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父子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这不是你的么?”

  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发见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字:

  “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想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箩。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

  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聪明,亏你想到了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我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这是媳妇的泪水,是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戚芳见他父子大喜若狂,聚头探索书中的秘奥,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了点头,道:“瞧见的。”戚芳道:“等待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妈妈将爷爷手里的那本书放在抽屉里,你去拿了出来,悄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叫他们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妈妈要玩个极有趣的游戏,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别让爷爷和爹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

  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门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很有点古怪。”

  万震山转过身来,问道:“甚么古怪!”他内心早已隐隐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妇这么一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道伸出手去。万震山将书交给了她。

  戚芳翻开书页,取了那两只纸剪蝴蝶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就有这两只蝴蝶么?”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细细察看,道:“没有!”戚芳道:“这是甚么意思?

  武林之中,可有哪一个人外号叫做‘花蝴蝶’甚么的?江湖上有没有一个‘蝴蝶帮’?他们留下这本书,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是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众多,听了戚芳的话,又见这一对纸蝴蝶剪得十分工细,不禁惕然而惊,寻思:“我有甚么仇家外号叫做‘花蝴蝶’的?有没有一个‘蝴蝶帮’?”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想干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指。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

  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万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声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看,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面前,见那人是六弟子吴坎,问道:“见到敌人没有?”

  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发,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呼哨,将鲁坤、卜垣等都招了来,自是没发见“敌人”的踪迹。

  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连城剑谱》,命鲁坤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抽屉之中,却哪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哪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有没有人进来过?”小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脚。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盗去了剑谱!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开心。

 

十一 砌墙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甚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家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甚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像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

  “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有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嘻嘻的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

  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甚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做甚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的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甚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甚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像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甚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推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的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帖帖,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甚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甚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嗯,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甚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

  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了三个“只怕”,却不说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的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像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甚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的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的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的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甚么,我就没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