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冥藏先生瞟了姚兴身后的人一眼:“把辩才带来了?”

“回先生,带来了,他就是辩才。”

“听说他在杨秉均眼皮子底下隐藏了十六年,去年杨秉均还让他写了一幅为母贺寿的字帖,可愣是没发现他就是辩才,最后反倒让人家玄甲卫捷足先登了!你自己说说,我要你们使君这种人何用?”

“先生明鉴,天下善写王羲之书法的人太多了,使君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吴庭轩竟然会是辩才啊!”姚兴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你倒很会替杨秉均说话,看来他待你这个长史不薄啊!”冥藏先生干笑了几声,“也罢,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就说这回吧,玄甲卫在伊阙调查了那么多天,杨秉均却始终毫无察觉,直到人家把人押到了州县公廨,他才如梦初醒,赶紧把消息报给了我。这种人,不要说不配当我的手下,就连做李世民的官也不够格!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让玄泉帮着把这种人弄上刺史的位子。”

“先生,玄甲卫办案向来神秘莫测,别说我们使君这种级别很难知情,就算是朝中那些宰相,也往往被蒙在鼓里……”

“够了!”冥藏先生终于发怒,厉声道,“杨秉均就是被钱财蒙住了狗眼,才会如此闭目塞听、如盲如聋!你一心替他说话,是不是也想替他受罚?!”

姚兴吓得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先生息怒,属下不敢……”

这时,八名玄甲卫开始悄悄向前移动,楚英娘她们也紧跟着移动。借着远处火把的光亮,楚英娘隐约看见了什么,顿时露出万分惊骇的神色。楚离桑和绿袖一心只顾林中的动静,压根不知道楚英娘眼神的剧烈变化。

冥藏先生不再理会姚兴,而是远远地瞟了辩才一眼,道:“把他的面罩拿下来吧。这位老友我已多年不见,心中很有些想念啊!”

由于刚才一直在跟姚兴说话,没怎么留意辩才,此时细看眼前这个人,冥藏先生就蓦然感觉不对劲了,又定睛一看,眼神立时大变。与此同时,手下揭下了“辩才”的头罩,萧君默的脸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揭面的瞬间,萧君默粲然一笑,同时右手一动,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入掌中,紧接着手腕一翻,轻轻一抹,就割开了右边黑衣人的喉咙。当这个黑衣人捂着喷血的喉咙扑倒在地的时候,萧君默已经飞快抓住了左边黑衣人,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把匕首的手柄上镶嵌着红、绿两色宝石,名贵而精致,正是数日前楚离桑刺在他右臂上的那一把。

驿站北楼,辩才房间中,躺在地上的四名玄甲卫几乎同时起身。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不禁相视一笑。

“方才那几个家伙进来,老子真想宰了他们!”一个玄甲卫低声道。

“你要是动手,就坏了将军的好事了。”另一人也轻声道,“将军的计划就是让咱们‘睡’上一小会儿,你乖乖听命就是。”

还好这四个人都是萧君默精心训练过的,都有不错的闭息功夫,否则方才从走廊窗户吹进来的迷魂香,足以让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

尽管现在走廊上和庭院里正打得不可开交,但这四名玄甲卫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径直走到北面的窗边,拉开窗户,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

马厩前,刘驿丞和手下依旧持刀在手,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只是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是不知道自己在防御什么。

忽然,刘驿丞再次察觉背后有什么动静,猛然扭头一看,只见那驾马车的帘幕被掀了开来,然后罗彪和另一名玄甲卫竟然从车厢中钻了出来。刘驿丞顾不上讶异,又仔细一看,罗彪身旁的这个“玄甲卫”居然是辩才!

至此刘驿丞终于明白,萧君默让他守在这儿,不仅是在保护他,也是顺便让他保护辩才。刘驿丞深知凭自己的本事担不起保护之责,萧君默这么安排,事实上是照顾到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和手下感觉没在这儿白站大半个晚上。

“老刘,等前面打完了,你们再过去。”罗彪对他咧嘴笑笑,“估计没少死人,明天够你和弟兄们忙的,光挖坑埋尸就能把你们累死!”

刘驿丞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驿卒突然冲着黑暗的巷道喊了一声:“来者何人?站住!”

刘驿丞赶紧回头,只见四条黑影正沿着北墙的巷道快步走来。

“别慌,自己人!”罗彪笑道。

那四条黑影走近了,果然正是辩才房中那四名玄甲卫。

随后,罗彪命四人从马厩中牵出各自坐骑,他自己和辩才共乘一骑,然后六人五骑从西北角的小门离开了驿站,径直朝西边驿道疾驰而去。

临走前,罗彪对刘驿丞道:“老刘,待会儿萧将军回来,麻烦转告一声,就说我们按照原计划先行一步,在西边等他!”

刘驿丞用力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说不出话来。

松林中,萧君默方才的一连串动作迅疾如电,把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何人?!”冥藏第一个反应过来,沉声一喝。

萧君默笑了笑:“你猜猜?”

冥藏凝视着他,忽然眸光一闪:“莫非,你就是那个查出辩才的玄甲卫郎将萧君默?”

“算你有眼力!”萧君默笑道,“是不是觉得如雷贯耳?”

冥藏冷哼一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三天前,杨秉均也对我说过这话,不过他一说完就后悔了。”萧君默说着,朝早已瘫坐在地、一脸惊愕的姚兴努努嘴,“不信你问问他。”

此时,那八名玄甲卫早已又往前移动了一段,距冥藏的手下不过一丈,随时可以出手保护萧君默。而楚英娘三人虽然也紧随其后摸了过来,但适才萧君默露出真面的一幕却令她们极度惊愕,同时又大失所望。此刻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楚英娘尽力用失望的神色掩盖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因为从她现在埋伏的位置,已经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见冥藏。

那张面具在她看来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娘,咱们快回驿站,说不定爹还在那儿。”楚离桑低声道。

楚英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楚离桑和绿袖对视一眼,都有些狐疑。楚离桑看着她:“娘,您怎么了?”楚英娘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你爹现在在哪儿……”

林中空地,冥藏深长地看着萧君默:“年轻人,你冒充辩才的行径十分可恶,不过你孤身前来的勇气却着实可佩。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死吗?”

“我当然怕死!”萧君默仍旧微笑着,“不过,就你们这些个流窜山野的剪径小贼,恐怕还杀不了我。”

此时的萧君默当然知道,眼前这些人绝非剪径山贼那么简单!仅凭刚才这个“冥藏先生”与姚兴的一番对话,便足以说明此人的能耐和势力均不可小觑!而萧君默今夜煞费苦心唱这出调包计,并主动出击以身犯险,正是想查清来劫辩才的到底是什么人。所以,他现在故意用激将法,就是想从这个面具人嘴里捞出更多线索。

冥藏闻言大笑:“年轻人,你未免太贪心了!方才已经听了那么多,现在还想用激将法来诳我?!可是,就算让你知道更多又有何用?你一个快死的人了,难不成要拿这些消息去跟阎王禀报?”

此言一出,韦老六、姚兴和其他黑衣人顿时放声大笑。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一凛。

刚才,就在楚英娘三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绿袖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立刻被附近的三名玄甲卫发现。他们一看三人身穿黑衣,以为是埋伏的敌人,未及细想便一起攻了过去,双方就此开打。

那边一动手,这边自然也无话可说了。冥藏左手微微一扬,一枚暗器瞬间射入被萧君默劫持的那个黑衣人的眉心。此人当即瘫软,从萧君默手里滑溜了下去。萧君默摇头苦笑,对冥藏道:“面具人,你杀自己手下,连眼都不带眨,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音未落,韦老六及手下几十个黑衣人便同时朝萧君默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埋伏在萧君默后侧的五名玄甲卫也飞身而出,迎战黑衣人。顷刻间,一场三方混战再次上演,与适才驿站里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驿站里,李安俨心里惦记辩才和萧君默,便从厮杀中抽出身来,查看了北楼二楼的三个房间,却发现里面都空无一人,遂无心恋战,立刻带着手下脱离战场,仍旧从南墙翻了出去。撤出后,清点人数,发现十几个人已折损大半,只剩下五六人。

同样,杨秉均和玄甲卫也是两败俱伤。

当李安俨一方撤离后,早已精疲力竭的杨秉均也慌忙带着仅剩的三四个手下,从东北角翻墙而出,仓皇逃窜。一名玄甲卫杀红了眼,还想追出去,另一名玄甲卫赶紧拉住他:“别追了,将军还没回来,咱们得在这儿接应。”

直到厮杀结束,庭院里再也没了声响,刘驿丞才带着手下驿卒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一见满地横陈的尸体,脸色唰地一下全都白了。

八名玄甲卫,现在也只剩下三人。

看见他们费力地把同伴的遗体从死人堆中抬出来,刘驿丞一声长叹,赶紧招呼手下一起清理战场。

这一夜,甘棠驿中还住着四五十名房客,他们都是行经此处的各地官吏及其仆从。其中不少官员仕宦多年,时常在驿道上来来往往,也没少住驿站,却还是头一回遇上如此血腥的厮杀场面,自然个个心惊胆战。方才打斗正酣时,他们都紧闭门窗,熄灭灯烛,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看见驿卒们开始清理战场,才陆陆续续打开房门,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

闻着飘散在庭院中的血腥气息,好些个平日威风八面的官员此刻依然手足冰凉、心有余悸。

第八章 死别

一跟这些身披斗篷的黑衣人交上手,萧君默就意识到自己轻敌了。

这些人的身手丝毫不比玄甲卫弱,而且个个悍不畏死,一上来便都是凌厉至极的杀招。最可怕的是为首的那个面具人,手中的暗器无影无形,并且出手快如闪电,令人防不胜防。萧君默凭借手里的一把匕首干掉四五个黑衣人后,一回头蓦然发现,身旁的五个弟兄已经倒下了三个,遂不再恋战,与剩下的两名玄甲卫且战且退,很快便与后边的那三名玄甲卫合兵一处。

此刻,这三人正与楚英娘她们及另外六七个黑衣人缠斗不休。萧君默目光一瞥,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大为惊愕,脱口喊了一声:“楚离桑,是你吗?”

楚离桑正杀得性起,一听到萧君默的声音,顿时更怒,立刻撇开对手,径直向他杀来,嘴里却下意识地大喊:“不是我!”

萧君默闻言,忍不住一笑,一边轻盈地躲避她的攻击,一边对那三个玄甲卫喊道:“弟兄们,她们是自己人,别跟她们打!”

那三人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赶紧掉头攻击那些黑衣人。这一来,楚英娘和绿袖压力骤减,都暗暗松了口气。绿袖本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全凭身材娇小、反应敏捷东躲西闪,数度险象环生,都靠楚英娘及时化解。现在情势一缓,楚英娘也就全力保护绿袖,与那三名玄甲卫一起对付起了黑衣人。

楚离桑听萧君默说她们是“自己人”,心里不由一暖,但旋即想起他欺骗自己的一幕幕,还有尔雅当铺葬于火海的情景,心顿时又冷了,手中长剑攻势更猛,嘴里喊道:“你不要脸,谁跟你是自己人?!”

萧君默一边左闪右避,一边笑道:“咱们都是拿命保护你爹的人,当然是自己人了!”突然,斜刺里蹿出一个黑衣人,趁楚离桑不备,挥刀从旁偷袭,萧君默眼疾手快,一个旋转躲开楚离桑的剑,手中匕首刺入黑衣人心窝,黑衣人闷声倒下。

楚离桑愣了一下,旋即又一咬牙,继续朝萧君默攻来。

“喂,我在救你,你却在杀我,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跟你这种骗子、伪君子、强盗、纵火犯,没有道理好讲!”

听着这一串骂词,萧君默不禁苦笑:“‘骗子’和‘伪君子’我勉强笑纳,可‘强盗’和‘纵火犯’又从何说起?”

“你派人去抄我家,还把我家都烧光了,还说不是强盗和纵火犯?!”

萧君默一怔,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边躲边道:“楚离桑,你误会了,害你们的人是洛州刺史杨秉均,不是我。”

“你还狡辩?!”楚离桑又砍又刺,“那些人都穿黑甲,还口口声声说是你派去的。”

“那是他们栽赃陷害!”

“你这人又虚伪又无耻,我凭什么信你的话?”

“又来了!”萧君默再度苦笑,“‘虚伪’我承认,‘无耻’还给你!”

“要还,就把你手上的刀还我!”楚离桑冷笑,“拿着别人的东西还用得这么带劲,你不无耻谁无耻!”

萧君默这才想起匕首是她的,笑道:“要还你也成,不过你刺我那一下怎么算?”

“那是你罪有应得!”楚离桑喊着,又一剑刺了过去……

因看对方已处劣势,冥藏先生早与韦老六一起站在外围冷眼旁观。此时,他见萧君默和一个黑衣女子一边打斗一边吵嘴,不免觉得好笑,对韦老六道:“你瞧瞧,年轻就是好啊,打个架都跟打情骂俏似的。”

“先生要是嫌吵,属下这就让他们闭嘴!”韦老六说着就要上去。

“站着。”冥藏慢悠悠道,“难得有好戏看,这不挺好玩的吗?你这人就是太死板,真真无趣得紧。”

韦老六悻悻地站住了。

冥藏又把目光转向楚英娘那边,看着看着,眼中忽然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刻往前迈了两步,紧盯着楚英娘的身影,目光越发惊疑,对韦老六道:“去,把那个女子的面罩揭下来。”

韦老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

“小心别伤着她,我要活的。”

“遵命!”

韦老六答应着,飞身扑向楚英娘,手中横刀出鞘,带出一声嗡嗡长吟。此时楚英娘正与两名黑衣人缠斗,还要保护绿袖,只能与对方打个平手,见韦老六忽然杀来,连忙挥剑上前格挡。绿袖一下失了荫庇,再度落入险境,不禁发出连声惊叫。

楚离桑闻声,只好扔下萧君默,返身去救绿袖。萧君默这才脱身,见旁边一个手下正被三名黑衣人围攻,遂捡了地上一把横刀,右手长刀左手短刃,杀向那三名黑衣人。

韦老六与楚英娘交上了手,双方你来我往,片刻间便打了十几回合。韦老六一心想揭她面罩,所以手中横刀虽虎虎生风,却都是虚招,右手屡屡抓向楚英娘面门。楚英娘察觉他的意图,遂牢牢防住面门,让他根本无机可乘。

二人打斗时,冥藏一直死死盯着楚英娘的身形和动作,眼中的惊疑之色越发强烈,遂不再等待,双足运力,纵身飞起,同时左手一扬,暗器飞出,正中楚英娘手腕。楚英娘的剑当啷落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冥藏已落在她面前,右手急伸,如同鹰爪一般抓向她的面罩。

楚英娘蓦地一惊,身子一闪,向左侧急退一步,堪堪躲过他的一抓。

楚离桑见母亲被二人围攻,大为焦急,立刻冲过去,对着冥藏的右肋就是一剑;韦老六见状大惊,一刀向楚离桑胸前刺去;楚英娘见女儿危急,立刻把她往旁一拽,同时纵身向前一挡;冥藏则不顾一切地揭下了楚英娘脸上的黑布……

四个人的动作几乎在同一瞬间做出,也在同一瞬间完成。

冥藏右肋中了楚离桑一剑。

楚离桑躲过了韦老六的一刺。

然而,韦老六的刀却深深插入了楚英娘的胸膛,刀尖自后背透出。与此同时,她的脸也彻底暴露在了冥藏的眼前。

刹那间,四个人都僵住了。

冥藏的眼中露出万分惊愕、难以置信之色,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丽娘?!”

楚离桑双目圆睁,迸发出一声嘶吼般的厉叱,手中长剑高高扬起,对着韦老六当头劈落。韦老六情急,下意识抽出横刀格挡,双刃相交,火光飞溅,二人同时震开了数步。楚英娘被横刀抽出的力道往前带了一下,差点扑倒。冥藏伸手欲扶,却被楚英娘狠狠一掌击中胸部,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楚英娘凄然一笑,身子晃了晃,旋即向后倒去。

楚离桑扔掉长剑,飞身上前抱住楚英娘,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娘!”绿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赶紧跑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萧君默也愣在当场。

韦老六暴怒,对着手下大吼:“杀了他们!”然后向躺在地上的冥藏跑去。

那些黑衣人回过神来,再次对玄甲卫发起攻击。有两个黑衣人高举横刀,杀向楚离桑和绿袖。萧君默大惊,纵身一跃,挡在她们身前,右手横刀抡出一圈弧光,将两个黑衣人手中的刀全部砍落,然后身子一旋,左手匕首一抹一刺,那两个黑衣人便一人捂着喉咙、一人捂着胸口,同时扑倒在地。

此时,玄甲卫只剩下三人,而黑衣人则还有十六七个,双方力量对比一目了然。三名玄甲卫主动撤到了萧君默身边,将楚离桑她们护在中间,而黑衣人则从四个方向逼了过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韦老六扶起冥藏,拉下自己的面罩,怆然道:“先生,您怎么样了?”

冥藏显然伤得不轻,气息有些虚弱:“叫弟兄们……停手,撤。”

韦老六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冥藏抬起头,阴沉地盯着他:“我说,让弟兄们撤!”

韦老六大为不解:“可……可她们把您伤成这样……”

冥藏先生目光如刀,“钉”在了韦老六脸上。韦老六悚然,转头对着手下大喊:“弟兄们,撤!”

那些黑衣人迟疑了一下,随即依言撤了过来。

韦老六背起冥藏,带着手下朝松林的东边撤去。离开之前,伏在韦老六背上的冥藏缓缓回头,朝楚英娘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中似有无限的憾恨和忧伤。

楚英娘躺在楚离桑怀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流出。楚离桑用手死死按住母亲身上的伤口,满脸泪痕,一旁的绿袖也一直啜泣,不知所措。萧君默急道:“楚离桑,得赶紧把你娘送到驿站,给她止血……”

楚离桑回过神来,伸手要把母亲抱起,却因悲痛而手软无力。萧君默不由分说抱起楚英娘,快步向驿站跑去,楚离桑和绿袖只好紧跟在后面。

萧君默对手下道:“你们先走,叫刘驿丞准备金创药,最好再找个医师,快!”

三名玄甲卫得令,飞速朝驿站跑了过去。

此时天已微明,远处的甘棠驿在淡淡的晨光中露出了模糊的轮廓。

驿站中,恰好有一位回乡省亲路过此地的张姓老太医,随身带着药箱。当萧君默抱着楚英娘大汗淋漓地回到驿站时,刘驿丞赶紧帮着把人抬进了一间客房中,张太医立即取出金创药,叫众人在外面暂候,说这么多人都挤在里面也没用。

楚离桑和绿袖只好站在外面等。萧君默看着楚离桑心急如焚、泪流不止的样子,心中大为不忍,想安慰她几句,又怕惹她更伤心,只好把话咽回去,埋头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约莫半炷香后,张太医脸色沉重地走了出来。楚离桑、绿袖、萧君默、刘驿丞一下全都围了上去。楚离桑一把抓住他的手:“太医,我娘没事了吧?”

张太医一声长叹:“这位娘子,老朽不敢瞒你,你娘受创太深,脏器破裂,虽然老朽暂时帮她包扎了伤口,但内脏的创伤无法补救,且体内的大出血也根本止不住……抱歉,老朽实在是回天乏术!”

楚离桑浑身一震,呆呆地看了张太医一会儿,然后一头冲进了客房,绿袖也哭着跟了进去。

床榻上,楚英娘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但她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居然透着一股安详和平静。楚离桑一下跪倒在榻前,抓住母亲的手,眼泪不可遏止地潸潸而下。绿袖也跪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桑儿,别哭……”楚英娘轻抚楚离桑的脸,微微笑道,“人固有一死。娘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着你出嫁……”

“娘!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楚离桑终于开始号啕大哭,“现在爹被抓走了,你又要丢下我,我不让你死!”

“桑儿,听娘说,娘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必须告诉你。”楚英娘虚弱地道。

楚离桑蓦然想起母亲被揭下面罩的一瞬间,那个面具人似乎喊了她一声“丽娘”,当时根本来不及去想,可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对劲了。

“桑儿,你听着,娘过去不叫英娘……”

“是叫丽娘吗?”楚离桑渐渐止住了哭泣。

楚英娘点点头:“娘过去的名字是虞丽娘,现在用的这个名字,是你外祖母的……”

“娘,您和爹为什么都要隐姓埋名,你们到底在躲什么?”

“我们在躲避仇恨、野心、杀戮……桑儿,不管娘过去是谁,经历过什么,你都不要再追究,什么都不要管。你和绿袖要逃得远远的,平平安安过日子……”

“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您叫我怎么平平安安过日子?”楚离桑哽咽地说,“您说有些话要告诉我,难道就只有这个吗?”

楚英娘苦笑:“娘何尝不想把什么都告诉你,但是……桑儿,娘现在只能对你说一句话,发生在咱们身上的所有事情,都跟《兰亭序》有关。”

“《兰亭序》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把我们害得家破人亡?”

“桑儿,还记得娘对你说过的话吗?这世上有些秘密,是永远不可去触碰的……”

楚离桑苦笑了一下:“好,我不问这个,那我问您,那个面具人是谁?他跟您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英娘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是……是娘的仇人。”

楚离桑一惊:“他对您做了什么?”

“就是因为他,娘才会带着你流落他乡,四处漂泊。桑儿,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别再问了。”

“既然他是您的仇人,今天他为何会放过我们?”楚离桑看着母亲。

方才在松林中,楚离桑虽然因为母亲的伤而万分焦急,但当时的事情她并非没有察觉。那些黑衣人其实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只要面具人一声令下,她和萧君默等人便危险了,说不定就会葬身于此。可面具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罢手,显然非常理所能解释。

楚英娘一怔,停了片刻才道:“或许……或许他这个人,还有一点良心吧。”

楚离桑思忖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她不敢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甚至仅仅是让它停留在脑中,便是对自己和母亲的一种侮辱和嘲讽。然而,令楚离桑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深感痛苦的是,这个念头从跃入她脑海的一刻起,便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下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这一天,楚英娘在说完这些话后,又接连吐了几口鲜血,然后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楚离桑趴在母亲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直到最后似乎把眼泪都哭干了,才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揽起了她,还扶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把她放在床榻上,并且轻轻帮她盖上了被褥。

楚离桑依稀感觉,这个人有一副宽广的肩膀、一个厚实的胸膛,还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头靠在这个人的胸膛上,依偎在他怀里,然后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把一切痛苦和悲伤全部忘掉……

这个人走出房间的时候,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勾勒出了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闪现出一种金黄色的光芒。

一个人的脸竟然会发出光芒?

楚离桑好想让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

萧君默安顿好楚离桑后,让绿袖陪着她,说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刘驿丞。接着,他从行囊中掏出几枚金锭交给了刘驿丞,并跟他叮嘱了一些事情。然后,他集结了仅剩的六名部下,仔细询问了昨夜他离开驿站后发生的一切。最后,他拍了拍这些部下的肩膀,只问了一个问题:“这两拨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吗?”

这些部下很清楚,在昨晚的计划中,萧君默特别重视的一环,便是尽量抓一两个活口,以便获取这些人的更多情报。然而事实却是,两拨黑衣人在庭院里扔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却一个活口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