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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由鸟羽织就的名贵的毯子。
【2】嬖女:受宠爱的妃嫔。
【3】樊姫:春秋时楚庄王的妻子,以贤惠著称。
【4】大规模庆贺。


第七章 流冰


第一节
“先生!”
朱彤面色憔悴,让应约而来的苻融大吃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朱先生竟对自己深深一礼,鞠下躬来。
苻融一时更是手足无措,连忙伸手去托朱彤双肘,口中急道:“先生这是做何?”
朱彤淡然一笑:“殿下,下官要告辞了。”
苻融往旁边一看,只见案上,朱彤的冠带朝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连朝靴都洗刷干净了,在案下面码好。
苻融急得搓手:“先生这是……要挂冠而去吗?”
朱彤嗟叹道:“当日,为报皇上对臣族兄满门的活命之恩,下官出山入仕,请效愚薄。可终归才薄力浅,也无可效力。长安城最近朝局吃紧,我山野之人既无可用,又何必尸位素餐赖在这里,虚耗国饷?下官今日请殿下前来,就是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在下官走后,不至于画影图形,追亡缉捕,放过下官一马就好。”
苻融怔怔道:“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朱彤语气重归平淡:“昨日,光禄大夫强府中曾来过人,是一个长史,说强大人家眷有病,求我开一付给妇人用的药。因为情面所限,下官虽未亲自问诊,还是写了个吃不死人的方子与他。后来细思之下,似有不妥。殿下若有怜惜之意,不愿我这无用之人坐此罹祸,还望周全则个。”
苻融心中一怔:难道,朱先生决意远行竟与太后有关?
若果真如此,倒不好阻拦的了。
只见朱彤步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此时一身平帻短装,只做寻常人等打扮,冲苻融一拱手,就打马而去。
身后,留下苻融怔在那里,只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    *    *
整个昭阳殿现在都已经装点一新。
小鸠儿坐在外面的台基上,看太阳照着头顶的檐角。那一排瓦当上面的云纹、莲花纹、夔纹密密地排列着,中间还间杂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灵图样,更有鹿、兔、马、牛等各式纹样……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安适。以前她不过是个放羊的小姑娘,能有今天,还能想什么呢?
这十几天来,她开始还满腹不安。可她没依着洛娥的教导,瞒下怀孕之事,而是找了个晚上的空闲时间,轻声地告诉给皇上了。
她知道皇上不喜欢孩子的,可她还是要赌上一把。
“……奴婢怀上了。”
她轻声地说道,恍如自言自语。
可她要知道这究竟是两个人的事,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说出口后,她才感觉怕了起来。
只听得躺在榻上的皇上呼吸声猛地一停。
寝殿里的光线很暗,像一个巨兽居住的洞,而且很冷,小鸠儿缩在那儿忍不住瑟瑟地抖。昏暗的光下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但从皇上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
可皇上躺在那儿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好久后,忽然喊:“来人!”
服侍的太监、宫女们急慌慌地赶过来,他们惶恐地望着皇上,看是不是要再一次把这个服侍的女人给扔出去,或加以别的什么刑罚。
只听皇上道:“暗,太暗了。点灯!把所有灯都给我点上!”
一众的太监宫女一时慌乱地忙活起来,皇上从榻上下地,光着脚站在那儿。他一只独眼本来视野就窄,看东西喜欢摇晃脑袋。这时他身子岿然不动,只一颗硕大的头颅缓缓地转着,像要用那只独眼把所有的灯都给点燃,喉咙里不时发出不耐烦的:“不亮!不够亮!”这样的叫喊。
那晚,整个菖蒲宫灯火通明。
那本是个无星无月的夜,可菖蒲宫里,挂的、悬的、吊的、落地的、镇案的……所有的铜釭一齐点亮。
菖蒲宫从没有过的满堂彻亮,苻生的独眼本来一向不喜太过明亮,可这时,却突然嫌四周太暗了。
小鸠儿本来还不解何意,心思慌乱着,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可这时,她在灯火通明中看到皇上的脸,像看到一头大熊静默在那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下,他转动脖颈的样子都是带着得意的。
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之后,皇上就叫人给她收拾昭阳殿了。
皇上亲自下令,匠人们动作也快。小鸠儿本还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搬入昭阳殿的第一天,却见堆着的满房满屋的东西,非金即玉。
她从来没想过天底下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多得她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愿望了——也许,除了求皇上让她在麦积山那儿凿个佛窟,在窟的两壁画上供养人的画像,把自己的父母给画上去,除了这,她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长祥被她要来服侍。这太快的变化连长祥都没有料到,他那张公公脸上都漾满了兴奋。
这时他就侍立在小鸠儿身边,慢条斯理地回着:“娘娘要的酥酪小人已吩咐下去了,御膳房的人做了马上就送来。”
……连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时随地要了,小鸠儿觉得自己舒适得有些瘫软。她此时刚学来不久的拖长的声音也再无做作感,懒懒地问了声:
“皇上呢?”
*    *    *
苻生正在太仆寺的马厩里看马。
他心里还从来没这么振奋过。
他想挑一匹母马,叫人牵去配好了,好在儿子降生后就送给他。
在他想象里,儿子怕一岁就要开始骑马,一岁半就开始射箭,三岁起就可以骑着匹小马跟他检阅军队了。那小子射箭时——会眯着一只眼睛射,而自己将不再嫉妒别人的双目。
原来他射箭时也试过像别人一样眯起那只瞎眼,可不小心被人看到,这从此成了哥哥弟弟,乃至上下人等的笑料。
让他更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跟自己的母亲开战了。
他久想如此,但从来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看来,有一个女人才能挣脱另一个女人的牵绊,而有一个孩子,才能让他跟母亲如同一个成人般地开战。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个多么强横的人,她那张脸,似乎在他出生前就风干掉了。连她的恶意都是氐人才有的风干了的恶意,不像汉人那样潮乎乎、黏兮兮的。
他听说小时祖父叫父亲杀自己那次,父亲还在犹豫,母亲却直接在壁上摘下父亲挂在那里的佩刀来——她一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错,生了这个瞎儿是她一生唯一、也是所有的错。她要冷硬地回击所有人加诸她身上的讪笑,而自己,就是那个能活能动的,招牌式地晃在她面前的讪笑。
苻生从来没见过母亲流过泪。在枋头的某一年,与冉闵部下的战役中,父亲负了伤。接下来的战事,本该父亲带兵出征,却只能让叔叔苻雄去了。母亲却不干,几乎是硬逼着父亲带伤上马,负创领军的……长子死时她没有哭,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就像菁哥死后……自己再没有哭过,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跟母亲很像。
菖蒲宫点灯的事当然传到了强太后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