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眼望去,只见一道百步高阶就这么悬挂在丛荆乱草之间。
那石砌的台阶坦荡荡的,棱角犹存,青崭如旧,虽无言语,却似已把丧乱以来的兴亡说尽。
那人一步步拾阶而上,一直低着头。
到得台顶,他猛一抬头,只见满天星斗砸将下来。在这无尽的黯夜中,长安城小如一芥,那宇宙洪荒仿佛更大了起来。人夹在城池与洪荒之间,直要压出心底藏的那个“空”。
那人走至台边,扶槛西望,但见星河洒落,箕斗灿然。脚下,那子夜过后依稀灯火散落的地方,就是长安了。当年,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到这古城名都的。
扶槛人向东望去,朦胧星夜间,似见到东边通往长安的路上,踽踽而行地正走着一个负箕的少年。
那少年衣上尘土满满,可他神情间似略不当意,有种“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态。
年轻真好——扶槛人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日子,那时他还只有十七岁。
他本是北海人,家贫不能为业,以编畚箕为生。他是从山东一步步走到这关中来的。那数千里行程,较之读书,更让他收益良多。沿途的饿殍残尸,更让他明白了书中所谓“治世”的“治”是何含义。他忘不了“长安”这个名字在他少年之时,在他心中曾点燃的那巨大的幻想——那不是别处,那是长安啊!
那是周的镐京!
——秦的咸阳!
——汉的长安!
一个僻居乡野的小子曾在书上读到,到汉平帝元始二年,长安城就已周遭五十里:一道城墙,蜿蜒五十里,城墙之内,住了八万八千户,共二十四万余人,那是个多么巨大的数字!更别提它的十二门与八街,长乐、未央、明光诸宫,上林苑与昆明池……那里,端拱着三公重臣的朱衣紫绶,飘拂着御史诸官的高冠博带,驰骋着羽林儿郎的金鞍玉勒……那里的少女: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那里正所谓“张袂成荫,挥汗成雨”;那里,还有张骞那样的人,不辞万里,西通绝域;有苏武那样的人,皓月不亏,牧羊北海;更有李广这样的飞将,阿娇这样的皇后……那是一个民族倾其所有的才智与劳力,才能建设出来的地方。
那里就是:天下的枢纽。
可惜后来,汉失权柄,整个大汉居然为“五斗米”而土崩瓦解。
从那时算起,天下动荡至今已有百二十余年。中间也曾有晋中兴。在晋代全盛之时,长安城仍为天下重镇,居民犹有四万余户——这也是个了不起的数字,毕竟黄巾之乱后,曹操虽尽辖江北之地,治下人口却只剩下区区五百万,几乎只勉强超过汉代的一个大州。晋兴以来,人口日渐繁盛,加之匈奴内附,关中人口再度充实,不过,其中戎狄之类的异族已占到大半。到永嘉之祸时,八王乱起,氐族齐万年起事,关中人口再次剧减。到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孝愍帝为群臣迎立,登基继位时,长安城所剩的居民已不足百户,公私车马相加,也不过四驾。西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就是在如此穷困中亡国于斯!
而这,已不是他想象中的长安。
更不是他要的长安!
身后忽响起一声长叹。
只听一人叹息:“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杀诸贤良。适才我在此地观星,眼见太白再犯东井,数月之内,恐怕京师之内必有暴乱了。”
扶槛人回过头,只见身后一个人身穿朝服,头戴高山冠,长身玉立。
那人头上冠高九寸,却不曾压住其气度间飘然远翥之态。
扶槛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朱兄。朱兄现掌钦天监,不在璇玑台静观天象,却跑到这废弃之地做何?”
那人答道:“看天象也不过为了应人事。人事若不分明,徒观天象又有何用?说起来,当年潼关一别,如今也有七年了吧。时间真真弹指即过,令师葬处,只怕墓木已拱。贤弟不在山中为尊师守制,却跑到长安来做什么?我素知以贤弟才气,久有廓清天下之志。记得令尊师临去前,曾有嘱咐,叫贤弟静候天时,以待明主。怎么此时不去效仿姜太公临流垂钓,却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了?”
扶槛人哑然一笑:“天时?”
“若天不予我其时呢?”
他双目一睁,目光棱棱,随手抛落手中的面具,但见他狮鼻阔口,年纪应有三十二三,而身后那人看起来长他有十余岁。
那朝服之人姓朱名彤字倚云,现在朝中为官,执掌钦天监。而扶槛人名唤王猛,字景略,仅一布衣平民。两人都曾隐居西华山,一住山之阳,一住山之阴,都是声名响彻关中的人,也是本朝的两大高士。世人若知此二人在深夜相遇,讶异中必然饱含兴奋。
只听朱彤洒然道:“天道莫测,而明君难逢。以姜尚之能,尚且八十才遇文王,贤弟你急什么。”
王猛以掌抚槛:“你问我急什么?”
他望向脚下的长安:“知道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说着,他伸手向前一指:“你可否看到一辆孤凄的车子按——前朝制度,天子法驾本该以朱漆为轮,金、玉、象牙、熊皮、檀木为饰,轮辐三十根,以应一月之数,重毂二辖,系以飞铃,雕文兽于轼,刻龙首衔轭……可那辆车却如此破败,简直比不过一辆普通的柴车。而车中坐的却是晋天子、前孝愍帝!他被群臣迎立,入主长安。”
“可那时的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墙宇颓毁,蒿草如林,所有居民已不过百户……那可是乱前曾聚居十五万人口的长安啊!原来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那是你我在书中见过的长安吗?”
“知道我还看见了什么?你可看到三十多年后那列遥遥的队伍从东而来?那队伍多达十余万人,兵民各半。百姓们携家带口,氐人、羌人、汉人还有羯胡都掺杂在一起。那是十余年前,大都督苻健,携治下军民数万户,从河南枋头西迁而回。两千余里行程,一路关河阻碍,与敌鏖战,数万人数千里的迁徙,为的是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家而已!如果他不曾于这城外大败杜洪,迁所属军民入主长安,长安城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而这城池四周虽沃土千里,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故得关中之名,久藏王气,可如果再这么折腾下去,这王气总有一朝会泄尽的!”
“你问我急什么——我王猛尽可等得,可他们,等得吗?”
朱彤听着他意气风发的一番话,不由微微一笑:“所以贤弟真是等不得了?可历来良臣名将都需静候明主,否则你就算有治国安邦之策,统驭众人之能,可是你为学这些识人断事之能,修这些临事静默之气,已耗费了太多光阴。你没有家世,也没时间去聚拢众人,若无可以聚众的明主,你就是有天大的才学也施展不出的。”
王猛哼了一声:“那就要等?我怎知等不等得来?”
他仰头上看,呼喝了一声:“天?!”
“谁知道天在想什么……冉闵之乱时,曾驱赶天下百姓数百万人各回故乡,那数百万人里有汉、有羌、有羯胡、有匈奴,各自成团,在道路上相互劫杀,最后得以重返故里的,所余人口可有十之一二?那时,天在想什么?天在趋人互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