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从电话里听得出四周安静极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他鼻间的呼吸声。“再见。”他平淡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挂上电话。几乎让人觉得方才他的停顿都是种错觉。

写意放下手机,将行李整理出来。却在衣服堆里看到一本儿书。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估计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时候放进来的。难道周平馨以为她会读这么无聊的书?

这类型的书籍,她沈写意都是敬而远之。

写意苦笑着,随手拨了下那书,书页像扇子一下,呼呼地翻过。她却在最后几页瞄到几个熟悉的字眼。

她疑惑着又翻回去,随即就看到了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并且被翻来覆去写了很多遍。

“写意,写意,写意…”

一个接一个地在纸上重复着,越写越潦草,页脚有一点是上一页的意字戳破了纸印下来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是一定是在他们从德国分开以后。

所以,他才不让她翻他的书么?

写意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的时候,好像他就在耳边轻轻呼唤着自己一样,那声音已经成了蛊毒,种在了她的心中,时不时阵阵抽痛。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那本书里。

是的,她骗他,一直骗他,从头到尾都骗他,连最后那句话也是骗他的。

可惜她却那么软弱,连报仇都做得不够好。以至于她曾经一不留神就在那间屋子里,将阿衍二字脱口而出。

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戏,还是根本就不想从戏里面出来。所以,连写意自己都怀疑,究竟是恨他报复他,还是为了忘记仇恨忘记一切,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边。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的烦恼,就一心想着玩儿,好像天下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他责骂她。

枕头下放着那本书,写意一个人难眠到深夜,一早起来还是向乔涵敏告了假,订了张最快去C城的机票。

她没有带行李,就只拎了只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许多地方。最后,写意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小楼下面。以前是因为离学校近又特别安静,所以他才住下来。楼房有些陈旧,夏天的时候来,有一面外墙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可惜这个季节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墙枯藤。

写意走上楼,端开旁边的花盆,钥匙却不见了。

她没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厉择良有没有将钥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钥匙确实不在那里了。于是,写意怀念地摸了摸那个门把手,然后背靠着门坐下去。

她将头仰起来,轻轻靠在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坐着,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房门却突然打开,让年少的她跌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有个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眼帘之中,像曙光一样照亮了一切。

那个年纪,高兴到极致的时候却哭了。

而今,她又只能苦笑。

此刻,已经不再有人为她开门了。

写意坐了一会儿,身上泛凉就拍了拍灰尘走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厉择良其实就在里面,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厉择良一个人到了C城许多天。

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将厉氏责任放下过。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厉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负在了他身上。

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任性地将烂摊子扔给了薛其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沦。

厉氏崩溃也好,倒闭也罢,他统统不再理会。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5ˇ

他好几天拉着窗帘,躲在屋子里酗酒然后看碟。他有一张碟,是写意大学一年级校庆时在社团演话剧时候留下的。

那碟片是写意他们社团内部的人自己用DV拍的,很不专业,没有用支架,整个镜头都在晃悠,而且断断续续。

当时写意一时兴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张做纪念,可惜不过三两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卧室的抽屉里,也没收捡。

他每年冬天都要回这里住几天,有一次突然找到它。于是,闲来无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片中的写意站在舞台上有种平时少有的严肃和稳重,偶尔抿住嘴酒窝就会露出来。

昨夜写意打来电话,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后盯住屏幕半响,等了许久,铃声断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力量去面对她。上回在地铁里写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他崩溃。她说,没有。

她这半年里报复他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迟疑。

短短的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插进心脏却且不见血。

他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想了下才又拨回去。

即使那样恐惧,他还是拨了回去。有时候爱情真像吸食鸦片,明明知道就会是那么一个结局却始终无法抗拒诱惑。

她客气地向他告别:“再见。”

是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来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这么盯住电视屏幕,捕捉着那个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丝也是一动不动。

几乎里面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他都能记住。

厉择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烟头燃尽,烫到手指好一会儿才觉得痛。

他听见门外似乎有什么响动,艰难地站起来去开门。门打开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微微一低头却见地上留着一个手机。

手机的式样是他最熟悉的,手机上还有一个吊坠,是个金色的小熊。两件东西加一起,让他肯定这是写意的东西,化成灰他也认识。

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欣喜。

随即就看到写意从下面“噔,噔,噔…”地跑上来,找东西。

写意抬头突然看见楼梯上站着的厉择良,倏的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离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预想过很多种他们再次碰面的场景,毕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乔还和厉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可惜,她却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他几天没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来许多,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颓废。

写意尴尬地指了指地上掉的手机,“我不小心将电话掉那儿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犯傻,千里迢迢地跑到他的门口就是放一电话再来取?好像就是故意选择时机出现。

“我到C城来休假,随便到这里看看。”她又解释。

她每当智商短路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厉择良还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时再也想不起什么有逻辑的理由可以解释她的电话为什么会掉人家大门口。他俯下身拾起东西,递给写意。东西交接间,她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

厉择良僵硬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说完就转身回屋,即使是提个邀请都显得那么霸道,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很想抗拒,可是当她看到厉择良的腿,回绝的话到嘴边也咽下了。他没有戴假肢,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是空的。他开门的时候杵着手杖,身体依在门框上,所以她之前没有怎么注意到。一个简单的转身回屋的动作,对于他却是那么艰难。

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么残的,外界只说是在B城的车祸,风言风语的传来传去没有任何准信。

在踢伤他那一回,写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将自己的隐私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几乎无法从第三个人口中了解真相。

以前他的跑步和篮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爱动,总是懒懒散散的。打篮球时,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即使是场上跑动最不勤快的那个,大家也爱听他的。

他一直对完美这个概念有种偏执,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无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书也好,做事也罢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真的无法想象,刚刚截肢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她也不在国内,一直在德国疗养,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也拉着,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烟味,酒瓶摆了一桌子,电视机开着,放的还是那张碟。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电视关掉。

“喝水么?”他问了以后才发现这里能喝的东西只有酒,于是起身去烧水。

“我坐一会儿就马上走。”写意说。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写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明,”写意说,“邱律师手上的赠与合同,我不会签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过。”连那退回来的婚戒最终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只要我没有签字,就不会生效,况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厉氏不需要这些钱。”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觉得一肚子火,于是冷嘲道:“那钱本来就是以你的名义存进去的。你不乐意的话大可以取出来一把火烧了,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厉择良!你…”她自觉辞穷,“你”字脱口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说写意留下来,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后让你过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气头上,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味儿。

“我怎么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现在我替你想法子,你还要怎么样?”他转身回来盯住她。他这人越是生气,便越爱说些讥讽嘲弄人的反话。“与其让你千方百计地伙同外人来算计我,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去,不就图个让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说,“就当这几个月你演戏给我看的辛苦费,陪睡过夜不是还加钱么。”

这样一席羞辱的话,让写意顿时煞白了脸。若是其它人这样说她,她保证会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厉择良,不是厉择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着和我赌气,拿话讽刺我。”写意倔强地仰起头,“况且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我又是什么样?”他冷笑。

“估计那时还没疯。”

写意说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夺门而出。

留下厉择良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门还开着,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明明…明明刚才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是万分惊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是的,他有失心疯。

他就是从上回高速路撞车前和她第一次怄气开始,就患失心疯了。

写意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她看见厉择良那么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劝他几句的,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题最后居然转变成这个模样。

而且,他讥讽她的话句句在理,她哑口无言。他俩都知道对方的痛处,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双刃的匕首,相互伤害。

他也永远不会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追出来,抱住吻她,然后热切地说:“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幸好他没有这样,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缴械投降。

绿灯亮起来,她随着人流一起踩着斑马线过马路。小时候她过街的时候,也喜欢专门选择白线来踩,避过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这样选择就好了,不喜欢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脚。

本来看见他之前,以为伤口已经愈合,可是破开来一瞧,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6ˇ

厉氏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样弃之不顾,一个人躲在他们共处过的地方沉沦,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厉择良。但是,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写意回家自己一个人窝几好几天,然后才销假回到唐乔上班。她断断续续地知道厉择良果然回到了厉氏,并且四处积极融资,残局并非无法收拾。况且像他那样的男人,只要自己不放弃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A城说起来是个大城市,若是没有交集和缘分,那么分别住在南城和北城的两个就此分开的恋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她和乔涵敏去威斯汀见客户,却在那里遇见了厉择良。刚上电梯,乔涵敏察觉落了一份文件在车里,于是让写意回停车场去取。

她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去了多功能厅,到那里却发现在场的人她全部都不认识,自己好像记错地方了。电话里确认地方以后,才发现是同一层另一个地方。

她又倒过去走另一个方向,就在路过电梯时候,“叮咚——”一声,电梯停下来,然后两扇门缓缓打开。写意看见电梯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季英松,一个是小林,而另一个——是厉择良。他没有上假肢,居然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在蹙着眉读。最先看到写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厉择良神情顿然一滞,然后才缓缓地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却在看到电梯外写意的双脚的时候,又埋下去,继续和季英松说话。

小林圆场说:“沈小姐,好巧。”

写意淡笑着点点头。

他们恰好也是到这一层,季英松推着厉择良下了电梯。

小林故意说:“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厉先生么?那我和季经理先进去,你们慢慢聊。”她并不知道,写意想谈的那个事情他们俩已经在C城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比较决裂。小林说完就拉着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电话是上次那个协议的事情。”写意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淡淡道。

然后有些冷场,于是写意说:“那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说着就绕过,准备离开。就在经过厉择良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说:“我书架上少了本书,你看见没有?”“呃…”写意顿时窘迫,“我收东西拿错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我有空给你送回去。”

“有空是个什么时间?”他咄咄逼人地问。

“今天晚上吧。”写意迫于无奈只得这么回答。什么宝贝破书以前几个月也不见他翻一回,现在却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飞烟灭一样。

此刻的厉择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是坐着,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开的。膝盖上放着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衬衫的袖口从西服下露出来那一截,洗得雪白。她一直喜欢看他穿白衬衫的样子,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已经从阴郁含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默的男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小到大,在别人看来,她都不大配得上他。

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着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别过脸去,别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又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一时犯病很难控制。“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于是,写意联系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着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一辆。

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着任姨的手。她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也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发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态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着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将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着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