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种俸禄,本朝是断断供应不起的。
洛娥把由汉至晋的宫中品秩之例一一详述,足足讲了一个下午,最后太后还是裁定,不依西汉之例,就依东汉洛阳宫中的品秩,除皇后外,其余人等只分四级:贵人、美人、宫人和采女。
——这想来也是父亲口中的“范儿”,无论这个氐人朝廷仿效过来简陋与否,可它依旧是个“范儿”。
有范儿真好,这些日宫里上上下下,人人心中口中念的就只有这个,连皇上突然射杀卫大将军,外面这么血腥的事传回来,消息进到这有范儿的宫廷中,都显得冲击力没那么强了。
洛娥还记得,当年在枋头,老帅诛杀旧部高遇明,将其车裂之,那消息传到家里时,上上下下的女人们是如何的惊慌恐惧,乱成一锅粥的。
人都容易躁动不安,躁动就易失控。尤其是女人,在这大内深宫,当然必须有一张细细的、无所不至的蛛网把大家都粘起来。
粘好后,外面再大的天崩地裂在这秩序严明的宫里也会弱化为一件小事,一个有序世界中小小的无序。
——皇上射杀卫大将军?
那只不过是宫里这张蛛网遭遇了一点强侧风罢了。
*    *    *
洛娥每日把外面的事处理好后,就会赶回来给小鸠儿梳头。
这小丫头依旧不太会自己梳头。而洛娥也喜欢给她梳头。这些天来,为了评定品秩的事,宫中的这些女子简直闹翻了天。当然再大的波澜都是通过窃窃私语来完成的。相比那个,洛娥更情愿一根一根地给小鸠儿编这满头的小辫儿。
她喜欢小鸠儿现在这样的时刻,像一只小鸟儿揣着它惴惴不安的心脏。在这小姑娘心里,也揣着她同样惴惴不安的心事吧?
——世事变化得真快,刚入宫时,这小丫头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传说,是那么仰慕皇帝;可接下来,她又开始如此地害怕那个皇帝,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就在前些天,她还怕他会杀了自己;可现在,她却在讲述着那个男人的事迹。
可惜她还小。也好在她还小,分不清楚现实与想象的边界。
洛娥却知道,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的。
她的消息自然比小鸠儿来得快且详细。
洛娥现在是宫中女史,太后虽明令宫中品秩分为四等,却赐了她个娙娥的头衔,是在那四等之外。估计如此特例是因为太后也没想清楚要如何对待自己,所以就弄出个成例之外的品秩来安置自己,以后如何处置,都不成大错。
而这宫中,除了她之外,还没见谁能同时获得太后与皇上的信任。所以她什么都不缺,别人能用来讨好她的,也只有最快捷、最详细的消息了。
她知道:其实皇上射杀苻黄眉后,一度被困在了北大营里。
北军之中,苻黄眉的心腹将士并非驻扎在中军,而是驻扎在北大营的东南两端。东首是中郎将蒋武,南端则是虎牙将军姜古。这当然也是出于苻黄眉对城中南军的戒备。
北大营占地极大,方圆十余里,营帐连绵。等苻黄眉安排的驻守南端的心腹将士、他的郎舅姜古带着人马赶到时,解救苻黄眉已经来不及了。这些苻黄眉麾下袍泽一度鼓噪起来,当时情况可谓危急。如不是安乐王苻融脑子冷静,在皇上射杀苻黄眉之后,立即收束北大营中立场较为模糊的部队,尤其是骠骑营中的校尉龚鲁崎,立时在幕府周边结起一道屏障,事态发展只怕极难预料。
……那些男人的游戏……
洛娥脑中有些轻蔑又有些忧伤地想:外人看着一支军队总以为它是铁板一块,可这世上,只要跟人有关的,就没有什么是真正坚实的。没有什么东西真会是铁板一块。
苻黄眉也算一代雄杰,他也只不过能勉力维持一个整体的表象而已。他统领三军,就要以人驭人,待人就不能不分亲疏厚薄。既有亲疏厚薄,就有可能分化。
想到这儿,洛娥就不能不佩服小小年纪的安乐王的决断能力。这世界,终归是要留给那些能一眼看出矛盾并抓住矛盾的人。他在刹那之间,抓住了北大营中的关键人物龚鲁崎,一直备受压制、未能用事,却距离中军最近的龚鲁崎,就是这一招,他暂时保住了皇帝的安全。
可事情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清河王苻法带着麾下人马赶到。
——苻法是后将军,手下能调动的兵马也有八九千数。他得到了弟弟苻坚的消息后,就与期门军暗通消息,得知皇上的去向,也终于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赶到了。
洛娥脑中纷乱,回过神来,却见小鸠儿正在铜镜中望着自己。
洛娥面上虽神色不动,心里却悚然暗惊——黄澄澄的镜子里她看到了一道不甚熟悉的目光。那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小鸠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窥伺,有着猜度,也有着一点疑忌。这目光洛娥不是不熟悉,只是没想到会从小鸠儿的眼中射出来。虽然那道目光即时闪开了,洛娥却明白,这个她梳着头的小女孩儿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却见小鸠儿回过头来一笑:“姐姐,你怎么不像我一样感到开心?”
洛娥梳着辫子的手略微地慢了慢,她感觉到这简单一句话里隐隐的杀气——这小姑娘以前依靠自己,是用自己跟其他人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人的;而如今,她开始用皇上跟其他人和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的人了。
她只觉自己心里凉了下,脸上却笑了笑:“因为我是汉人啊。你们不总说,我们这些汉人是既不会开心,也不会愁苦,一个个都是戴了假脸的木头人吗?”
小鸠儿也笑眯眯地道:“可姐姐,我没把你当汉人。”
洛娥握着她的辫子,像握着一只小鸟儿初长成的翅膀,那新生的硬羽再不是毛茸茸的,开始有了点儿扎人的硬度。
她只笑着说:“可姐姐没有资格像你那样的为皇上感到开心,不是吗?”
这句话一时填饱了小鸠儿的虚荣心,把她的心思岔开。只听小鸠儿道:“姐姐,你说明儿皇上就要回来了,我是穿什么才好?”
她低着头有些厌弃地看着自己那身宫女的装扮。氐人的宫装因为没有定例,做得有些四不像。可以前小鸠儿从没在意过这个。
只见这小丫头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姐姐,你说,现在宫里开始分品秩了,皇上他会……给我赐个什么称号呢?”
这简单的一句,却像在洛娥心里掀翻了古书里看来的宫廷中波诡云谲的盖子,下面的深渊怕是这说话的人再也想不到的。
她仿佛已看到了等在这小姑娘与自己面前的将是什么,那些“咫尺长门闭阿娇”,那些装着“人彘”的坛子……她轻轻笑了笑:“你不是说,你只在乎皇上这个人吗?”
“我跟他两个人时,我是只在乎他这个人。可是,还有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姐姐你知道,那些,就是菖蒲宫的那些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儿都怪怪的,我也老觉得自己被他们看得像做错了什么,浑身都不自在。无论怎么,我都得要个名号。”
小姑娘的口气执拗得惊人。
洛娥叹了口气,她忽然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道咱们这增成舍里,三百多年前,还是汉宫的时候,住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