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变成了二对二的捉对厮杀。萧君默压力骤减,遂拼尽全力,反守为攻;楚离桑只有一个对手,也渐渐占了上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李安俨此时已经召集了数百名部下,兵分十路,对整个禁苑展开了大范围搜索。他亲自率领数十人,选择了其中一路进行追踪。而这一路,大致就是萧君默等人的逃跑路线。

就在萧君默、楚离桑与对方捉对厮杀的这一刻,李安俨已经追到了土坡附近,并已隐隐听到了他们兵刃相交的铿锵声。

“将军,看来刺客被巡逻队发现了!”旁边的副手喜道。

李安俨却面无表情,只挥了挥手,快步向土坡走去。

土坡附近,队正已经因失血过多昏死在草丛中,辩才和米满仓腾出手来,赶紧过来帮萧君默和楚离桑。二人虽不会武功,但仅仅是在士兵身后骚扰,便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楚离桑便一刀刺穿士兵,结束了战斗。几乎同时,萧君默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砍杀了对手,但自己也支撑不住了,身体摇晃了起来。米满仓慌忙把他扶住。

楚离桑见萧君默满身是血,急得眼眶通红,赶紧掏出汗巾去捂他的伤口。无奈他身上伤口太多,到处都在流血,根本捂不过来,楚离桑手忙脚乱,眼泪瞬间落下。

萧君默虚弱地笑笑:“我血多,流不完的,别担心。”

楚离桑一听,眼泪掉得更急。

就在这时,土坡另一侧传来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四人同时一惊,辩才急道:“快,你们俩扶着萧郎,赶快走!”

萧君默侧耳听了一下,苦笑道:“来不及了。”

楚离桑大为忧急,跺了跺脚:“那怎么办?”

萧君默抬眼一看,发现右手边有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便道:“只能躲了。”

李安俨终于赶到土坡,却见地上躺着八具尸体和四只灯笼,萧君默等人早已消失不见。

“将军,看这样子,他们一定跑不远。”副手道。

李安俨借着地上灯笼的光亮,举目四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道:“叫弟兄们原地待命。”说完,便径直朝右手边那处茂密的草丛走去。

萧君默四人躲在草丛中,眼看李安俨一步步朝他们逼来,顿时面面相觑。

忽然,萧君默发现楚离桑那条汗巾居然掉在了一丈开外的地方,并且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挂在了草上,顿时无奈苦笑。此时楚离桑也发现了,不禁低声暗骂自己该死。萧君默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他意识到,今天这一劫,恐怕是逃不过去了。在距萧君默等人三丈开外的地方,李安俨缓缓抽出了佩刀,然后用刀在面前的草丛里来回划拉,边划拉边往前走。片刻后,他便走到了汗巾掉落的地方。萧君默四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李安俨忽然抬头,四面观望,手中横刀不经意碰到汗巾,然后汗巾便顺着草滑落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对视一眼,不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运气。

李安俨又站了片刻,随即转身,大踏步走了回去。

萧君默眉头微蹙。

他隐隐感觉,今天的李安俨似乎有些怪异。近在眼前的沾满血的汗巾居然会被他无意中扫落,他真的是无意的吗?

李安俨走回来,对副手道:“走吧,这儿没人,去别处搜。”

副手立刻命士兵们整队,然后等待李安俨指令。

李安俨走到队正的尸体旁,看了看,回头对副手道:“留一些人下来,帮这些弟兄收尸吧。”

“是。”

李安俨刚想举步,忽然感觉脚脖子被人抓住了,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队正居然还没死,正用左手死死抓着他,然后颤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断手,指向了萧君默等人藏身的草丛。

李安俨蓦然一惊,赶紧蹲下来,仿佛不经意地把他的断手按下,低声道:“兄弟,别急,马上就抬你进宫,你不会死的。”

队正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嚅动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李安俨趴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队正气若游丝道:“他们……躲在……草丛里……”

李安俨看着队正,冷不防笑了一下,然后右手的手掌便悄悄覆盖在了队正的口鼻上。由于他背对着手下人蹲着,所以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动作,都以为他是在听队正说话。

队正被捂着口鼻,慢慢失去呼吸,两只眼球大大凸出,惊恐又错愕地盯着李安俨。而李安俨脸上,却一直保持着一个笑容——这是队正一生中见过的最平静又最可怕的笑容。

很快,队正的四肢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有了声息。

李安俨缓缓松开手,然后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副手身边。

“那位兄弟说什么?”副手问。

李安俨叹了口气:“说家中尚有八十老母,让我帮着照顾,我答应他了。”

“那他现在……死了吗?”

“对,这是他最后的话。”

李安俨率部往别的方向去了,只留下数人打扫战场。萧君默等人悄悄离开了草丛,然后进入一片树林,继续朝东北方向进发。此时萧君默仍然血流不止,脸色越来越苍白。所幸此处距离出口已不算太远,楚离桑和米满仓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约莫走了一刻钟,四人终于来到了饮马门附近的苑墙,墙底下有一个小洞,洞口遮掩着一些枯枝杂草。

米满仓从旁边草丛中取出了两只事先藏好的包裹,一只鼓鼓囊囊的是他自己的,里面是萧君默先后给他的三十几锭金子,还有他自己平时攒下的一些细软;另外一只是萧君默的,里面是《兰亭集》、羽觞、火镰火石和一些钱。随后,萧君默率先从小洞中爬出,接着,楚离桑、辩才、米满仓也相继爬了出来。

四人对望,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一场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营救行动,至此总算大功告成。

离洞口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萧君默事先在树林中藏了四匹马。然而,当他们来到原本系马的地方时,发现那些马竟然都不见了。萧君默大惑不解,随后四人又在附近找了一圈,还是不见马匹的踪影。

“会不会是你记错地方了?”楚离桑问。

“不可能。”萧君默道,“我出入禁苑多次,都是把马系在这儿,不可能记错。”

“那可能是没系牢吧?”辩才道。

萧君默摇摇头。

辩才想了想,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只有一种可能。”萧君默眉头紧锁,“就是有人发现了这些马,把它们牵走了。”

其他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现在他们虽然逃出了宫城,暂时摆脱了危险,但如果没有马匹,他们就等于是瘸子,更何况以萧君默现在的身体状况,靠两条腿根本就走不远。等天一亮,朝廷一定会在禁苑周围展开大规模搜捕,到时候还是跑不掉!

正在众人愁眉不展之际,萧君默头顶的树上忽然传出一声冷笑:“师兄,看来还是你聪明,只有你猜对了。”

萧君默闻声,不禁摇头苦笑。

没等他们反应,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同时便有一把龙首刀横在了萧君默的脖子上。

楚离桑定睛一看,此人竟然是桓蝶衣,怪不得声音如此耳熟。

“蝶衣,既然你跟到了这里,那我也不多说了。”萧君默淡淡笑道,“谢谢你还来送我一程。”

女人的直觉要比萧君默想象的可怕得多。早在桓蝶衣到伊阙去抓楚离桑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她对萧君默有意,回京后又感觉萧君默心中似乎也有同样情愫。之后,桓蝶衣在萧君默家中碰见了宦官米满仓,便起了疑心,觉得萧君默可能是想入宫去见楚离桑。当然,萧君默第一次入宫的事,桓蝶衣并未察觉,直到他这次受伤期间,天天吵着要回家,桓蝶衣才再度产生怀疑。所以,今日萧君默一出宫,她便跟踪了他,结果发现他与米满仓又在东市碰面,于是越发坚信自己的怀疑是对的。之后,她又继续跟踪萧君默,发现他竟然带着四匹马来到了这里,顿时惊愕不已。

桓蝶衣本以为萧君默只是想入宫看望楚离桑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想救她出宫!而且既然有四匹马,不难推断萧君默也想把辩才劫出来。想到这里,桓蝶衣整个人差点崩溃。她万万没想到,玄甲卫中最聪明、最能干、最前程无量的师兄,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背叛朝廷,并舍弃他拥有的一切!

桓蝶衣惊怒之下,差点就回玄甲卫向舅父举报了,可最终还是没有走这一步。因为她知道,一旦这么做,不但会让舅父难做,也会置萧君默于死地。

所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这个树林里纠结、痛苦、彷徨、愤怒。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向萧君默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叫楚离桑的女人,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此刻,桓蝶衣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然后跟随话音而落的,便是遏制不住的眼泪。

“蝶衣,你听我说。”萧君默无奈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

“你别再骗我了!”桓蝶衣大喊,“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骗我!”

萧君默语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楚离桑看见桓蝶衣那么痛苦,有些于心不忍,道:“桓姑娘,萧郎他旧伤复发了,血流了很多,必须马上找医师,否则就……”

“我才不管!”桓蝶衣带着哭腔喊道,“他死了最好!我一点都不会为他难过!”话虽这么说,但眼泪明显比刚才更多了。

“桓姑娘,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给我一刀吧。”楚离桑诚恳地道,“萧郎这次舍命救我们父女,真的是出于好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桓蝶衣恨恨道,“事情都是因你而起,是你害了师兄!”

楚离桑苦笑着点点头:“是的,是我害了他,你冲我来吧。”

桓蝶衣冷哼一声,手腕一翻,举着刀直直朝楚离桑冲了过去。萧君默想拦她,自己却站立不稳,米满仓赶紧又过来扶住。

眼看那把龙首刀就快刺中楚离桑,辩才挺身往前一挡,刀锋刺入了他的右胸,还好他穿着铠甲,所以刺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涌了出来。楚离桑叫了一声爹,慌忙用手捂住辩才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随即扶他靠着一根树干坐下。

桓蝶衣是盛怒之下一时冲动,其实并不敢真杀楚离桑,现在一看反而伤到了辩才,顿时傻眼,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蝶衣!”楚离桑却怒了,冷冷盯着她,“我记得,咱们还有一场未了的约定,干脆就在今日了结吧!”

桓蝶衣被这句话再次激起了斗志,当即把刀一横:“好,就今日,来吧!”

楚离桑也缓缓抽出了横刀。

兵刃相交,两个女子转眼便杀成了一团。萧君默极力想阻止她们,却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米满仓看着他,急得都快哭了。就在这时,禁苑内传出了禁军士兵鼓噪叫喊的声音。楚离桑稍一分神,桓蝶衣的刀已朝她当胸刺来。千钧一发之际,黑暗的树林中突然飞出一枚银针,瞬间射中桓蝶衣脖颈。桓蝶衣一个踉跄,用手捂住脖子,身形晃了晃,旋即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远处便有几条黑影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楚离桑一惊,赶紧挺身上前,把刀一横:“来者何人?”

“诸位莫慌!”当先的一个黑影沉声道,“老夫是来帮你们的。”

萧君默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

可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见那几个黑影走到萧君默面前几步外站定,果然没错,来人正是魏徵。

萧君默虽然虚弱,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他迅速回顾了一遍今夜李安俨的种种反常之举,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魏徵早已识破一切,所以命李安俨暗中协助他们脱逃!

事实上,早在萧君默那天去向魏徵告别,说他要出远门的时候,魏徵便已猜出他有可能想解救辩才,随即命李安俨暗中调查。很快,李安俨便发现米满仓频繁出入禁苑,行动诡异,遂独自勘查禁苑的苑墙,发现了饮马门附近的小洞,随即禀报魏徵。魏徵知道难以阻止萧君默,加之他自己也想阻止皇帝追查《兰亭序》的秘密,遂决意暗中帮萧君默解救辩才。于是,便有了今夜李安俨名为追捕、实则保护的种种反常举动。

一开始,李安俨假装去凝云阁查米满仓,目的其实是想弄清萧君默的计划,以便尽力配合。当他察觉宫女吃的油酥饼被下了药,且注意到楼下有一些酒菜后,立刻明白萧君默的意图,随即留了两名士兵在凝云阁。其实这两人都是他在组织里的得力手下,他给二人安排的任务,便是确保楚离桑能够顺利脱逃。所以,即便楚离桑不主动下楼叫众人喝酒,这两人也会适时邀宦官们开喝。后来见楚离桑主动出击,他们便顺水推舟,喝了她敬的酒。随后二人假装被迷倒,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直到萧君默带着辩才来到凝云阁救走楚离桑,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李安俨离开凝云阁后,迅速赶往佛光寺,目的也是要配合萧君默的行动。当双方在半路上遭遇,李安俨其实一眼就认出了萧君默和辩才,却佯装上当,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后,李安俨又虚张声势,派出了大批人手搜索禁苑,目的不过是向皇帝交差。其实他早就从饮马门附近的小洞推测出了萧君默的逃脱路线,所以亲自带队搜索这一路。

后来,当萧君默等人躲在禁苑的草丛中时,李安俨更是有意拨落了那条沾血的汗巾,最后又下狠手杀了队正,并把队伍带往了别的方向,这才让萧君默等人得以安然脱险……

此刻,萧君默与魏徵四目相对,随即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太师,多谢您所做的一切。”萧君默道,“晚辈铭记在心。”

魏徵摆摆手:“贤侄言重了,你做的这些事,其实也是老夫想做的。就此而言,咱俩也算是一条道上的,就不必言谢了。”

这时,楚离桑扶着辩才走了过来。辩才打量了一下魏徵,心中似乎也都明白了,拱拱手道:“久闻魏太师大名,今日终于亲见本尊,不胜荣幸啊!”

魏徵肃然,对着辩才深长一揖:“属下临川魏徵,见过左使。”

此言一出,萧君默和楚离桑顿时都有些惊诧。

萧君默稍微一想,旋即释然:辩才既然在天刑盟盟主智永身边追随多年,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身居天刑盟左使之职,自然也是情理中事。

辩才淡淡笑道:“魏太师不必拘礼。自从先师给本盟下达了‘沉睡’指令,我便不再是什么左使了,只能算是一介方外之人。”

这时,禁苑内的鼓噪声更大了,似乎已经有人发现了苑墙下的那个小洞。众人不觉神色一凛。魏徵忙道:“左使,属下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忠诚精干的弟兄,让他们护送您吧。”

萧君默闻言,这才看了看魏徵身后那几名精壮的汉子,发现他们居然是忘川茶楼的茶博士和伙计。

辩才摆摆手:“多谢太师好意,贫僧想去办几件私事,人多反而不便。”

魏徵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辩才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去向,也就不再坚持,随即命手下去把那四匹被桓蝶衣藏匿的马牵过来。此时,楚离桑扶起了地上的桓蝶衣,让她靠在了一棵树下。萧君默看着昏迷不醒的桓蝶衣,眼中不无担忧。

“贤侄不必担心。”魏徵对萧君默道,“桓姑娘只是中了轻度的迷魂散,并未受伤,不消片刻自会醒来。”

萧君默点点头,没说什么。这时马匹已经牵了过来,他又看了桓蝶衣一眼,才在米满仓的帮助下骑上了马背。

四人与魏徵互道珍重后,便拍马沿着渭水向东边驰去。魏徵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带着手下返身没入了树林之中。

萧君默身上的几处伤口都还在流血。他脸色苍白,表情痛苦,渐渐放慢了速度。

四人驰出树林的时候,萧君默明显已经落在了后边。

楚离桑察觉,刚一回头,就看见萧君默的头往下一勾,身子一软,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

树林里,桓蝶衣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她苦笑了一下,甩了甩头,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坐骑跑了过去。

繁星满天的夜空之下,四匹骏马在龙首原上疾驰。

楚离桑抱着萧君默骑了一匹,辩才和米满仓各骑一匹,还有一匹的缰绳被拽在米满仓手里。

在他们身后,距离很远的一片高岗上,桓蝶衣正勒马而立,眼中泪光闪动。

望着地平线上渐渐远去的几个黑点,桓蝶衣止不住潸然泪下。她知道,萧君默这一去,恐怕永远也回不了长安了,可她并不知道萧君默会去哪里,更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萧君默在马上颠簸着,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落进了龙首原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