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式(1)
文/白饭如霜
南中国海公海。
夜色近了,波浪平静。一艘庞大的游轮逐渐放慢航行的速度,在水波上停泊下来。船上华灯次第燃放,将湛蓝天空映出异色。船身上隐隐可见小篆的“松嫩”两个字,这是传说中东南亚最豪华的海上赌坊的名字。
现在是晚餐时间。餐厅中传来银刀叉交击的低响,伴随着愉快的轻微谈笑。来往的侍者训练有素,脚步像猫一样轻而敏捷,许多通常会惹出无数尖叫的身影在门口陆续出现,但并未被人失礼地多看一眼。也许,只是见了太多。
能够登上这艘船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富大贵。在欧洲、在北美,上流社会的顶层成员,在愿意参加派对而不是自己扬帆出海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度过悠闲的几天。
这一次的聚会,名目是“WHO’S THE NEXT SUPER MODEL”。全美模特精英大赛最后十名决赛,组织者别出心裁地选择在这里举行,一反从前公开赛事的常规,只邀请限量的赞助贵宾出席。
今天晚上九点是决赛的最后环节,而且就在这个餐厅进行。最底部的空间被腾出,搭成了一个极为华丽的舞台,虽说不过临时一用,其设计创意却来自在欧洲声名如日中天的舞台设计师道格拉斯。选材亦极为挑剔。务求完美。
这位设计师现时就在现场,正穿着简单的黑色便装亲自查验所有细节的完成状况。他入神地一路弯腰走过去,在舞台转角处,与一个人轻轻一碰。
“对不起。”
道格拉斯轻声道歉,直起腰来望过去,对方略一点头,擦身而去。没有看清楚脸容,但那人的衣着,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的衣服已经成为他人的一部分,大巧无工,自然熨帖,倘若道格拉斯不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与特别眼光,他一定会完全忽略衣服,只是赞叹:“天,这是一个多么优雅漂亮的人。”
他在晚宴正式开始时候又见到了这个漂亮的人,坐在角落里的个人席上,独自喝一杯葡萄酒。他应该是亚裔,身材很高,脊背挺拔,但是显然不年轻了,眼周皱纹清晰可见,鬓上白发星星。神情中带着些微的沉寂之意,像是有什么心结郁郁不可解。仿佛注意到道格拉斯的眼神,他转过头来一笑,举了举酒杯。后者心里一动,走过去坐在旁边桌子上。
这时候模特比赛已经开始。十位经过七轮激烈角逐脱颖而出的超级美女身着各色晚礼服,款款踏出舞台,国色天香,曼妙绝伦,一时人间天上,恍惚难分。每出一位,身后就落下斜斜的白色柔幔,将其与后面的人分隔开。直到全体到齐,帷幔忽然间全部展开,连成一片,其后暗香浮动,光影流连,很快再次分袂而开,模特们已经换上了各自指定品牌的赞助服装,五彩纷呈,特色独备,风情更显。舞台下出现轻微的涌动,人们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男士们带着快意的微笑,而出席的女士,却无不挑高了眉毛,有几个高声评论零星响了起来,内容不算正面。
这一轮完成,晚宴的主菜已经撤下,甜品和餐后饮料陆续传上来,仿佛为了配合这甜蜜的气氛,舞台上开始了单独的泳装展示。模特们深知这是改变自己一生走向的机会,在短暂的时间内淋漓尽致发挥着自己独特的魅力,眼波与肢体,都带着比赤道的太阳还要炽热的光芒,向台下一波波地发散。
道格拉斯转头向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真精彩,不是吗?”为了方便沟通,他说的是英文。
男人抬头看了看,回应说:“是的。”同时却举起他手里的甜品匙,“更精彩的是这道提拉米苏,这样纯正的味道,好多年没出现过了。”道格拉斯忍不住流露出些微惊讶:“你也觉得吗?甜品师是专程从法国请来的,退休很多年了,很难得。”
两人对甜品的意见得到了相当的一致,看来可以自然地转入介绍彼此名字的阶段了。但就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忽略的舞台上,忽然传来了撕裂喉咙般的尖叫声,紧接着,更高分贝的尖叫声更大规模地在台下响起,很快有人跳起来,咚咚咚咚冲出去,在甲板上大声呕吐。接二连三。
道格拉斯吓了一跳,转头望回去,却在眼光接触到舞台中央的瞬间,自己也忍不住一跃而起,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餐厅大门。
原本活色生香的地方,现在是人间地狱。
十位结束了个人演示的参赛佳丽,上台来感谢贵宾的捧场,她们微笑,精美的脸孔顾盼生辉,留给人快乐的印象——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而事实是,她们在鞠完躬抬头的瞬间,所有人的嘴巴,忽然生生裂开。裂开成一个巨大的血口,从左耳朵绵延到右耳朵,白牙森森显露,恐怖恶心,而鲜红的血液席卷而出,迅速泻落,将舞台地面染成一片通红。
地铁站。最后一班车还有三分钟到达。最冷的冬之半夜。
这是没有人愿意逗留的黑暗所在,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睁不开眼的腐臭味道。
一个男人走下楼梯,在长凳上坐下,裹紧身上的衣服。
墙壁上一支灯管闪了几下,忽然爆了。
他叹口气。
列车来临的声音远远响起。带着地洞中特有的沉滞。
啪啪啪,急急忙忙,又跑下来一个搭车的人。
女孩子,大红的帽子和五彩鲜艳的围巾包了头脸,身段高挑。
她站在那里等车,眼睛死死盯住的却是自己来时的路。看不到女孩子的表情,大眼睛里的惊恐却溢出来,比眼泪还晶莹。
男人站起来,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谨慎地踏在安全黄线之外。车头已经可见,带来扑面不新鲜的大风。女孩子浑身颤抖着,迫不及待地迎过去。车门打开。她一只脚进去了。
但还是没快过身后一道从天而降的滑板。来者高大粗壮,顺着扶梯急速下滑,快如闪电,瞬时间落到女孩子身后,一把扯住她脖后领子。女孩子上半身被拉了出去,手拼命握着门,一半里一半外的。警报器响起,要关了。女孩子惨烈尖叫,大哭。车门关上,夹了她,再一次开,眼看她跌到地上,就要给拖出去了。
忽然有一只手从车门中伸出来,无声无息,按到踏滑板人的脸上。不见用力,那人却仰天跌倒,头在地上撞出沉闷回响,好似一只熟透的西瓜。女孩子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已经好好坐在车上的椅子里。
车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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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2)

她涕泪俱下。止不住受惊后的哀哭。掩面。
这时肩膀被人轻碰一下,她吃一惊,弹跳开才发现是一张纸手帕。递过来的人白发星星,是那个一起等车又救了她的男人,年纪不轻了,有一双深黑的眼。
他递完这张纸,便在对面坐下。看着窗外飞驰的混沌,沉默不语,对来龙去脉都似不关心。空气中只有女孩子微微的啜泣。
最后一班地铁,向来是这样的冷清。忽明忽暗没多久,男人到站了。女孩子似乎也到站了。一齐站起来,走出去,一前一后的。卡啦卡啦单调的鞋子撞击地板声响出了地道,响上了街头,一直没有停止。直到进入一条黑暗的小巷子,巷子里的路灯都被夜间不喜欢光亮的人打烂了,换了无数次以后,城管部门无声地宣布了放弃,这里发出腐烂和危险的气味。只有远处的霓虹带来微弱光线,照见墙壁上粗暴的涂鸦。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不远处的女孩子受惊般止步,将自己的围巾紧紧裹住脸。在嘴巴那个地方,仿佛有液体滲出来,有些湿润的痕迹。
他温和地看着她:“我叫司徒江左,你呢?”
一个低低的字含糊地被吐出来:“苏。”
司徒江左看了看自己的表:“现在是十二点过三分。苏,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跟着男人来到这样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样平静而安详,和暴风雨过后的大海一样,不见丝毫紊乱波动。只是不知道他的暴风雨,是否真的曾经来临。
苏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她嘴边的围巾已经彻底湿润,在五彩的织物上一片暗,看不出颜色,渐渐就滴出来,落下来,苏神色大变,狂乱地用手去捂,指缝里红色殷殷,赫然是血。
不停擦,不停擦。血流却越来越急,溢满她一手,滴落到衣服前襟,一团团诡异地晕开。交融着绝望中的呜咽,恐怖之极。
这动静不算大,不过足够提醒耳朵尖的人这里有女孩子。一个粗鲁声音从巷子深处暴躁地喊:“吵死人了,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浓烈的酒臭,黑暗中摇晃出好几条游魂一样的身影,半跌半撞,冲了出来,见到苏玲珑浮凸地站在那里,一起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就狂乱地大笑起来:“小妞儿,有小妞儿!怎么了,外面不够好玩,要来这里找乐子吗?”他们推开司徒江左,团团围住了苏,女孩子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她低着头,还在不停地擦嘴,隔着围巾,发疯一样,试图将奔涌出的血水堵住或撇开。这时候她头发一紧,整个头被强拉起来,那发臭的男人嘟囔着轻薄她:“神女吗,蒙面……”一手把围巾撕扯了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
持续良久。
逐渐有了声音。牙齿上下打战,腿脚互相撞击,仰天倒下去,撞到坚硬的地面。
然后是从人类喉咙里能发出的最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着,沿着长路远去,许久仍然清晰可闻。
苏再蹲下去,双手撑在地上,簌簌发抖。血水从她的嘴角大滴大滴掉落到地上。触目惊心。
有人扶她起来。苏呆呆地转了头,看到自己肩膀上那只手,修长圆转,漂亮之极,而最奇特之处在于,手指上没有关节,代之以小小椭圆状的金属盾牌,隐约有字。
她看不清楚是什么。从大嘴里奔涌出去的血液太多,头脑已经开始有点迷糊。她所想的是,在看到她真面目以后,为什么这个人没有惊吓得跑走呢?
从前她所为之骄傲的,樱桃般美丽娇俏的小嘴,已经被一个巨大的裂口代替,从中心一直裂开,到达两边的耳根,无法闭合,雪白牙齿被浓烈的红色染遍,比任何野兽的血盆大口都更惨烈狰狞。
在失血过多而晕倒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担心,好好睡吧。”
苏好好睡了一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很久以来,那次在地铁里的可怕经历之后。每天晚上她都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盛大的派对上,晚礼服的银色袖子流星一样回旋,艳惊四座。这个部分是她喜欢的。可是接下来,她穿过紫色的长廊去洗手间补妆,推门,扑面而来的镜子里,她的嘴巴正像西瓜壳穿过利刃一样,向世界展示越来越大面积的红。
这不是最可怕的部分,最可怕的部分是,当她经过痛苦挣扎,终于大汗淋漓地醒在自己床上的时候,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现实与梦境原来一脉相承。日复一日,不用太久,她从爱娇得宠的女子,变成了被世界厌憎的妖怪。逃出了学校,有家难回,渐渐被正常的生活彻底抛弃,沦落去地狱里。就好像在刚才那群滑板族的眼中,不慎露相的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然后在市中心绑上十字架活活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