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几代从政,我也料他家必有秘室,也不讶异,径随了他进去。

里面陈设很简单,只几张案几,几张坐垫,方便议事而已。暗门对面的有窗棂,却给密密藤罗缠绕,只有些微的光线透进来,勉强视物而已;而从外向内看,这幽隐密林深处的小窗,大概是很难发现得了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苏勖声音颤抖,连点烛的手也在颤抖着,只有如星的眸子更加闪亮,有种珍珠的异彩动人。

“从哪里来,很重要么?”我怅然道:“只要于你有用,于我有用,也就够了。”

“这封信,对齐王很不利,不过与太子却关系不大。而现在我们最主要的目标,只怕不是齐王吧。”苏勖缓缓道。

我笑道:“苏勖,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现在皇上因为清遥的事,对魏王也起了疑心,要想皇上消除魏王的疑心,最简单不过的方法,就是让皇上知道,清遥的军械,不是为魏王准备的。”

苏勖缓缓点头,含着笑意道:“我们早就知道齐王对皇上和皇上派给他的太史权万纪十分不满了,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而已。这信里居然请纥干承基出手暗杀太史之意!哈哈,如果利用得好,齐王不但会杀权万纪,甚至连起军造反也是大有可能了。”

我接口道:“纥干承基作为太子心腹,和齐王一直有牵扯,齐王造反,太子也干净不了!”

苏勖不屑道:“太子本来就不干净!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这些人早就结成朋党,暗中招兵买马,贿赂朝臣,远非一日!只不过自称心死后,太子谨慎了许多,一时抓不着他把柄而已!”

我同样不屑冷笑:“全心参与政事之人,权欲熏心之人,有几个是干净的?你干净不了,我也干净不了!我们所做的大事,无非是为满足我们个人私欲而已,谁也不用嘲笑谁!”

苏勖一窒,敛去笑容,走到窗口,远远望着藤罗盘绕下的一星蓝天,叹道:“你早就讨厌我了,是不是?”

我回忆起月下那恍惚如轻梦的心动,感慨道:“人生不若初相见!”

苏勖重复了一遍:“人生不若初相见?哈哈,倒也是。那时我多少还有些算是性情中人吧,你更完全是个世外仙子。一转眼,我们都俗了。”

我咬着唇,道:“是,都俗了。我们都是俗人。”我曾幻想在佛前逃避一切,终究还是被俗事把两年多的清修冲得一溃到底。堕落就堕落吧,至少我要把最肮脏的人除去。

苏勖研判似的看着我,道:“我是独子,我身负着家族的使命,不得不俗。而书儿,其实你可以保持你的清洁的。夺嫡之争这样的浊流,你不该参与啊。”

我冷笑着呻吟:“我?我怎么干净?我早不是当初那个月下的纯洁少女,而清遥,现在正为我身陷囹圄,如果我在家坐着,你能帮我救出他来?”

苏勖迟疑,没有回答,却提起了另外的问题:“清遥虽是性情温软,却自幼读那圣贤之书,一定轻易不肯攀污于人。如若他不肯改口陷害齐王,却又如何是好?”

我叹道:“你也是读圣贤书的,怎么会想起逼反齐王这样计策的?不过看各人心志里是什么最重而已!”

苏勖苦笑:“在你心里,清遥自是最重,所以你肯为他踏到这团浊流里来;清遥卷入此事,亦是因为你被害,可见你在他心头亦是最重。”

我挑起眉,扬脸道:“你不是说,可以安排我见清遥一面么?你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做到。”

苏勖即刻道:“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天,明天是除夕,监狱里的看守会很松,人也会很少,我正好在除夕那天陪陪清遥。”我早就盘算好了。

“没问题,我呆会去找太子,晚上便可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和刑部的手谕送到了你的手上。”果然是政客。感情只能让他犹豫了一下,却迟迟不付诸行动;而涉及集团利益,行动却是雷厉风行。

我盯着墙角黯淡的烛火,一滴滴掉落烛泪,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信交到皇上手里?”

下部:第二十四章令牌(上)

“自然越快越好。”

“过了正月吧。”我笃定地跟苏勖讲道:“正月之后,太子会失去一个最有力的臂助,也会是皇上最无心朝政的时候,这时把太子扯入混水,效果最好。”

苏勖似信非信,眸子里闪着近乎蓝色的凌厉光芒:“臂助?是谁?”

我横了横心,决定孤掷一注,说道:“司空,号文贞!”

苏勖惊讶又纳闷得无以复加,失声道:“朝里哪有司空大人号文贞的?”

我微笑道:“你再等一等,就知道了。”

如果历史会如我所知的发展,贞观十七年正月,最为唐太宗李世民倚重,同时嫡长子最坚决的拥护者魏征病世,太宗为之辍朝五日,追封司空,谥号文贞。

当今日我所说的话成为现实,苏勖必会对我预见力信心百倍,到时叫他别再跟着注定失败的魏王,或者为我所用,只怕并不是难事。

政客的眼里,原本只是利益,没有感情。就像我现在看着苏勖的眼神。

我继续说着,“这几封信,我不方便自己收着,所以才先放在你们这里,我倒希望你们能留着对付太子时用。至于齐王,给太史本就逼得极是不满,京城再有人诬陷于他,必会立起反心。怎样把他的反心变成行动,就要看太子和苏公子的手段了。”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显有着讥讽之意,而苏勖这般聪明的人,居然已经听不出来,只是专注地点头思考着,然后说道:“书儿,等魏王登了基,你也到宫中,做个为他出谋画策的女官吧。魏王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了数声,忽然心里轻松了一些。

因为我参与政事不是为了当官。也许因此我就不能算是女政客了吧!

苏勖给我笑得发窘,道:“当然,可能你更喜欢自由自在吧。实话说,我实在怀疑你当初装疯到底是不是有别的目的?我绝对不相信,以你的聪慧会斗不过想害你的姐姐。”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没必要回答了。不过是利益交易而已。一个与感情无关的人,何必和他说许多?

我将领口的裘衣紧了一紧,道:“今天晚上,我就在梅园等你的令牌和手谕了。”

苏勖怔了怔,道:“你要走了?”

我微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苏勖这时才显出一些失落和恍惚来,道:“没什么。我突然觉得,清遥为你付出那么多,完全值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果断的奇女子。”

我意味深长一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若对南昌公主给予了对等的感情,我相信你也能得到对等的回报。有些感情,原本该与政治无关的。”

提起南昌公主,苏勖窒了一窒,唇边抿过一道微涩的弧线,道:“是么?我会对她好的。”

我点点头,道:“其实魏王不能保你一世功名富贵,南昌公主也不能保你一世平安,有些东西,并不是刻意想要把握,便能把握得住的。”

我缓缓走了出去,背上的眼神不再火辣辣,却充满了揣夺和猜测。

两年多前,他那曾经很有棱角闪着光华的感情,已经如黑夜中的迅捷流星,倏地滑过,再不见痕迹。

回至家中,身子阵阵发倦,遂吃了药,小睡了一会儿,才起身一边和桃夭白玛等说笑,一边等着苏勖的东西。

果然,才入夜,便有人禀,说门外有人要面见容三小姐。

我忙叫请入书房相见。

来者也戴了斗笠,连将手谕和令牌交付给我时也不曾脱下斗笠。

我见那令牌纯是乌木所制,连花纹文字也是寻常,看来十分普通,道:“这个,就是探监的令牌?”

来人道:“是,姑娘只要找到当值守的官员,告诉他你要见东方清遥,自然有人引了你去。”

窗外咯吱一声,似是梅花枝断的声音。

来人立刻冲了出去,然后传来了容画儿的惨叫。

这叫声不要紧,还不得把园子上下都给惊动!

我忙喝道:“你闭口!”

下部:第二十四章令牌(下)

然后对来人道:“这里没你的事了,立刻离开!”

那人见容画儿穿戴不俗,也知不是下人,忙行了礼,匆匆跑了出去。

容画儿捏了捏被那人抓痛的肩膀,向我伸出手来,道:“拿来!”

我又气又好笑,道:“你要什么?”

容画儿怒道:“你拿到了探监的令牌!可你根本不能算我夫君的亲人,这个令牌,自然应该由我去使用。”

这时已有许多下人围了上来,我恼火道:“我没有什么你要的令牌,你若要想探监,自己去想法子好了。”

我甩开容画儿,匆忙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不想容书儿居然不依不饶,紧跟进来。欲待让人将她拦在门外,又怕她闹得人人皆知,只得由她进来,横竖我屋子里的白玛、剪碧、桃夭,俱可算是心腹,屋外又有顿珠等人守着,闲杂人近不了屋子,不怕她闹去。

“不是探监令牌,刚才那人给你的是什么?”容画儿居然要到我身上来扯。

我一面冲剪碧使个眼色,叫她去找容锦城来,一面挣扎开她,道:“二姐,他给我的是什么,与二姐相关么?便是探监令牌,也是我设法取来有用的,又为何要给你?”

容画儿再没有原来嘻笑闲适的自若风度,低吼道:“我已经三个月没见清遥了!他是我的夫君!我一定要知道他好不好!我一定要见他!”

白玛略听得懂几句,把我拉到身后,道:“那你自去见他,别来吵我们。”

容画儿道:“没有那个令牌,我怎么进去?我已经叫父亲想了三个月的法子,结果就他自己进去见了两次,我一次也没见着!我……我快疯了!”

容画儿抱着头,突然蹲了下去,呜呜痛哭。原先鲜红如玫瑰的唇苍白得如飘零的落瓣,精致的五官,伤痛得几乎扭到了一块儿去。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我走到她身畔,去扶她。

而这时她却抱住了我,失声哭道:“三妹,我知道我平常对不住你,还有我母亲,有时候我们行事实在是太刻薄了。好三妹,你别计较好不好?就看我们姐妹一场份上,把见清遥一面的机会让给我吧!我真快疯了!我想他,想他,想他啊……”

心中酸楚倒流。容画儿也许不是一个真诚的人,甚至不能算一个好人,可她此时的失态,甚至以前的恶毒,不正是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她对清遥的感情吗?

清遥娶她,也有两年了吧。两年,她对清遥感情如斯之深,那清遥对她呢?

哈哈,清遥都已经娶了容画儿,我又何必再去揣夺那许多?红线已断,不过有缘无份而已!有缘无份!

我生生不让泪水流出,轻拍着容画儿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清遥不会有事。我保证,我会救他出来,一定救他出来!”

容画儿拼命摇着头,哭得满眼是泪,如同带雨雪色梨花,疯狂般叫道:“可能吗?可能救出来吗?为了你,他犯的是什么弥天大罪,难道你不知道?我真的好恨你啊,三妹,我好恨你!是你害了他,你害了他!”

我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此时,我倒是希望,容画儿依旧是那个尖酸虚伪的容画儿,鲜红的唇边挂着虚伪的笑,说些言不由衷的刻薄话,那我至少可以还击,可以不理,可以视若无睹。

可现在呢?

一片黑影被烛光映了下来。

一抬头,容锦城已经走过来,扶起容画儿,柔声道:“画儿,别这样,书儿正在想法子救人,你现在闹了,如果害得书儿救人之事泄露出去,那就一点指望也没了。”

容画儿顿时止了哭泣,站了起来,泪汪汪瞪着我,道:“你真能救清遥?”

我迟疑一下,点头道:“我能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东方清遥。我今天去探监,就是为了救他。”

容画儿点头,曾经婉约可爱的梨涡抿出刚硬坚决的线条,道:“好,如果你救了清遥,我便让清遥也娶你作妻子,并且……以你为尊!”

网络版下部:第二十五章昔情(上)

我忽然有些窒息。这话,是从向来嚣张的容画儿口中说出的吗?而且说得这么真诚无悔?

容画儿恐我不相信,又提高声音道:“父亲在这里呢,我不说谎!我绝对说到做到!”

我无力地点头,道:“是,是,我相信你,二姐。”

发誓不再流泪,可鼻中又酸涩起来。我咽下胸口氤氲上来的气团,艰难而同样坚决地说道:“而且,二姐放心,妹妹我不会和你争清遥。”

容画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解看我。

我继续解释:“因为,我不会去抢别人的丈夫,尤其是我姐姐的丈夫。只要你们好好的活着,开心地活着,对剪碧和她的孩子好些,便算不枉我辛苦一场了。”

容画儿瞪着我,我并不回避她的眼光,澄澈安静与她对视着,让她直视入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情。确定我不是骗她之后,容画儿向后退了一步,竟冲了我连磕三个头,我忙不迭将她拉起。

容画儿道:“这三个头,是为我们母女以前对不住你的地方磕头。如果清遥救出来,我不但再磕你三个头,还帮你刻上长生牌位天天烧香!”

我无语,但心中的伤痛却越来越甚。

容锦城叹道:“画儿,既是手足姐妹,何必计较这许多?但要以后好好相处,一家和睦,也就是了。也不早了,来,送二小姐回屋去休息。”

他亲自扶了容画儿出去,又回来看我,轻轻拍我的肩。

我竭力在僵直的脸上挤出丝笑容来,冲着父亲道:“今天忙了一天,真有些倦了,我先睡了。”

倦是真的,睡却未必想睡。下午睡过颇长时间,哪里还睡得着?

只听了一夜梅花轻轻落地的飘拂声,间断着一声紧一声的梆子响。

待睡得迷迷糊糊时,天已经亮了。

不想东方清遥看到自己眼圈深深睡眠不足的憔悴样,又迫着自己睡了半天,至近午时才起来洗漱用餐。

待要起程时,只见容画儿脸儿黄黄,也不施妆,默默站在园门口看我。

我走过去,问道:“二姐,站这风口干什么?”

容画儿脸上泛了一丝笑意,道:“你要去看我的夫君了,我送送你。离你近一些,离我的夫君,也就近一些了。“

我默默拍了拍她的手,带了白玛,转身上车。

满园落梅,如轻绸,如乱蝶,在冬日的微风里扬扬飞过,几瓣吸附在脸上,凉冰冰,有泪的感觉。

行了好久,终于到了刑部,顿珠沿路帮我塞银子,才给带到了刑部大牢的当值官员处。那位官员将令牌和手谕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才叫狱卒带我进去。白玛和顿珠等人却都给拦在了牢外。

我是第一次见识古代的牢,还是刑部的大牢。

感觉跟电视里所见到的差不多,只是更阴森,墙壁斑驳地看不出本色质地。

四处是呻吟,甚至是垂死挣扎般的嚎叫,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腐臭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形成浓浓的死亡气息,浓雾一样罩在整座幽暗监狱里,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狱卒一路带我向前,一直到最里面的一间单独牢房前停了下来,打开门,目无表情地说:“进去吧!半个时辰后我来放你出来。”

我忙应了,已被狱卒推进门,咣啷一声落了锁。

单独的这间牢房比外面更阴暗,我一眼望去,居然没发现有人,独立于牢中,只觉自己好像也给关进了这座监狱了,一时恐慌,惊惧,死亡,都攫住自己的喉咙,我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冰冷的空气中起了层栗粒样的鸡皮疙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个陷井,也给关进来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呢喃:“书儿,我又看到你了。哦,我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梦醒了,连你的衣角都看不见呢。”

我屏住呼吸,慢慢回头。

身后的墙角处,一个微凸的某物,没有生机地躺在干草上,也辨不出颜色来,看来已和那了无生命的干草混成一色。

网络版下部:第二十五章昔情(下)

“清遥?”我轻轻呼唤,声音也如在梦中般的不真实。

当年,那温暖的卧室里,是谁,这样在我耳边呢喃:“书儿,答应我哦,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远离朝廷是非的地方,活到老,活到死。”

我们温柔地亲吻,那声音说:“从今之后,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幸福着,快乐着。”

烛影摇红时,那床边并头而倚的两个人,如同永生于天际的两棵树,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我瞪着墙角,眼睛越睁越大,呼吸越来越艰难,心头似有钢刀闪过。

墙角的物什终于动了。

却是不敢相信般的巨大喘息。

那是我的清遥的喘息!

无数次在耳边厮磨相守,无数次如梦低诉,无数次温柔轻笑,醉里梦里,多少次的相逢!

我认得,我认得,我认得啊!

“清遥!清遥!清遥!”我失声大叫,和身扑了上去。

“我在做梦,是吗?我在做梦,是吗?”很有力的手腕紧紧拥住我,但触手处,骨瘦如柴!

“书儿,我又梦到你了,真好!”男子在我耳边说道,温热带着些异味的口气喷到我的脖颈上,我只觉肝肠节节寸断,痛彻肺腑,软软倒在那个怀抱里,如哑巴般嘶嚎着,却发不出声响。

“清遥,不是梦哦,不是梦!”我竭尽全力喊着,却只是压抑在喉咙下,感觉到声带的颤抖,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和胸前乃至全身的深深起伏,传递着我的伤恸。

东方清遥含糊“唔”了一声,用他枯瘦苍白的手用力揉搓着我的肩,我的背,我的骨骼,头也深深埋到我的乌发中,贪婪地呼吸着。

终于他身体顿了顿,然后颤了一颤,迟疑似的低道:“不是梦么?书儿?我不是做梦,莫不是我已经死了?也好啊,我早想着,如果死了,也许就能和你一块儿了。书儿,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了么?”

我们会在一起,到老,到死……

当初的誓言,风一样刮过,凌迟着我的心,我忘记了么?我忘记了么?

我以为我能忘记,可我怎能忘记!

那并头看着烛影摇红的一双人儿,多少次浮动在暗夜的梦中?在那寂寂长夜里,曾多少次温暖和慰藉我飘摇的心!

我埋首在东方清遥的怀里,终于哭出了声音,“东方清遥!我是书儿,我没有死!”

东方清遥似被一盆清水倾过,浑身肌肤瞬间冰冷,然后将我从怀中扶起,小心地看我。

我亦抬头看他,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东方清遥黯淡的眸子,慢慢晶亮,泛出秋水潋滟的光泽,却更映出那消瘦的面庞,苍白如雪,连唇边也看不出一丝红润来。

他原本挺拔的身躯,衰弱得已抚不出一块结实的肌肉来,连血脉的跳动都缓慢许多一般。他的怀里,充斥了腐败和血腥的异味,夹杂着很久无法洗澡的酸臭。他一定受过大刑,又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呆了三个月,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

“你没有死吗?我的书儿?”声音好生缥缈无力。

我哽咽着抚上东方清遥的脸:“清遥,是我不好,我给人救出去了,可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清白的书儿了,所以我灰心,我不想再在长安呆着,跟着李络络去了吐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那么傻啊?那些政事,你以前是从不参与的!”

“书儿!”东方清遥恍惚如梦般亦将手抚上我的脸,不可置信地温柔摩娑着,苍白的面容,又泛出了那温润如玉的安静,和说不出的悲伤。

两滴冰冷的泪水,从他迷离的眼中滴落,我抬手慢慢为他拭去,尽力向他展开一个最璀璨的微笑,展示我的健康和美好。

东方清遥从他的脸上抓住我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已经有了温度,而我的手,却是掩不住的冰凉。

“是真的?原来是真的?那么,你是傻子,你真是傻子,我也是,我也是啊!”东方清遥一把又把我拖入怀中,紧紧拥了片刻,忽然又将我推开,苦笑道:“书儿,你,离我远一些。我身上脏得很。”

我拭着泪,微笑道:“我当初是个傻子,更脏,你有嫌弃我么?”

下部:第二十六章引火(上)

东方清遥惨然笑道:“你既知道我不会嫌你,连你是个傻子也不会嫌你,你为什么还装死?那个……那个尸体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你的!你是有意让我以为你死了?”

我无语。我当时只想逃,逃开汉王,逃开清遥,逃开大唐,逃开我自以为的一场梦。如果我早知道我回不去了,我还会逃开吗?

“我对不起你,清遥!”我垂下头,披散的头发掩覆下来,盖住我的面容。

东方清遥伸出手指,抚着我的下颔托起,轻轻说道:“别低下头,让我看着你。能在死前再这么好好看你一回,我也没什么好怨的。”

他望了望遍是灰尘和蛛网的牢顶,叹道:“从被抓进来那一刻,我心里一直都在恨着,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帮你报仇。我也好恨你,恨你每次到我梦里来时,都和我站得远远的,每次去拉你时,你就走得远远的,连句话也不和我说。原来你居然还好好活着,活生生站到我面前,我还恨什么呢?”

“清遥!”我跪坐在那堆洇着潮气的干草上,用力抿住嘴唇,字字吐出:“我会救你出去。”

东方清遥摇了摇头,黯然道:“书儿,我一向知道你能干,你甚至可以算是我见过的女人之中最聪明的了。可是,你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吗?”

我的手和他的手,紧紧纠缠牵握在一起,慢慢都有了暖意。我将唇靠向他的耳,低低却坚决地慢慢说:“我能找到这里来,又岂会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但我既然已经决定,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会把你救出去!一定会!”

东方清遥晶莹的目光担忧而焦急,低低吼道:“不要!我是自己走上的这条路,原也怨不得别人。你好容易又回到长安,就该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好好为我活着,不要再为我冒险。不然……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心安!”

“你不能死!我的二姐在等着你,剪碧在等着你,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等着你!”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冲着他低喊。

东方清遥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悲哀而失落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再娶他人。只是……”

“只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又不能让东方家绝后,总还是要娶的。”我摇着头,同样的悲哀。这是遥远的唐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清遥这般重情的,只怕已经不我了。我喃喃地落泪道:“我知道的,我没怨你,也早没资格怨你了。”

“书儿!”东方清遥痛苦地呻吟道:“你别这样说。岳父不忍我一直颓丧下去,要我娶画儿,我想着她当初虽对你不算好,可毕竟是你姐姐,见到她,也就权当见到你了,所以就娶了。我,我原是该再等你几年。”

“可你毕竟已经娶了她们了。”我别过脸,想到容画儿在风中凝泪的面庞,道:“别让她们痛苦。你听我的,我和苏勖正在安排,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东方清遥苦笑道:“你居然也和苏勖联手了?别疯了,白白再把自己和容家搭进来。我,虽然也想活着离开这里,可我更想你能好好活下去。至于画儿他们,有岳父和你,想必是不至会吃大苦头吧!”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心里,竟也是只盼我们好好活下去,不肯让我们冒险。清遥哦!

“可我要你活下去!”我伏在他身上,感觉他硌人的嶙峋瘦骨,吼道:“你听我的话,就一定能活着出去!”

东方清遥黯淡一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我本就是有罪,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还怎么活下去?”

我冷冷一笑,低声道:“别将魏王扯进去,你只说,你是为齐王造的兵器,昝君谟、梁猛虎这些齐王心腹,都曾与你联系过!”

东方清遥挺直脊梁,汗毛都似根根竖起来,道:“你说什么?”

下部:第二十六章引火(下)

我一字一顿说道:“过了正月十五,你立刻出手,是齐王要谋反!你的兵刃,是齐王逼你铸造的,至于原因,你可以说是齐王抓了我,以我来威逼你为他所用!最近我逃出来了,你才敢出首举报!皇上得知此事,必会找我确认,我也会一口咬定齐王属下贪我美色抓了我!过了元霄节,我也能安排好其他的证据,把这个谎言安排得天衣无缝!”

东方清遥声音冰凉:“你这是诬陷!”

“不是诬陷!齐王早有反心,这一两个月就会动手!你提前出首,必立大功,足抵大过!你也可以扯上纥干承基,这人和齐王一直有牵扯,手中有与许多齐王谋反相关的信件,已经落在苏勖手中了!”

我提到纥干承基时,心里又似给针扎了一下,正扎在绵软的心窝某处,顿时冒出鲜红的血来,沥沥滴着。

不计代价,不计牺牲。纥干承基,对不住了。我终究还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