转身,花清渊忽地横身拦住,拱手道:“爹爹慢走。”公羊羽皱眉道:“怎么?”花清渊道:“数十年来,清渊都没能一尽孝道,这次爹爹来了,无论如何还请盘桓几日。”说罢眼眶泛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公羊羽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黯然道:“该是我对你不住,多年来都没能照看过你。”

他此话一出,无异直面认错,知他性情者都觉讶异。云殊喜道:“师父若肯留下,徒儿也当多留几日请教武功。”公羊羽冷冷道:“请教什么?你还用我教么?”他明骂实褒,脾性依然乖僻,云殊唯有诺诺连声。

释天风笑道:“是啊,老穷酸你不走,老秃驴也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当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个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讨好老穷酸,何必把和尚拖进去,和尚敬谢不敏。”释天风笑道:“老秃驴小气,你想想,如今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咱们这些老家伙再不加把劲合创几样厉害功夫,岂非尽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乌龟,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叹道:“大师别听拙夫胡言乱语,不过你们三位难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点头道:“释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敬不如从命。”释天风笑道:“还是老婆厉害,无怪我总是怕你。”他口无遮拦,当众说出惧内之事,凌水月不由面皮一热,低声骂道:“你这个老不修的。”

花清渊留住父亲,心头快慰,向群豪道:“诸位英雄,小女既然无碍,过节也就了啦。不才祖训在身,难以尽延各位入宫聚饮。我已命人在东北七星谷备下牛酒,还请诸位赏脸一顾。”这场打斗草草收场,群豪失望者多,欢喜者少,纷纷客套几句,悻悻去了。

花清渊注视花晓霜:“霜儿,你也去见见你娘,自你失踪之后,她身子始终不好。”花晓霜细眉一挑,露出惊色,侧目望去,梁萧正与赵低声说话,便道:“萧哥哥,我要入宫看看母亲,你要跟来么?”

梁萧得知赵果如少时所言未学武功,专攻医术,心中不胜感慨,听了花晓霜之言,摇头道:“我不去了。”花晓霜一点头握住他手,手指轻颤,在他掌心写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

二人四目相对,梁萧心中怅然若失,举目望去,风怜与花镜圆说了几句,抬头道:“师父,镜圆邀我入宫玩两天,顺道将阿忽伦尔带出来。”她说话之时,目光却投在花晓霜身上,神色甚是凄婉。

花晓霜讶然道:“梁萧,她是你徒弟?”梁萧脸一热,正欲分辩,花晓霜已上前拉住风怜的手笑道:“你长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样物事。”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珠道:“这是我炼的一颗‘牟尼珠’,能辟毒虫,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却还中用,你若不嫌弃就当是见面礼吧。”她爱屋及乌,对风怜也十分温和。

风怜眉眼一红,低声道:“多谢师母…”声音虽小,花晓霜却听得双颊泛红,不敢再瞧梁萧,拉着风怜匆匆入谷。九如与释天风夫妇并肩跟上,公羊羽走了两步,忽地掉头道:“梁萧,你说这一场斗下去谁能胜出?”梁萧道:“早十年,先生必胜无疑,晚十年,小子或能胜出。今日胜负么,当看运气!”公羊羽哼了一声,说道:“什么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说我老了?”梁萧道:“前辈直问,晚辈也直答。”

公羊羽手捋长须,抬眼凝视一轮夕阳,忽地吟道,“谁道人间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吟罢纵声长笑,震林荡谷,宿鸟惊飞,笑声未尽已消失在石阵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