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筹思着怎么回答,却听皇上道:“你要像别人一样,打算先跟我来番大道理,就给我省省吧!我问你,你可还想要鱼遵那闺女——好在是我,这事儿放别人那儿,窝藏叛臣之女,只怕就算大逆了。我也不罚你,怎么说呢,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在乎身世美丑。至于我要立谁为后,想来以你的消息灵通,现在该也知道了。她确实既无家世,也乏出身,可我烦那些有根有脉的。这事儿我还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下去帮我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事儿给办妥了。办不成的话,你这司粟内史,连同你那个什么奢奢,就都别要了也罢!”
他简短几句,分明心意已决。
苻融却已听明白——皇上这次立后,除了确有些疼惜那个小宫女之外,该还另有深意。皇上说他不喜欢有根有脉的,分明也有所指。而欲行此事,无非就是想摆脱太后的控制。
想到太后,苻融一时也觉得头疼。
这事儿自己只要稍一插手,从此怕就要跟太后对上了。
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这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到时,坚哥、法哥、自己的母亲,连同所有与他们家交好的宗亲、朝臣,只怕全都得牵扯进去。
黄眉哥死后,他本已料到,朝争从此只会愈演愈烈。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    *    *
前朝里还在说着立后这等大事,后宫里,此时却安然宁静。只要皇上不在,菖蒲宫里的诸人就都松了口气。
菖蒲宫里的光线很暗,这间偏殿也如别的房间一样,没什么装饰。
乌木的壁上按皇上自己的爱好挂满了弓箭、兽皮,那些干硬的兽头个个高耸,空洞的眼眶内有的插着一把匕首,有的插着几支箭——那是皇上闷坐无聊时射的。
——这儿本来归皇上日常起坐用。
皇上此时不在,小鸠儿斜靠在矮榻上,倚着张小短几,腿上盖了张熊皮。点上了几盏灯,她把手放在灯边取暖,一边拿眼看着这小偏殿里的陈设,感觉这里就像是个洞——没错,皇上最大的心愿怕就是住在一个洞里,只有进出的洞口射进一点光,其余的地方都要坚实紧密。
今儿本不是她当值,可她不想回增成舍。这几日她一直在心里跟洛娥姐姐闹着别扭。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日的穿着之事——那日皇上回京,她本想穿得光光鲜鲜、有模有样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可洛娥姐姐还是让她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宫女装,怎么看都一副局促可怜的模样儿。
她恨这么一副模样儿。
她是不想再感到局促了。
小鸠儿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酒泉放羊,那时只有八九岁,身上的皮袄太短了,总是等不来新的,后腰那儿老露出一截儿皮肉,风刮过来时让人羞耻地绝望。她蹲在羊群边儿上,耷头耷脑地缩成一团,把后腰尽量找只羊靠着……那是局促。
入宫以后,月信来了,胸也开始膨胀。偏她又侍奉在菖蒲宫。不为皇上,单为那些年纪大些的宫女们耻笑的目光,她就老得把胸含着……这么走路整整走了一年,那也是局促……
想到这儿她把腿伸了伸,熊皮很宽大,怎么伸也不怕脚伸到外边去。
榻下的长祥躬着个腰侍立着——这个大太监,好些日子来,私下里一碰到她就叫她“娘娘”,她初听时还有些害羞,但一遍两遍不停地叫下来,被他奉承着,不由也慢慢就有些学会端着了。
端着的感觉真好,有什么念想儿,不说,等着人去猜,猜不着就是那人的错。不像以前人前人后地吧嗒着眼皮子,得偷偷瞄着众人,老想讨别人欢喜。
以前所有的地面上像都隐隐地写着个“错”字儿,走到哪儿都是错,站的地儿都没有。遇到的人——除了洛娥姐姐之外——个个都像把双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肩膀高高地耸着,一双眼睛看都不看自己,却不知怎么就那么灵性,时刻等着给自己挑错儿。
那会儿,小鸠儿是觉得自己几乎站的地儿都没有的,连站着都会出错儿。
而现在……
汉人服侍起人来那真是一绝,真让人舒服。好多话,自己还没说,长祥就能猜度出来。自己还没动,人家已经把东西递上了。
这会儿,小鸠儿倚在矮几上拖长了声音说话——拖长声也是最近才学来的,贵人说话要谨慎,太麻利了会让人笑:总脱不了一副小宫女的样儿。
“那日,皇上回来后,背地里骂了董荣好多次。长祥,你知道是为什么啊?”
长祥侍候在那儿,不止腰弓着,两只肩也一起前勾,向怀里缩着——身体要尽量蜷缩,可脸上的皮肉却要尽量展开、舒展得要像个等着人摔打的面团儿,这是长祥能摆出的最高等级的恭谨架儿了。他在皇上面前都不至于如此,可小鸠儿的位份太低,自己不把这全套的架势做足,显不出这位新得幸的女孩儿的高贵来。
他打定主意要烧小鸠儿这孔冷灶,太后那儿第一个亲近的是果太监,皇上这儿也轮不着他插手——可这一个万一要成了呢?
当然不成的可能性居多,却也赔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卖点儿卑弱呗!而除了这个小鸠儿,宫里也没第二个这么好哄的了。
“回娘娘,是为董荣恳请了侍中大人吕婆楼来求皇上金口玉言,想请皇上给他女儿和安乐王赐婚。没想皇上恼了,摔了奏折,只说了句:‘她配吗?’就把这事儿给否了。董尚书这脸被打得生疼,这几日尽在家里哼叽着装病,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他见不见人还好说,终究还要出来上朝的不是?可他家闺女这辈子只怕都出不了阁、见不了人了。谁一说起,不会想起这么一段笑话,还肯跟她结亲呢?”
董荣虽是长祥叔叔,韶华也是他堂妹,但他刻薄起他们来也是不遗余力的。
可惜塌上这位涉世不深,估计也不知道自己与董尚书之间的关系,显不出自己的不念亲旧、尽心为主这一点好来。
“那不也驳了安乐王的面子吗?”
“安乐王哪在乎这个?皇上这一驳回,安乐王只怕身价更涨,满长安城的这么些女孩儿,谁家不想嫁他呢?不说别的,先就踩了董尚书一头。”
小鸠儿是见过安乐王的。想起那个眉宇清挺的少年,她把眉毛皱了一皱,有些后悔当初竟然觉得这王爷好看。男人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英雄!
却见长祥稍向前靠了靠,摆出了一副有机密要奉告的架势,低着声音道:“娘娘知不知道,小人听说,太后她老人家听说了这个事儿后,这两天好像也打点起主意了,谋算着想给安乐王说亲呢。”
小鸠儿愣了愣,想起了太后那张容长的脸,不由就有些怕。
……以前偶尔路过时也听到别的年长宫女背后议论太后,她才走近,别人就收了声,神色一派俨然,一副“你这小不点儿也配听太后她老人家消息”的神情。
所以她更有兴头,身子朝前探了探:“太后怎么会关心这事儿?”
“还不是为皇上提拔了安乐王,要他主管司粟内史的职位。据外面说,安乐王果然有才干,这两天才到任上,就先去太仓里清点账目,立时查出好多缺漏来。二话不说,先把平准、均输二使都给罢了,那可都是些二千石啊!有皇上撑着,别人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可娘娘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