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进来。”
钟俊海只得笑嘻嘻的现身,作为闯祸小组的高级成员,我们这帮人见了谁家大人都要躲三分,尤其我父亲这样严厉的长辈。
出乎意料,父亲没有象往常一样绷着脸训话。
“来,写两个字我瞧瞧。”他温和的对钟俊海说。
听说钟父也有逼儿子练字的嗜好。
钟俊海一愣,但还是乖乖照办了。
我识趣的闪过一边,将笔墨纸砚相让。阿海狐疑的瞥了我一眼,然后拉开架势噌噌写了起来。写完了,将笔一搁,恭敬的退到一边。
他临的柳体,虽然笔划透着稚气,架子却是搭得极好的,且骨骼清俊,已显出些风韵。
父亲在旁边看着,又比照了我的字,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沮丧。
但自此,他便不再逼我练字,我为此高兴了好一阵,阿海更是以我的救世主自居,直到我们为了蝇头小利再次闹翻。
其二。
十二岁的寒假,我偶得表姐淘汰的裙子一件,白质绸缎的,有累赘烦琐的花边点缀在裙摆,象极了婚纱。我和温静惊为天物。于是花心大起,打算举办一场婚礼。
作为裙子的现任主人,我当仁不让的要做新娘,新郎的人选无他,自然非阿海莫属。
可是他执意要温静做新娘才肯就范。
那样执着的神气无意间刺痛了我,一场喜剧随即演变成了悲剧。
只记得当时我恨恨的照着他的手腕咬了下去,直到有血渗出。眼前是温静吓得惨白的脸。
母亲足足赔掉了一篮鸡蛋。
我被父亲爆揍一顿后,眼泪汪汪的被拎着耳朵去钟家道歉。
钟家父母自然是客气而谦让的,大人们在客厅里坐着,话题很快就扯去了别处。
我咬着唇去看阿海,他的手腕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坐在床上看书,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疑心他有无去打过防疫针,转念一想,我也不是狗,应该不至于造成狂犬病之类 的恶果。
见我进门,阿海撂下书,怔仲的望向我,眼神有些异样。
我啜嚅着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之前劣迹斑斑,但如此严重的内讧却是不曾有过的。
“你放心,我将来必定娶你。”他低声说了,表情严肃,颇有宝哥哥的味道,我却懵懂无语,那时还没读过《红楼梦》。
但既然他没有发飙,自然也就和好了。
其实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上的,直到很久以后。
其三。
初中时,三人集团不得不解散了。
我仍旧在原学区上的中学,温静和阿海跟着各自家里分别去了城南和市区。我们终于拉开了距离,来往稀少。
有时候,地理上的远近并不算什么,应着地位,身份而拉开的距离才真能叫人疏远。
听说阿海在一中的成绩还是同样的傲人。他一贯如此,即使逃课,即使调皮,但学习总是很好,所以老师和家长能一次次原谅他的顽劣。
初三时,我在自己学校意外见到了阿海。
他是来参加数学竞赛的。而我没能入选,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这让我颇有些失落。
远远的在走廊上瞟见他正和自己学校的同学说话。
我迟疑着走过去,他看到了我,便停下来注视着我。
他长高了,天生的秀才模样,白净瘦削,眼神依旧清澈。
我们终究只是相互点头对笑了一下,然后擦肩而过。
在交错的那一刻,我却明显觉察到了他脸上泛起的微红。
那种感觉真是奇妙,后来我经常回想起这一幕,总是猜测他为什么脸红。
我当然没有和阿海走到一起。一切生于朦胧而止于朦胧。
每个人的豆蔻年华中都会有些疏浅的影子,淡淡的,羞涩的,有时会带点秋风秋雨似的忧伤,却总有些强说愁的意思。
一切才刚开始,那么漫长的路其实仅走了一步而已。来不及细说,来不及回味,眼前即掠过新的风景,心里体会着新的滋味,满心洋溢着欢喜,那么多热闹纷华涌到面前,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跌跌撞撞的往未知里闯着,不曾有过停顿的念头。
等终于想到要驻足回首时,却发现已经繁华过尽,灯火阑珊处空无一人。
后来听说阿海和温静上了同一所大学,顺理成章的成了一对。钟家大人极喜欢温静的温婉贤淑,加上她家世也好,两家算得上世交,背地里早拿她当儿媳看待了。
温静也是极善解人意的。高考填志愿,钟父希望儿子读法律,将来顺风顺水,可是阿海偏填了财经系,惹老子生气了好一阵,倒是温静亡羊补牢似的填了法律系,聊以安慰,所以钟父总夸温静比自己儿子强。
这些自然都是温静跟我说的。
我们两个在网络上热乎得死去活来,其实细想想,谈来谈去说得最多的话题还是阿海。
阿海于她,是全部的世界,而于我,已成了故人,遥远而模糊。
此时,我们坐在锦江顶层的旋转餐厅,眺望这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遥想起从前的那些趣事,笑靥如花。
眼前的温静,缎金色的中袖唐装配一条齐膝黑裙,端淑雅致,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依然靓丽,尤其那一份娴静优雅,更是让我望尘莫及。
“去欧洲就是比去美洲好,瞧你这气质,全不像留美的人那样,做什么都急煎煎的。”我由衷的感叹。
温静只是笑,露出一口小贝齿,“秀妍,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失笑,12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有人赞我漂亮,那时还是一孩子王,整天就知道疯。懵懵懂懂的回去照镜子,恰好有张山口百惠的画刊在旁边,我对着镜子一笑,细眯眼,小虎牙,和山口百惠还真有点象,从此便以美女自居。
可惜脸部的黄金配比过早出现,以至后来越长越不堪,生生的从小天鹅变回了丑小鸭。
“阿海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本来也说一起来的,临时有点事,让我跟你打个招呼,改天一定好好聚聚。”温静一脸的抱歉。
我低首掐了下手指,原来有七年没见过他了。
“你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温静好奇的望着我。
“呵呵,想起小时候打预防针,阿海死活不肯去,结果被他妈扛着一路狂奔,没想到这小子机灵的吊上了路边的一根竹子,就是不肯下来,后来他妈扬言要回去拿菜刀来劈,才乖乖下来了。”
温静也是大乐,“还说他呢,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到了注射室,医生刚一举针筒,你就把人家祖宗八代都骂过来了,结果还唤来两条壮汉,才把你制伏。”
多悲壮的童年呃。
“知道么,那个给我打针的医生现在都是三院的院长了。我有次看病,还遇见他,他不认得我,却认得我妈,又把我给数落了一通,真会记仇。”
“唉,好像就在眼前,可一转眼我们也这样大了。”温静叹道。
原来长大了,做的最多的事还是感叹。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只顾微笑着问。
温静淡淡道:“再说呗。”
他们两个分分合合也闹了这么些年,我明白不是温静的错,她一心一意的扑在阿海身上。问题是阿海,身边总有些花花草草的困扰,这年头,大概家室好的男人走到哪里都不会风平浪静,诱惑太多了。
“他总是对我若即若离的,有时候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只能安慰她,“他其实心里明白你的好,只是需要收收心而已。更何况,你们现在都回来了,他父母也总是帮你的。”
温静缄默不语,似在沉思。
“工作有什么打算?”我只得转了个话题。
“我在联系一家律师事务所。”
“阿海呢,应该会去你爸的公司罢?”我猜。
温静摇摇头,神情有些无奈,“我爸也这么希望,他推了,说是另有打算。”
“秀妍,你呢?为什么还是一个人?”
这样的问题让我无从回答,只得干笑笑,“我不是在等么,等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嫁的人。”
我们的心事都在网络上交换过,所以无须多言,彼此均领会得。
“还是,不要太沉溺过去了。”末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想否认,却有点心虚,最终一笑了之。

手指轻轻划过通讯录上长长的名单,然后在某个名字上顿住,轻敲一下,脸上浮起一抹笑。
就是他了,物流部的林哥哥,今天共进午餐的对象。感觉象古时皇帝每晚翻册子点妃。
老板三令五申,务必要跟工厂的人搞好关系,所以我们不成文的自我规定,每周一,三,五,去那边蹭饭,顺便探听点八卦新闻,以点缀一下“西府”里的生活。
其实这边的伙食并不差,有老外的时候还是外面西餐馆里送的。
到了午餐时间,张婷还是一如既往蔫不拉几的样子。
“你一个人去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出于人道主义,我把一只包装精美的面包搁在她桌上的角落,然后独自穿过碧绿的青草地,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这家公司的投资规模在省里也能排上前五,且有极深厚的政府背景,外资方是世界知名企业,因此公司内各色人种都有,比八国联军还热闹。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外方各派林立,明争暗斗得厉害,面上是决计瞧不出什么痕迹的,即使在倾轧中,见了面也会谦和有礼,美其名曰,专业。
对于小人物而言,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气氛轻松,环境优美,光那奢侈的大片大片的草坪就不是寻常公司能欣赏得到的。
公司里可谓人才济济,且常有重量级人物出没,比如某高官的儿子,某电视台领导的女儿等等,放进来收心的有之,锻炼的有之。
提起硕士博士海归之类的人物,连心跳都不带加快的,太平常了。难怪工程部的老宋总说,我们公司,盛产贵族。
工会主席最大的成就是三不五时的整几场相亲大会,撮合姻缘,还真成了好几对,且大多是灰姑娘版本,主角儿男女均有,如此一来,公司的名气就更响了,尤其吸引未婚未嫁的青年才俊们,与其说来投奔前程,不若说来撞大运。
坊间流传的八卦周刊也做得相当成熟,太子党和洋人各成一体,每日的动向就成了餐厅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我总是忠实的旁听者,当然一不留神也会有火星溅到身上来,被人说笑几句,开始脸皮嫩,有点羞窘,后来渐渐成了老皮老脸,也就适应了这种氛围,总是自诩,“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工会的乔主席找过我几次,热心的介绍了各路人马给我,只是我对这种生硬的方式总是觉得别扭,潜意识里十分抗拒,几次下来均不成功,乔主席见我总是化不开的样子,慢慢也就不管了,反正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操心,少我一个不少。
我贪恋这样一份轻松,两年了都舍不得挪窝。以往总是野心勃勃的想学这学那,日子久了,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努力了就能成功的,于是那份争强好胜的心也逐渐淡了下来。
如今一心想着养老,虽然未到30,说养老自己都觉得汗颜。
排队取食,然后满餐厅找林浩,想跟他好好沟通沟通流程的事。却见他坐在靠边的大桌子旁,身边已然围了一圈年轻人。聊得热火朝天,一副好戏早就开场的样子。
我笑眯眯的走过去,他们纷纷让座。
“秀妍,今天打算找谁谈心呀?”
我对林浩努了下嘴,含情脉脉,他立刻举手投降,“吃饭不谈公事啊。”
众人纷纷起哄,“谈私事更欢迎,我们旁听,保证不打扰。”
看他们一副逮到首尾的神气模样,我便无心再战,巧妙的转移话题,“你们刚才说到哪儿啦?谁补充一下。”
娜娜开始唧唧刮刮的爆料,“特大新闻,Tim的秘书冯莉莉和市场部的韩国人有情况。”
“明轩哥?”我边往嘴里塞东西,边猜测。
“BINGO!”娜娜打个响指。
那可是我们公司出了名的韩国帅哥,相貌气质和姜智焕绝对有一拼。
看来真是韩剧惹得祸,一群小姑娘看见稍有人样的韩国人就眼睛发亮。
“他,他不是有老婆孩子么,而且都带来中国了。”我嘴里含着菜,口齿不清的置疑。
“就是呀,”小唐吃吃的笑着,“其实他们好上了不是新闻,新闻就是明轩的老婆今天早上在公司门口堵住了莉莉,扑上去抱着她就哭开了,一口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呀。你说莉莉得有多糗!”
“唉!”我也只有摇头的份儿,冯莉莉一向循规蹈矩,居然也会出这种么蛾子,可见人不可貌相。
“不知道冯莉莉该怎么收场了。”娜娜开始吃水果,脸上却有些得意的神色。俗话说文人相轻,我觉得这话也适用于美女之间。
林浩道:“我看十有八九会走人,事情闹大了么。唉,你们几个就等着见新秘书吧。”
在座有两个都是Tim的手下,一听这话,纷纷叫嚣,“我们不要能干的,只要花瓶,活儿我们都能替她干喽。”
小唐不屑,“花痴,来了一样没你们的份儿。”
小伙子们嘻笑起来,“我们也没妄想,养养眼总可以吧。”
林浩怒道:“就你们没骨气,难怪漂亮妹妹全都投敌叛国了。”
娜娜甩掉手里的桔子皮,冷哼了几声,林浩立刻明白把她给得罪了。赶紧奴颜婢膝谄笑着凑过去。
“娜姐,你是我们公司头号正气爱国美女,那般人没得比的。”
这样的闹剧经常欣赏,我司空见惯的边吃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