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都心头大震,忙问道:“乌老前辈,你怎么啦?”乌蒙夫缓缓道:“我本来想回到家中再和老妻诀别的,现在想来,也不必如此多事了,省得彼此伤心,反正有你们替我传话也是一样。我是哈萨克人,照我们家乡的风俗,人死之后,便即火化,也不必办什么丧事,比你们汉人那是省事多了。烦你们将我火化之后,将我的骨灰送回去给我的妻子,并叫她赶紧避到第二处地方。乔北溟心肠狠毒,我怕他知道了我的死讯之后,会想起斩草除根,对我的妻子也施毒手!你们要派一个会说话的去劝她,劝她要等张丹枫来了再去报仇!”

  本来在乌蒙夫开始吩咐后事的时候,众人都已有了不祥之感,但是大家都不忍想到一个“死”字,突然间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众人陡然震动,凌云凤急忙上前扶他,只见乌蒙夫怆然一笑,双眼一阖,便已断了气息。原来以他的功力本来还可以支持几天,但他受阴毒煞气攻人五脏六腑,多支持一天就多痛苦一天,因此他索性以残存的功力自断经脉而亡,所以在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丝毫也不像临死的人。

  霍天都还不敢相信乌蒙夫已死,待到触手冰凉,探出他的脉息已绝,登时心中大痛,呆若木鸡,抱起乌蒙夫的尸体,双目通红,一时间竟哭不出来!

  凌云凤含着眼泪,低声说道:“现在后悔已经迟了,但愿你不辜负乌老前辈的期望。”霍天都拔出长剑,一剑斩断路旁的小树,沉声说道:“乌老前辈,你安心去吧,我们一定会替你报仇!”说罢,放声大哭!

  凌云凤见他哭了出来,心道:“能够哭出来便好。唉,经过了这场教训,他也应该有所改变了吧?只是所付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了!”这时,凌云凤的心情在非常悲痛之中又有一丝欣慰,两人的手掌不知不觉的相握起来,凌云凤第一次感到了丈夫和自己接近了。

  褚元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咱们赶紧照乌老前辈的嘱咐,替他办理后事吧。”众人含着眼泪,把乌蒙夫的尸体火化,褚元取出一块油布,将乌蒙夫的骨灰包好,说道:“这个差事就交给我吧。”褚元与乌蒙夫夫妇是同辈的朋友,由他去送骨灰给乌蒙夫的妻子——金钩仙子林仙韵,那自是最适当的人选。

  凌云凤道:“天都,我和你到大理去请张大侠。”霍天都本来是最不愿意招惹江湖的纠纷,但这一次他自己也被卷入了纠纷之中,要躲避也无从躲避,当真是始料不及,只好默默无语地点点头,心中想道:“我这次误中了乔北溟的圈套,铸成大错,替乌蒙夫报仇之事,在我已是义不容辞!但从此惹火烧身,不知何时才得专心学剑了?”思念及此,对这次夫妇联剑,夜闯昆仑,以致结怨乔北溟的事,也不禁有一些后悔。

  周志侠走到阴秀兰跟前,说道:“阴姑娘对我们山寨的大恩大德,我们还未曾报答,家父甚觉不安,这次务必要请姑娘回去!”周志侠知道父母的心事,实是想阴秀兰做他们的媳妇,因此在和阴秀兰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不觉有点腼腆不安,这神情落在阴秀兰的眼里,她是个心眼玲珑的人,自然瞧出了几分。心中想道:“金刀寨主对我的一番好意,端的令人感激。这次他为了救我,兴师动众,费了许多心力,不管我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也该去向他道谢。只是,只是我回到了山寨,若见到了张玉虎,总是有些不妥。”刚刚想到此处,只听得周志侠又道:“阴姑娘离开了山寨,大家都很挂念,万天鹏兄弟已和我同一天下山,到南方去寻找你,张大哥说他病好之后,也要去找你,只怕现在已不在山寨了。”阴秀兰听了更为感动,想了一会,心中打好主意。

  周志侠从来不曾和女子打过交道,在阴秀兰面前,尤其感到局促不安,阴秀兰望了他一眼,又瞧出几分,大大方方他说道:“周寨主对我这般爱护,我实在非常感激,我本来不想给山寨多添麻烦……”周志侠一急,期期艾艾地说道:“阴、阴姑娘,这、这是什么话?姑娘对山寨的大恩,我们真、真不知如何报答?姑娘再说这些客气话,那岂不是太、太见外了吗?”龙剑虹一笑说道:“你急什么?她还有下文呢。”周志侠眼光一瞥,见阴秀兰樱唇半启,微露笑意,才省悟到是自己打断了她的说话,不禁脸上一红,只听得阴秀兰续道:“我这次陷身魔窟,全靠你们解救,才得以逃出生天,你们的恩德,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呢?尤其周寨主在百忙之中,还为我费了这许多心力,我理该到山寨去向他道谢。”周志侠听她答应了,这才放心。

  阴秀兰又道:“说起来我还未曾向公子谢罪呢,那一次……”周志侠道:“过往的事,还提它做什么?”阴秀兰微笑道:“你当真是一点也不怪我了么?”周志侠道:“你们母女帮了山寨这样大的忙,救了我父亲的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阴秀兰落落大方,一路上和周志侠有说有笑,周志侠对她的态度也渐渐自然,不再感到拘束了。龙剑虹瞧在眼里,暗暗欢喜,却也有点怀疑:“难道她当真这样快的就忘记了玉虎么?”

  一路无事,他们兼程赶路,半个月之后,就回到了山寨。周山民夫妇得知消息,欢喜之极,亲来迎接,周志侠的母亲石翠凤是个藏不着话的人,一见了阴秀兰就乐得眉开服笑,拉着她的手说道:“呀,我的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这回可不许再走了!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们这里当做你的家吧。志侠,你要给妈好好地招待阴姑娘。”阴秀兰道:“多谢伯母。不过,过两天我还想下山一趟。”石翠凤睁大眼睛说道:“怎么又要下山?志侠,是你得罪了她么?”

  阴秀兰微笑道:“周大哥一路上对我很好。也曾和我说过,山寨上想训练女兵,我想起了先母所留下的七阴教,那班女教徒现在聚集在熊耳山董家堡,尚未知道她们的教主去世。家母遗命,要我接管七阴教的事情。”石翠凤有点意外,问道:“你是想去当教主吗?”

  阴秀兰道:“不,我并不想做什么教主。只是这班人也总得有个处置,免得为害江湖。她们大多是无家可归的女子,我想去和她们谈谈,若是有亲戚朋友可以依靠,而又愿意自寻出路的,我就遣散她们,其他无依无靠,愿意跟随我的,我想将她们带到山寨,当然还得先求伯伯和伯母接纳,我才能办这件事情。”

  石翠凤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你嫌弃我们呢。山寨里正需要女兵,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你歇息两天,我叫志侠和两位大头目帮你一同去办。”

  当晚,山寨里盛设筵席,替他们接风,宴后,石翠凤拉了阴秀兰进内房谈话,龙剑虹和霍天都夫妇也各有人招待,到客房安歇。

  龙剑虹走过以前张玉虎卧病的房间,心中百感交集,想道:“秀兰如今总算是有个归宿了,但愿她和周志侠能成眷属。只是玉虎哥现在又不知到哪里去?”正自心事如潮,忽听得阴秀兰的声音叫道,“龙姐姐!”

  龙剑虹微有诧意,笑道:“我瞧伯母好像和你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谈,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阴秀兰道:“人家惦挂着你,你却反来取笑。嗯,龙姐姐,你准备上哪儿?”龙剑虹道:“还未打好主意,或者是随霍大哥夫妇去大理,或者是到东海去找于承珠。”阴秀兰说道:“还是去找于女侠的好。我听伯母说,张玉虎病一好就下山,为的就是找你。他也可能去他师姐那儿。”歇了一歇,又道:“龙姐姐,你也真是狠心,那天玉虎病还未好,你也不向他说一声,就悄悄走了!你可知道他怎样为你着急吗?”龙剑虹面上一红,说道:“你刚才怪我取笑你,现在你却来取笑我了。”阴秀兰正容道:“一点也不是取笑。那两天我替他治病,在这病房里眼侍他,亲耳听得他在梦中叫你的名字,少说也有数十遍!”龙剑虹心中感动,呆呆他说不出话来,阴秀兰道:“他对你的痴情,无人可以替代,你早日去见他吧。志侠他也希望你们能够在最近再来和我们见面,越快越好!”她故意提出周志侠,又故意说出“我们”两字,龙剑虹听了,数月来压在心上的愁云顿时消散,想道:“原来她果然是喜欢了周志侠了!”她本来想和阴秀兰开两句玩笑的,但这时她的全副心神都在不由自己的想念着张玉虎,也就无心再开玩笑了。

  阴秀兰道:“你今晚早些安歇,明天好赶路!”龙剑虹笑道:“你好像替伯母当家作主了,居然要赶我走么?”阴秀兰也笑道:“不是我赶你走,是张玉虎在催你走啊!”

  龙剑虹满心欢悦送走了阴秀兰,心中想道:“这样的结局真是最好也没有了!她有了归宿,我也用不着离开玉虎哥了!”她哪里知道,阴秀兰背过了身,眼中的泪水就禁不住滴了出来,她正是为了龙剑虹才故意和周志侠亲近的啊!

  第二天一早,霍天都夫妇向周山民辞行,龙剑虹也提出了要到东海去找于承珠,石翠凤笑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的,但我更盼望你和玉虎能够早日回来看我们,因此也就只好放你走了。”

 

  恰好太湖的正副寨主柳泽苍和蒋平根这两位老英雄,他们还是去年劫夺贡物的时候,到金刀大寨来助周山民的,后来因为周山民受伤,山寨中遭遇了一连串的变故,他们就一直留下来,现在周山民已养好了伤,山寨风平浪静,他们也要回太湖去,在回太湖之前,准备在经过东海海域时,顺便去拜访叶成林。周山民便叫龙剑虹和他们同行,到天津后乘船出海。龙剑虹那四个“丫鬟”原来就是留在山寨中的,龙剑虹这次便将春桃和夏荷二人带走,将秋菊和冬梅留给阴秀兰。

  霍天都夫妇要到大理,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西北经陕西入四川再转入云南;一条是从东南沿海经过福建转入广东广西,再取道贵州而入云南,两条路所需要的时间差不多,凌云凤因为舍不得离开龙剑虹,愿意陪她多走一程,到了天津之后再分道扬镳,龙剑虹乘柳泽苍的大船出海,霍天都夫妇另外搭商船到杭州湾。

  凌云凤和于承珠最为知己。本想也同龙剑虹去见一见于承珠的,但霍天都却不同意,因为他想早日了结替乌蒙夫报仇之事,才得回山静修,所以不愿在路上有任何耽搁。

  凌云凤自忖独行过于孤单,终于仍是与霍天都同行。

  凌云凤与于承珠以前相处之时,也曾经常切磋剑法,于承珠为了成全她的志愿,竭尽所知,将玄机剑法的精华全都告诉了她。这次她又得到张丹枫将彭和尚的《玄功要诀》借给她读,领悟更多。玄机剑法精深博大,正好补霍天都所创的天山剑法之不足,她自己想创立的剑法,已渐渐在心中有了雏型。凌云凤想起当日与丈夫联剑合斗乔北溟之事,感触甚多,当时他们二人虽然已显露出志趣不投,但到了紧要关头,霍天都仍维护着她,甘冒性命之危,与乔北溟恶斗,想不到经过了这场大战,两人反而越离越远,竟至分道扬镳。凌云凤心中想道:“天都对剑术的爱好,如痴如狂,这一次我稍微有些心得,但愿因此可以弥补过去的裂痕。但若要我低声下气求他谅解,我可不能。”她揣摩丈夫的性格:他一方面是心高气傲,一方面是嗜剑如狂,他肯不肯先向自己低首下心,殊难预料。

  这一日到了杭州,凌云凤想起和于承珠在杭州相处的那一段日子,思念不已,和霍天都说了起来,霍天都苦笑道:“你总是怀念着往日的江湖生涯,这样看来,只怕将来你还是不能安心于在天山练剑!”

  凌云凤眉头一皱,但她见和丈夫和好还没几天,也不愿因稍微的意见不同便和他吵架。两夫妻走到了西湖边著名的“楼外楼”,腹中正感饥渴,便一同上去。不料一上酒楼,便发现一件奇怪的物事,正是:

  树欲静时风不止,岂能与世便无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西子楼头 弹痕惊异事

   小孤山麓 鸿爪系相思

  霍天都夫妇上了酒楼,只见偌大的一座酒楼,竟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个客人。想这“楼外楼”乃是杭州最负盛名的酒家,而且位在西子湖边,孤山脚下,正当风景佳丽之处,平常游客云集,等闲还不容易找到一副座头,不料今日却是冷清清地,不由得好生奇怪。他们刚才没有特别注意,这时一想,来的时候,在湖边碰到的游人也是寥寥无几,大异寻常。

  两夫妻正自心里嘀咕,抬头一看,忽地又发现了一桩奇怪的物事,对面的墙壁上好像蜂窝一般,嵌着无数的铁莲子,一看就知是武林高手所发的无疑。

  那店小二见了他们,也好似有点诧异,过来招呼道:“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吗?要什么酒菜?”凌云凤点了醋溜鱼、叫化鸡、莼菜羹等几样杭州名菜,笑着回那店小二道:“今日可是什么忌日么,怎的不见有人游湖?你们这里也这样清静!”那店小二撅着嘴说道:“什么日子也不是,客人不上门哪有什么办法?”凌云凤又问道:“好好的墙壁为什么弄得蜂窝似的,嵌着的是什么东西?是你们杭州的特别的装饰吗?”她假装作不识铁莲子暗器,故意逗那店小二说话。

  小二满肚皮闷气,大声说道:“谁要这种装饰,哼,哼,真是倒媚,我们这墙壁还是刚刚粉刷了尚未到三天的呢!”凌云凤道:“那么这是怎么回事?”那店小二游目四顾,摇摇头道:“唉,这件事么——客人,你不问也罢!”凌云凤取出了一锭大银,说道:“我就是这个脾气,一件事情弄不明白,心里就不舒服。这锭大银你拿去吧,多下来的给你喝酒。”店小二看,这锭大银足有十两,酒菜最多不过一两五钱的银子,多下来的足够他一家三口开销一个月了。

  店小二收下银子,再周围一望,低声道:“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我就说给你俩位听听。唉,真是流年不利,前日我们生意正做得热闹的时候,坐在东面临湖靠窗那副座头的一个少年客人,他的食量真大,一个人就要了两只叫化鸡,三斤黄酒,正在自斟自酌,忽然来了一班公差,指他是江洋大盗,飞镖啦,袖箭啦,纷纷向他射去,有位公差,更为厉害,隔着几张桌子就是一把撒去,我也不知他撒的是什么名堂,颗颗好像黄豆一般大小,嗱,就是嵌在墙壁里的那些东西了!”凌云凤急忙问道:“哎呀,可打中了那个少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