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聂小虫回答:“白氏一家的惨死,至今仍然是件疑案。”

  潘大人皱了皱眉,喝了口茶,他没有想起当年的姑苏知府是谁,聂小虫已经接着说:“李姑娘回去之后,才发现程小青居然还在等着她,对她仍然是情深以往,情有独钟,李姑娘也不禁被他的痴情所感动。”

  江湖中人本来就是脱略形迹,不拘小节的。

  “李姑娘年轻守寡,程公子独身未娶,这一段姻缘本来还是有希望,只可惜程小青的寡母关三姑奶奶,却坚决反对这件事,并且说动了她的二哥关西大侠关玉门,活活的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原来这位聂小虫还是个很多情的人,不知不觉间,说起话来居然有点像是在唱梆子戏。

  潘大人并没有发笑,反而很严肃的说:“这就难怪程小青和他的舅父相见时好像互不相识,也就难怪李南红会放纵自己来做这一行,有时候委身为妓和遁入空门意思是差不多的。”

  “大人说得好。”

  “只可惜程小青还是不能忍受这一点,他不能阻止李南红,只有把她陪过的客人杀死泄愤。”潘其成叹息着道:“情字一物,有时候实在很可怕。”

  聂小虫没有答腔,只有眉目间忽然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凄凉的往事,不堪向人诉说?问尽天下人,有谁真的能够堪破情字一关。

  过了很久,潘其成才开口,用一种很慎重的态度对聂小虫说:“我虽然身在朝廷,朝野中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潘其成道:“我也曾听说过,你虽然人在下五门,却从来不做为非作歹的事,如果你有意,我可以提拔你当邢锐的差事。”

  “禀告大人,小人只做有钱赚的事,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只有一件事不做。”

  这件事当然就是公门的差事,他没有说出来,也用不着说出来。

  潘其成又叹息了一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心情。”他叹息着道:“其实人在公门,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两个人相对默然,话已说不下去,这时候夜已将尽,东方又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聂小虫正准备走,忽然看见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烟升起。

  紫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潘大人和聂小虫都看得很清楚。

  紫烟升起来的地方,赫然就在对面的高墙巨宅中。

  聂小虫吃惊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忽然发现潘其成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济南府正堂,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紫烟一起,这位潘大人居然就以左手撩衣襟,右手一个推窗望月式,“咻”的一声,人已穿出了窗户,脚尖轻点小楼外的栏杆,再点栏杆外的柳枝,竟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身法,几个起落间,就已窜上了对面的高墙,再一晃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聂小虫愣住。

  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本来也想跟过去看看的,可是这件凶杀案的牵连太广,形势看来太凶险,如果陷入太深,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最可怕的是,有关这件谋杀案所有人物,都不是平常人,潘其成、凌玉峰、程小青、李南红、关玉门、令狐不行,每个人好像都在隐藏着一些秘密,而且都是极可怕的秘密,连邢锐那样的厉害角色,都难免葬身在其中。

  所以聂小虫又不禁迟疑,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一声驴子的惨呼,呼声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充满了对人类和生命的绝望。

  呼声也是从对面巨宅中传出来的,潘其成听见这一声惨呼时,已经见到了凌玉峰。

  凌玉峰就在紫烟燃烧的地方。

  第十三回 凶手就擒

  巨宅后面的小院里,有间冬天烧煤的屋子,有个很大的烟囱。

  紫烟就是从这个烟囱里冒出来的,潘其成找来的时候,凌玉峰已经在烟囱下。

  燃烟的人呢?难道就是凌玉峰?

  当然不是。

  凌玉峰当然也是看到了这股紫烟之后,立刻找到这里来的,他来的时候,燃烟的人就已经走了。

  可是这一夜凌玉峰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有没有在这里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潘其成还没有问,就已经听到了和聂小虫同时听见的那一声惨呼。

  凌玉峰脸色已变。

  “红红,是红红。”

  果然是红红。

  红红已经倒卧在血泊中,致命的伤口也在肝脏间,杀人的凶器是一把短刀,刀锋上的血迹犹未干,犹自被紧握在一个人的手掌里。

  这个人握刀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苍白的脸已因恐惧而发青,好像连自己都在不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个人赫然正是程小青。

  潘其成几乎是和凌玉峰同时赶到这里的,看到了这种惊人的惨变,两个人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非但没有呼喝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在有意无意间,两个人分别占据了李南红这间绣房的两个主要的退路。

  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又在有意无意间对望了一眼,仿佛都已发现对方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位翰苑出身的四品京堂,不但是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还有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功夫,他的出身和来历,就成了一个谜。

  凌玉峰能不能很快揭开他的谜底?

  程小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动,凌玉峰和潘其成也都没有动,好像都想让他的情绪先平静下来,不想激起他的困兽之斗。

  可是别人已经等不及先要动了。

  刀风骤起,一道暗赤色的刀光穿窗而入,凌空盘旋飞舞,光圈渐渐缩小,很快就已围绕住程小青的头颅。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怒喝,“蓬”的一声响,窗格四散,一条长大的人影随着刀光飞入旧路直扑进来,竟施展出昔年黄山道人独创的,空手入白刃中的绝顶手法“分光扑影”,一双大手,赤手空拳就往盘旋飞舞的刀光中抓了进去。

  这一道雷霆闪电般的刀光,竟突然消失,一柄光滑暗赤的弯刀已经被这个人抓在手里。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另一条长大的人影,也跟着穿窗而入,飞舞如巨雕,凌空下击,以铁掌斜劈这人的太阳穴。

  “蓬蓬蓬”十三声响,两个人竟在一瞬间凌空对了十三掌。

  地上站着的,当然就是关西关玉门,飞舞下击的,当然就是令狐不行。

  这十三掌对过,令狐不行的身子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可是关玉门掌中那把弯刀,也被令狐不行在强攻下夺了回去。

  两大高手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已足够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关玉门高大的瘦削的身子,迎风挺立,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的人却半步不退,目中神光四扫,厉声说:“在下关玉门,这个姓程的,也是关某的家人,他犯的事,关某自然会带他回去,以家法严厉处治,若是有人要来拦阻,先做掉关某再说。”

  他已不等别人有所反应,一回手,就抓住了程小青的手腕。

  “你跟我走。”

  程小青却好像不想跟他走,可是连飞舞的刀光都能被他抓住,何况一个人的手腕。

  这一双大手上有生裂虎豹之力,既然被他抓住,哪里还能挣脱?

  程小青满面怒容,狠狠的瞪住他,目光也充满了怨毒,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放手。”

  “你娘在等着你,你跟我回去。”

  “我若不想回去呢?”

  “不想也不行。”

  程小青冷笑:“不行也得行。”

  可是关玉门不放手,谁能挣得脱,程小青冷笑不停,突然以右手紧握住的血刃,用力往自己被关玉门紧握住的巨腕上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喷上关二的脸,他不由自主的倒退三步,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抓住的,竟是他嫡亲外甥的一只断掌,他外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裳。

  程小青也在往后退,满头冷汗黄豆般滚落,可是他仍然勉强支持着说:“我杀人,我偿命,我的事,再也用不着你来管,你也管不着。”

  关二惨然。“你真的杀了她?”

  程小青咬牙,点头,还想说话,还未开口,人已昏厥。

  关二惨然四顾,看看潘其成,再看看凌玉峰,突然仰天长笑,窗外木叶纷飞,远处鸡声四起,关二双臂一振,长大的人影就已经从纷飞的落叶中窜跃而去,另一条人影也立刻跃起,紧跟在他身后,赫然竟是令狐不行。

  只听关二凄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凌玉峰,我把程小青交给你了,你最好公正处理,否则我要你的命。”

  杀人者死。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这是不变的法,千古以来没有人能违抗。

  杀人犯程小青一名,斩监候,秋后处决。

  第十四回 余 韵

  中秋、黄菊、红酒。

  潘其成举杯连敬三杯:“凌公子。”

  凌玉峰也连敬三杯:“潘大人。”

  两个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