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出的药,不但普通人找不到,连名字都叫不周全,常理而言,人们不大会买那些他们十辈子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更何况这些东西据说还是拿来治病,但他最后变得街知巷闻,名满市井,是因为总有人愿意死马当活马医,好消息是,那些勇敢的马,最后都活的不错。

当然,那些药,全世界都只有我店里有得卖。

是之为理念搭台,自然唱戏,整合资源,平台共享。

贵为神医之后,他还是在东门坐镇,早来晚走,从不迟到早退,堪称自由从业者中的劳模。

今天也是如此。

我找到他的时候,夕阳终于沉落在山的另一边,暮色四合,每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心情都有点奇特的难过,追根究底,大概是没有地方去吃饭的缘故。

“老王,今天该收档了吧。”

远远和坐在东门桥头的王大打招呼,顺便停下来,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两个蛋饼,嫩生生的煎蛋裹在面饼里,涂了辣酱和豆瓣,撒一圈新鲜葱花上去,又热又香。我走到王大身边蹲下来,递给他一个饼:“趁热。”

他一点不客气,拿过来大嚼,吃得很过瘾,吃完一抹嘴:“这几天生意太差了。”

老就王大,小就阿四,个个为生意担心,好坏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吃蛋饼。

王大横我一眼,没说出来,意思摆在那:“你个没出息的。”

我只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生意好啊,你主要的生意是治病,没人生病多好。”

他相当气愤:“屁,治病生意好得很,算命的一个都没有。”

看样子是专业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对我控诉:“自从三年前治好张家那个死鬼老头,人人都来要求医问药,要是真是我治的,还值得高兴下,明明全是你的草药的功劳,现在好了,人家都不记得我本业是算命的了。”

说到这里,我有点明白这段时间为什么没人来买药了,原来药托罢工,说不定还反水。

罢工就罢工吧,人生而自由,有吃蛋饼的自由,也有不干活的自由,我表示深刻理解。

最多卖完店里所有存货,关门大吉,在这儿呆了大半年,我是不是也该去其他地方逛逛了。

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挺小的镇子,人口绝不算多,有山有水,空气一流。

人们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家长里短,不用多久就街知巷闻。红白喜事经常倾城而动不说,水波街的阿香嫂擅长烧猪头,每次一动炉子,香气传遍四邻,没等菜起锅,门口就有群众排队,要求共享酒肉,也不白吃,这个拎一条新鲜草鱼来,另一个就带两只苹果,就在道上开流水席,物物相易,皆大欢喜。我刚来这儿就躬逢其盛,吃得满嘴流油,八辈子不认识的人还热情招呼我喝口米酒压压食。

好多年来,我都在大大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里厮混,和我住对门的人,住了一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去问他姓甚名谁,所收获的多半也不过是一个白眼。

这种平常而醇厚的温情,我阔别已久,因此极为珍惜。

想到这里,我决心再做一做王大的思想工作:“要不,你把算命和治病码一块儿,捆绑销售?”

他拿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横我:“什么兽?”

很快就搞明白了意思:“人家找我开药,我先帮他批下流年,看几时好?”

我大喜过望,真是民间多诸葛,举一反三,好不七窍玲珑。

不过王大耿耿于怀他的专业优先权:“我情愿先算算他要怎么生病,再找你买药化解,不然太没有面子了,买一送一吗。”

我这个人呢,凡事先后都不大在乎,想一想人家习艺几十年,临老不给发挥,实在不够厚道,乃欣然首肯:“没问题,你不管人家要什么,先算一气,人家不买账没关系,最多我把草药价钱提高点,咱们分成。”

他频频点头,对此霸王条款十分满意,我们相对含蓄地微笑,露出不奸不商的知音面孔,可惜好景不长,烂好人的尾巴总是在现实面前气馁地暴露――王大突然发话:“你那药,别太贵了,病人家都耗得很,买不起贵的。”

我打蛇随棍上:“知道,万一人家赊帐,咱哥俩分成就缓缓再说。”

合作意向达成,前途一片大好,我兴高采烈帮王大收了摊摊,挥手惜别,然后又买了两个蛋饼,边吃边溜溜达达地回家去,我住西边靠山的一个小平房,离哪里都没多远,交通基本靠走,活筋动骨,甚是逍遥。

说来也巧,就这么随便晃荡,我还遇到了今天来店里买草药的尹美丽小姐,惊鸿一瞥,没来得及上前致以殷勤,因为她坐在一辆挺漂亮的车里,神色淡漠,若有所思,就那么矫若惊龙般和我擦身而过,真是令人遗憾之极。

到家,和在门口吃完饭纳凉的邻居们团团问了一个好,互相交换了一下彼此对天气和物价的看法,我推开从来不锁的门,就近打开电视,开始做我的沙发土豆。

电视上没什么好节目,但我每天必看,从头看到尾,不错过任何时段的任何烂节目,因生命如此漫长,长到饥不择食,能用什么填满就用什么填满。

在换第无数次台的时候,我的眼光忽然被一则消息定在荧屏上。

“日内瓦车展,数款顶级车惊艳亮相,其中一辆迈巴赫终极系列,号称全球只生产五十款,限量发售,云云。。。”

我擦擦眼睛。

这辆限量发售的极度豪华车,我刚刚在街上看到过。

就是尹美丽坐的那一辆。

这辆车的价钱,足够全城人加在一起花一年,天天吃猪头到年底都要剩大半。

小庙来了大菩萨,菩萨来干嘛?

说到管闲事,我如果认了世上第二,只有一个人敢认第一。

因此有不大明白的事,我首先要打个电话咨询她一下。

屋里信号不大好,我跑到外面空地上,纳凉的人都进屋了,月亮不错,蚊子好多,嗡嗡嗡见到我就以集团军的规模扑上来咬,可惜我虽有心效仿阿育王舍身伺虎,一层老皮却实在太厚,蚊子兄弟们咬了半天徒劳无功,悻悻然散去。

对方至灵敏,随时在线,一叫就通:“喂,问你件事,今年哪个大服装品牌出了条裙子,淡金色,不规则斜边裁减,大腿中缝透明蕾丝镶嵌。。。”

不需要问得更详细,对方一口报出是爱马仕,且精确说明是高级定制,非成衣版,随后大喜:“你看上哪个女人哪?敢穿这条裙子想必身材不错,等老娘来和她比上一比。”

我一迭声NONONO,赶紧以突然死亡法中断通话,多给这位姐姐几秒,她追踪功能强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开到这里来扫荡,乡亲们何辜!

我声音不小,幸好周围住的大伙儿对我有事没事对空喊话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只有邻居老猛大爷为表关心,从窗户里伸出头来,亲切地问我:“小杰,你又练气功啦?今天喊的啥口诀?”

我急忙收起平蹲马步,叉腰怒目,向天而吠的哮天犬造型,点头哈腰:“清清肺,清清肺,瞎叫唤的。”

咝溜回了屋。这一手千里传音驭音以气,被人说成是练气功,倒也没差太远。

迈巴赫,加上那条裙子,足以证明尹美丽小姐来头不小,一个来头不小的人,来到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城市,亲自去买一种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的草药,背后一定有原因。

尹美丽买的药,是沙瑞西草,在我卖的品种里不算特别,通常是给孕妇用,拿来煲水内服,可以强健母婴体质,正胎位,强胎心,改善子宫的孕育环境,快临盆的服用后,无论本身身体状态如何,基本上可以转危为安,免除难产之虞。

这种药在现代科学发达的地方,绝对不会有市场,不是人类的身体不需要,而是心灵。完善的医疗机械和形成条文的医学研究成果,早就形成了保障人类身体安全的盾牌,有时候会失效,不够强大,或不够全面,但根基稳固,有脉可循。

而沙瑞西草,它没有能力写皇皇巨著为自己证明,它是世上所有准妈妈最灵验的福音。

对它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福音一旦被大量索取,其本身就会失去自由。

沙瑞西草很爱自由。

我很了解。

尹美丽早上买走的,是最后一剂沙瑞西草,也许是她怀了孕,也许是其他人怀了孕,听到一个偏远地方的神医有保胎的偏方,过来试试运气。

这个解释很合情合理,唯一的弱点是。

我不大相信。因为我也很了解王大。

他绝不会连开四剂沙瑞西草。

四剂沙瑞西草连服,后果非人类可以想像。

这个疑团,早上尹美丽来的时候已经有。

但是我没有理会。

反正我也没有那么多卖给她。

如果一个人的阅历太多,好奇心难免就要受一点损害。

我姑且认为,王大罢工多时,良心发现,想多帮我卖点草药,或者尹美丽想多子多福,买几服回去囤着以后生二胎。

但我还没有愚蠢到可以忽略迈巴赫和爱马仕高级定制,这两样东西代表的,是金钱。

无论是人类的世界还是非人类的世界,金钱的力量足可摧枯拉朽,使鬼推磨,以及,找到四剂沙瑞西草。

自从我开了这家药店之后,每天我们―――我,以及阿四―――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床,草草洗漱,从各自从住的地方出门,一路虔诚祈祷天上下狗屎,下玻璃渣,局部下刀子,或任何其他一切能够阻止我们开张的东西,如此我们就有充分正确的理由,打道回府,睡个回笼小觉,不羡鸳鸯,只羡彭祖。

为了表示我们决心的强烈,我们还祈祷过干脆自己出车祸,但是好几次被拖拉机和自行车擦挂裤子,导致要光着一条腿甚至半个屁股上班之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老天爷是明察秋毫,品德端方的,对我们此类烂人的心愿是一律不予理会的,因而本店仍然是要十点准时开始营业的。

卷闸门拉起,沙发上的尘土拍拍干净,把有限的货物随心所欲重新摆放一通,这是阿四一天中的首要工作,很多时候,也就是全部需要完成的工作,而我的呢,就是等待他把尘土拍干净,然后躺上去,在这里继续我和周公不死不休的长久缠绵。

这种生活,如果能够赚到足够的钱维持下去的话,老实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今天早上,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有人来敲我的门。

敲门的这个人,居然是几乎不在东门和家以外出现的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