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顺利完成,已经是晚上十点。我在摄影棚门口等车,一边想杰夫这阵子会在哪里,会不会又跑回去上班了。很多年来我没有挂念过谁,这感觉于我,像事隔多年再一次上真冰场,动作要领依稀浮现,身体却早不堪负担。

忽然两声喇叭响在耳边,二哥开一辆霸道吉普停在身边,冲我喊:“没开车?我送你。”

拿了我一幅几千万美金的画,偶尔当当司机也是应该的。我老实不客气爬上车,他说:“去哪?”

我想都没想冲口而出:“三生。”

这地方没开两天,想不到二哥也知道,说认识几个圈里人还投了点资,装修花了好大一笔设计费,假假的是名师手笔,又说:“哎,我都好久没出去喝酒了,干脆我们一起去吧。”

人家说好久没出去混了我相信,二哥说出来我真不信,他转脸看看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真的,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

随之沉默下来,转头看看后座,那副无厘头出现的玛丽女王画像静静躺在座椅上。

二哥这晚和我去了三生,之前我还陪他回了一趟家,在本城有名的湖滨别墅区,住户非富则贵,看来他从旗下艺人身上,的确是捞了不少银子。

他要回家的原因,是因为那幅画实在太重要,不锁进保险箱再压上两块青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我听了不以为然,招来人大惑不解,说,要不就是我打心眼里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只不过仿造技术超一流,要不就是我脑子进了水,看着金山银山没动静,非要嘿唷嘿唷接工作来白手起家。

听到家字我脑子里有一点短暂的空白,感觉上这一种物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倘若一定要提我能感受得到的部分,仿佛就是本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十一点半到三生门口,外面没有见到杰夫,我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很快被二哥拉了进去,他于这种场合,犹如鱼与水,相得益彰,情投意合,刚刚回家那几分钟,还换了黑T牛仔,活脱脱一身行动装。叫了酒,在卡座里乐不可支的四处张望,忽然说:咿,那边有个小妞质素不错,我去去就来。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消失在拥挤喧嚣的人群。

我摇摇头,独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喝,不时望门口看看---刚刚进来时候和芳芳打过招呼,让她叫杰夫来找我。

但他一直没有来,灯红酒绿对于不在其中那个人来说,寂寞而疲倦,空自缭绕,无从追逐。我叹口气,倒了第二杯酒,二哥却又回来了,说,哎,你一个人喝这么快。坐下,和我碰一杯。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上手了没有。”他耸耸肩,很简洁的说:“身材还可以,脸不够精致。”仰头就是一杯酒,我好笑:“随便泡一个要求也这么高?”

他好像酒量不大,这么一点酒, 红头胀脸的,一下子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小照片给我看---我女朋友,美吧。

灯光昏暗闪烁,我凑过去本不过是随意一瞥,眼光却立刻被牢牢吸引住。

我做这行,见最多的就是美人,常人所说的漂亮,在我们眼里是完全不够标准的。

但照片上这个女孩子,真的只有美可以形容,其他任何词汇,对于她都会成为亵渎。

黑白照,只是站在一个模糊的旧房屋前,脸容上点妆不见,或化妆的技术,已经接近 大象无形,她神情淡然对着镜头凝望,让所有见到照片的人,背上毫毛都为之一凛,徒生悲伤---为什么这不是我,或我一生为何从未有缘与她见过。

我久久望着,终于不得不说:“真是美。”

二哥醉意已微醺,将那照片贴在嘴唇,万般珍重的亲,态度庄严,这倘若是演出来的,他绝不该以经纪人的身份在娱乐圈打滚,直接上第一线,不日就是影帝。

又小心翼翼将照片放回去,揣好钱包,立刻神气就变了—那张照片,或那个人,好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只要念一念,盖世的英雄,立刻变作积年的痨病,恨不得满地下就滚起来。

对我说:“你说,我要求怎么会不高。”

这个理由我心服口服,大家意见一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威士忌见底,又要一瓶,他也是个异人,一口已经是醉了,一瓶也没见他死,越喝话越多,将许多圈内的八卦讲来我听,他中气足,口才又一等一,一个人能模拟十个人吵架的场面,惟妙惟肖,态度偏生还很慎重,似不关自家事,只把书说的冷淡意味,虽然那么吵闹的环境里,都让我一面听一面笑,酒意上来了,身外浮沉,都不重要---本来也都不重要。

讲到后来,二哥忽然把酒杯一放,凑到我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知道他对我没坏意,凑过去,只听到他小声说:“我女朋友,是自杀的。”

越来越小声,说:“我出去工作两个月,回来当晚,她自杀了。割腕。”

抓着我的手很紧,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里,声音喃喃,在我耳边,激烈的舞曲节奏快得叫人不能喘气,却一丝一毫抵挡不住他游魂一样的言语,一个字一个字扎进我的血管:“她留下字条说,人生不快乐。”

人生不快乐,彼世或安然。

倘若我使你伤了,请多原谅我一次。这一次之后一定是够了。再也没有更多了。

我们都解脱了。

二哥终于把我手掐破。那血珠滴出来,缓慢流下,不到坠落,已凝结了。

那一晚我在这里再遇本,也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

此之死别,彼之生离。

为什么倒霉的都是老娘的手

但我知那女子意思,甚至举世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

我亦曾慎重考虑走同样一条路,最后并非对生命的渴望强烈过赴死之决心,只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像我这样对任何东西都漠不关心的活着,比肉身躺于坟墓之下沉睡,更能体会死亡之清澈明净,以及生命本身的毫无意义。

任何奇迹,异状,世事与变化。在我都是浪费。

四年中只有昨晚,我唯一感觉自己真实存在。

在杰夫极陌生而似极熟悉的怀抱中,他在睡梦中亦照亮四野的荒寂。

分开我四周沉重的寂静与无所谓,比摩西分开红海更轻而易举。因他不借神力,他只是顺理成章。

我忽然渴望奔向他,让他张开双臂拥抱我。

二哥还是那么紧地握我的手,他的眼睛在大量酒精冲击后,仍然精光四射:“美丽,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呢,你有什么秘密。”

秘密?我的绝望是我最大的秘密,但我担保你不会有兴趣的。

所以我把那个最有娱乐价值的奉献给你。

“我能变成我看到的任何人。”

他居然表情很严肃,点点头:“我也能。”

终于松开手,对着我掰指头:“给我一瓶粉底液,一只眼线笔和一管口红,我可以把任何一只猪头,变成今年的香港小姐。”

还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嗯,香港小姐是我的极限了,世界小姐会麻烦一点,你知道的,猪头通常都不够秀气,光化妆没有用的,一定要配合整容。”

刚说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伤心事,立刻又可以胜任综艺节目搞笑的重头环节,其间交错,天衣无缝,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他那个地步,的确非常人可言。

懒得与他多讲,我径直从他口袋里强行摸出钱包,抽出那张照片,他一个不察被我得逞,脸上的表情猛然间足可杀人。

但我没什么好怕的,狠狠看了那女子几眼,想她当时颜色,心境如何,那眉眼如一朵清莲午夜无人随风跳舞,缭绕风情水流石上琴一首。

二哥劈手把照片夺回去的瞬间,恶狠狠瞪着我,咆哮:“你拿我什么都。。。”

猛然间怔住了。

就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外焦里嫩在当场,对我惶惶然地看着。

我静静看着他。以他死去女友的容貌,以及眼神。

两个人坐在越夜越亢奋的夜店,两边的卡座中已经有大量的人喝醉,在狂歌乱舞,旋转跳跃,所有眼睛都从黑色进入红色,仿佛很快会因兴奋太多而直接爆掉。

在这种地方呆一阵子,脑袋会变成一团爆浆,但多呆一阵子,你就会觉得没关系了,反正脑袋也没有什么用,要来干嘛。

只有我和二哥,对望时看到彼此都在时间的旷野,我已经逗留很久,他却刚刚到来,此刻在他男人味十足的容颜上,流露出孩童一样的怯怯疑问,伴随哀伤。

轻轻靠过来,在我肩膀上靠下,贴在我肌肤上,贴着。

他真的是醉了,软弱地地说:“不要离开我,阿姝,不要离开我。”

说完以后,他就睡着了。

我相信他必不会绝不会落入我的境地。很快便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

原始社会为什么要男人出去狩猎,大概是他们被伤害后都比较容易复元,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轻轻把他放低在沙发上,我起身走出去,想了想又转回来,拿了他的钱包

在酒吧里我找到况芳芳,问她杰夫今天有没有上班---理论上我可以给他打电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接。

答案是没有。他今天请假,芳芳一边说,一边疑惑地打量我,不大认得的样子,我自我介绍,才看到她嘴角浮起心领神会的笑意,还有一丝欣喜,那种欣喜通常只在一个自己春风得意,青云直上,每天中奖的人脸上能看到,她不放开我走,继续热切的说:“尹小姐你的形象真是百变,哎, 你是不是找他去当模特的?哎,他很不错的,你一定要帮帮他。”

这么激动?难道事成之后你可以分一成佣金吗?

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释:“尹小姐你别误会,杰夫在这里做的很好,老实说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我们都舍不得他走,不过。。”

她可能并不是很习惯真心说某人好话,这会儿都有点扭捏:“不过,他实在人太好了,应该去过好日子,别留在这里浪费了。”

况芳芳这样的女人,打理三生这么大规模的夜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基本条件,要硬如鹅卵,也要软如棉花,绝不是一根好种的葱,险恶江湖里滚出来的刀心利嘴,火眼金睛。对杰夫用上了善心,我都忍不住有点讶异。

问她:“他哪里人?什么时候来这里做的?以前做过什么你知道么”

芳芳一概摇头:“不知道,这里开张招保安,他一个人走进来就开始做了,人真是没得挑啊,但问他什么,他都笑着不讲话。”

说第一次见到杰夫,穿件随随便便的蓝衣服,什么都没有,开口第一句话是:‘赶快给我吃点东西,我要饿死了。但神气却还像是天下最富有,最快活的人,笑嘻嘻的。

我能想出来他这个样子。最少一点所得似乎已经使他很幸福。

这么幸福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我。

既然杰夫不在,我也不准备继续逗留下去了,交待芳芳去照顾二哥,我打车走,忽然想起今晚没有遇到本,甚至都没有想起他。站在那里沉吟,原来不提起不记起也会容易,那点释然从心底生发开来,蔓延开去,我跺跺脚,模糊地想明天会不会是新的一天。

回到家我特意推开窗看看空调下面,真的有一些马蜂窝的残存痕迹,看样子规模不小,奇怪我住了这么久,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推窗看看,窗外是这个城市著名的一条江水,蜿蜿蜒蜒地流淌着,从容冷落,古今万事,都在其中,我看了一阵对岸,夜深到十分都不泯灭的霓虹,一阵睡意涌上来,我到洗手间去,对镜洗脸,镜里不出我所料,一半一半,是我与二哥那女友拼接的容颜-

她人眉眼,她人风味,于我是随心所欲涂抹的斑斓油彩,怎样描画都没问题,到一定时候便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