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痛地叫起来,对他瞪一眼,忽然很冲动:“你等下跟我回家。”

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不行。”

我这下的挫败感之深,简直前所未见:“什么?”

杰夫满脸警惕的看着我:“你一定有水龙头坏掉了,家里闹老鼠,或者隔壁邻居喜欢半夜放歌剧和你吵架,现在叫我去当壮丁的。”

我想了想,我真的想了想,然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大笑,摸摸我的脸:“傻妞,逗你玩呢。”

他最少要三点才能下班,我因此在吧台点了啤酒等待,有时候他偷偷溜过来和我聊天,说的话都很好笑,比如说;“女厕所很多美女聊天,男厕所很多男人打架,要是大家就此解决大小便,阴阳应该会调和很多。”

我拉住他的手指亲吻,很自然而然,他随后抹一抹我的头发,也自然而然。偶尔那瞬间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安定,不见激越,亦不见情欲。四周人对这样一对缠绵的组合大为侧目,我懒得管,难得是他都如同不见。

快要散场时我去洗手间,很多人排队,我遇到本带来的女孩子,近看就知道很年轻,肆无忌惮的看我,说:“你是尹美丽。”

周围便回过许多双眼睛,打量,倒不是认识我,我的名气没有在专业圈子之外流传如此广,只是等待一场双雌会的旧戏,看看两边角儿的形貌。

这女孩子是漂亮的,身材高挑,比例很好,双眉没有画,却浓黑入鬓,眼角飞挑起来,看谁都像是挑衅。我比她幸好还高些,心平气和的低一低头,说:“你是哪位?”

她说:“我是阿本的女朋友,他说啊,他从没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落的样子呢。”

我摇摇头:“这世界上总是有人犯贱的,就好像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却和我很熟落的样子。”

要不是马上有一个洗手间位空出来,在酒吧里会去上厕所的人都已经憋得不善,我和对方再多说两句,大约就会打起来,凭空让杰夫说阴阳不调和原来和厕所分男女没有关系。

恨恨出门,迎面与杰夫遇到,他一把捉住我,诧异:“哎呀,一下子气冲冲的,有人嘘嘘到你身上么。”

对我脸上一望,眼神落在我的眉间,喃喃说:“好黑的眉。”

话音一落,拉我便走。

我家,杰夫去过一次,本该驾轻就熟,但他的样子,却全然客随主便地不记得。我笑他:“上次又说是闻着气味过来的,这次鼻子塞了么。”

他安然答,不似掩饰:“这次因为你在旁边,气味还没有延续到家里。”

我断然是不信,笑嘻嘻一路到了,喝多了两瓶啤酒,居然也已经有三分醉意,我依住门,头靠在杰夫怀里,舌尖在他结实胸膛上轻轻一舔,把钥匙放到他手心:“开门。”

谁知他摇头:“不用。”

不用?你还要去哪里么?晚了,身体热烈柔软,床铺比游荡更适合流连。仰头我向他吐气,春宵一夜值千金,看你能不能拯救我常年合不踏实的眼。

但杰夫没有和我开玩笑,他把我身子轻轻扶正:“你根本不需要钥匙就可以进门。”

So? How? 玩笑开太真,就不好玩了。

深呼吸一口气,他对我做示范---这样。

对着门,跨步。

应该当啷一声传来的撞击没有如期出现,他融入那厚厚的钢铁防盗门如刀锋融入黄油---比后者还要更彻底,刀锋变成了黄油本身。

然后他从里面拉开门,对我耸耸肩:“喏。”

我擦了擦眼睛,再擦了擦眼睛,然后我笑:“魔术?”

变成了被取悦的大笑:“杰夫为什么要当保安,你根本多才多艺。”

他一点应和我的意思都没有,突然把门又关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臂幻影一般穿门而出,拉住我,力量极大,抵抗徒劳,我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那沉重的门。

然后。

眼前微微一黑,旋即光亮。

我再度站定,已经是在门里。

冰箱上的灯耿耿地亮着。

杰夫随即打开了客厅和玄关的所有照明。光华如泻,我彻头彻尾怔在那里。

能够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杰夫已经煮好了柚子茶,将洗澡水放上,玄关的鞋子都一双双摆回鞋柜,然后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水。

“为什么。”

缓过神后,我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他拍拍手边一本书,反问我:“你去过南美洲?”

是,我去过南美洲。古巴,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

许多大城与荒野,一站站走过去。

在漫天夕阳下独自爬山,寂寞到疯狂哭泣,声音冲出喉咙便消失在大风之中,撕裂成彻底虚无。

遇到很多很多人,快乐的使我悲伤,悲伤的使我崩溃。我与他们谈话,或者说尽了心事,或者说尽了谎言,只不过到底内容是什么,如今完全不再记得。

我去过南美,消磨过许多时间,久到让我忘记了从前。

但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幸好是不再记得。

那一切,和今日有什么关系吗。

杰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沉默地坐在我对面,壁灯投射下微茫的光影,使他温柔而神秘。我蓦然察觉,这一个人,怎么会只是一个夜场保安那么简单。

他终于缓缓说:“南美洲瓦里地区的人,自古就祭祀一种神灵,名字叫维拉科恰。”

瓦里。古城瓦里。是的,我应该去过那里,荒凉的城中心还残留着巨大的祭祀台,由无数石雕头颅堆砌而成的,每一颗头颅都眉目鲜明,神情恬淡,对于生死无所评说。站在上面俯瞰被人类现代文明远远抛弃的历史遗迹,一己之私真是显得渺小――-唯其渺小,因此那疼痛隐秘却致命,得不到救赎。

不过我不知道维拉科恰是谁。神灵么?他主宰什么。

杰夫的唇角酿出一丝微笑,隐约没奈何的样子:“嗯,他主宰的东西可多了,创世啦,泡妞啦,驯兽啦,主要的项目是。。。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比如?

比如你。

他起身,拉我到浴室的大镜子前站定,那里面我涂搽黑色眼影如暗夜,边缘撩拨着带闪粉的银紫,沉沉的,越发显得双眼秋水分明,一开一合剪不断理还乱。

今年国际大热的锁边大烟熏,配合精致的睫毛修饰,凸现女性温柔外表下的神秘个性与完美倾向。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说辞。

都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今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在化妆桌上瞥到过。

现在活脱脱,一丝不苟,在我脸上。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我的眉――或者说,我所看到的眉。

黑而飞翘,自眉头至尾蜿蜒,浓密却清洁,英气勃勃。

叫人过目不忘,暗生羡慕。

不属于我,属于我在三生洗手间里口角过三两句的,本的女朋友。

我在这镜子里一毫不似自己,却有两个其他的人交叠。

倘若不是杰夫在背后任我靠着,我便准备尖叫一声,举手将镜子打碎,逃回卧室服下两倍平时剂量的安眠药,乱梦盘旋到天明―――还是不要打碎镜子罢,换衣服时还是要用的。玻璃最近也贵了。

是的。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惊。

关于自己可以和其他人惟妙惟肖的这件事,我已经习惯很久了。大致这是一种天赋,本能,或者干脆算职业反应不是吗?

流行铅笔裤就全穿铅笔裤,不管裤子里包的其实是两条心里美萝卜。流行化伤痕妆就全化伤痕妆,有的人看起来真的好像被痛殴过一样。

一起收拾罢走上街,几个人看起来有区别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

杰夫听了我的高论,频频点头,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腰身上。

今天穿的低腰的长裤,上衣进门就脱了,露出一截雪白粉嫩。

我以为他想亲近,身子一侧依过去,结果他俯下来,在耳边靠近,呢喃内容却是说:“有赘肉。”

对一个专业模特说她有赘肉,就好像指控写小说的人抄袭一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打一架再说。

但我挣扎不动,他的手极轻柔地圈住我的腰,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对望着,这样近的距离,我一分一寸看过去杰夫的脸,他的英俊动人心弦。忍不住将嘴唇贴上去,将触未触的时刻他一抬头,说:“好了。”

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