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心事重重,却也嗜睡得很,才坐入轿中想着事,便倦倦地睡着了,直到梅园门口,轿子落了地,才听见白玛轻轻唤着我,懒懒睁开眼来,见白玛正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忙扶了她的手下了轿。

梅园的大门口,尚有着辟除邪气的火盆,留着些燃烧后的余烬;又有燃过的爆竹被清扫在一边,未及移去。

满园的梅花树,绿得葱茏欲滴,椭圆的梅实,零落地挂在枝头,再不见冬日的清绝香艳。

青葱的背后,当日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现在,他还是东方清遥,可已经是我的二姐夫了。

似有些难过,但又似心中放开了什么一般。

他到底平安回来了。

平安地回来,回到等着他的容画儿和剪碧身边,是不是从此与我身在咫尺,却心隔天涯?

白玛轻轻问:“小姐,我们去看东方公子么?”

我低头看自己霞绯色明艳装束,本是为东方清遥得脱牢笼而穿的,此时却反将我的心情衬得更是萎靡。不知为何想起当日吟容向我求援时穿的大红衣裳来,突然觉得很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思。是不是人颓丧时,反容易穿着许多艳彩的衣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疲乏地一笑,我对着白玛道:“此时他身边嘘寒问暖的人岂会少得了?我们不必去凑那个热闹,我们悄悄儿回房去罢。”

白玛抬头望了望容画儿的房间,果见不时有丫头下人来回穿梭其间,透过偶尔开关门的片刻,可见得屋子里亦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甚至有着依稀的笑声传了过来。她一低头,道:“嗯,小姐,我们回房去。”

一直到了我房里,倒了盏热茶给我,才怔怔掉下泪来,低低道:“小姐,你以后可如何是好呢?”

我笑道:“什么如何是好?天又没塌下来。”

白玛垂头抹了泪,道:“小姐的心思,白玛实在看不透,也不知小姐心里,究竟装着东方公子,还是装着另外的人。可小姐现在,却实在太苦了。白玛看不到小姐的终身幸福落在哪里啊,要叫公主知道了,必定也心疼死了。”

我想起络络来,倒不觉微笑了,道:“又有什么苦的,等我们把纥干承基也救出来,我就不欠谁的了,依然带了你们回吐蕃去,和络络做着伴,不知多好呢。”

白玛睁大眼睛道:“可小姐已经怀了纥干公子的骨肉了,这可如何是好?”即使是吐蕃,未婚怀孕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难为白玛这般为我想着。

我眺望着繁花落尽、枝叶满园的梅树,低低道:“是么?不过我也虑到这里了。我只告诉人家,我在中土嫁了人,又死了丈夫,留下个遗腹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有络络在,还怕有人欺负我不成?”

第二结局:第四十一章伊人恨

白玛点头道:“这倒也是。请记住本站的网可小姐这么年轻美丽,难道就这么孤单地过一世?如果那样,还不如就依了老爷的话,跟二小姐共侍一夫。我虽至今不曾见过这位东方公子,可听许多人讲来,应该是个可靠的夫婿呢。”

“不可能!”我嘴角掠过愤怒悲凉的冷笑。

东方清遥,他和景谦的容貌好像,好像,像得我一直到现在都没弄清,东方清遥带给我的幸福感,到底是因为那段前尘恋情,还是因为东方清遥本人。曾想过,如果回不了吐蕃,就和东方清遥相守一世,可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这段道不明的感情,就如当初我和景谦的感情一样,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如隔千年。

千载之下的景谦,如今也该娶了妻子,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了吧!当他携了新人的手在月下漫步时,可曾记得当年的那个云溪月,和他在云家的院子里的呢喃细语?可曾记得他曾推着那清雅的云溪月在院里荡着秋千,让幸福的轻笑,一直荡开,荡开,荡到白云之上,让月光都变得灵动轻盈起来?可曾记得二人许下的心愿,要生出一对儿女来,男孩像他,女孩像我?他的心中,偶尔会不会想起,那个在雪山突然消失的灵魂?

天渐渐黑下来,满园的梅树也暗了,在溶溶的月色下闪着静默的黯淡光泽。虽非十五,今日的月光却好得很。

可这月下徘徊的伊人,多少恨,多少爱,多少愁,多少伤,谁人能见?

孤鸿缥缈,何人省恨?且看那天涯远,婵娟共,落得几回魂梦,萦情蕴愁!

忽然很想念吐蕃略带酸甜的青稞酒,一杯下肚后那似醉非醉的暖暖感觉,很适合今夜。

可惜现在没有酒,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春寒料峭。

有人将件貂皮的大斗篷披在我肩,我一回头,却是桃夭。

她见我转过头来时,脸上的担忧变成了惊怕,慌忙用手绢来擦我的脸,急匆匆道:“小姐,你哭了?为什么哭呢?”

我又哭了么?怪不得脸上这么冰凉。可不是早决定了不再哭的么?我到底还不够坚强啊!

我回过身,问道:“剪碧呢?今儿是不是回二小姐他们的屋子住了?”

桃夭点头道:“大约不回来了吧。她守着东方公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看得我好心酸。对了,东方公子问起小姐好几次,我们都只当小姐出门没回来呢!原来却一个人在这里伤神,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啊!”

是啊,我可不能冻坏了自己。

我叫桃夭关了窗,将因天气转热熄了几日的炭炉重又点起来,将屋子里烘得暖暖的,让那绵绵的温暖包围着自己,伴着龙涎香的芬芳,将自己的身心浸透。

这夜的温暖里却梦到了许多不曾梦过的景谦,依旧清爽温和的模样,冲我静静笑着,说着想我,要来找我,陪着我。我凝立在雪地里,整个的僵住,不知是惊,还是喜,也不知该不该如以往受了委屈一般,抱住他哀哀地哭。

但喉咙口确实已经哽住了,正哽得说不出话时,白玛摇醒了我,问着:“小姐,是不是魇住了?”。

我定定神,摇摇头,道:“只是做了个好梦。”

白玛放了心,侧身又睡。

我却再睡不着了,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之间灵光一闪,差点跳起来,连身上都激出了一身冷汗。

岳曦云,岳曦云,这个恋花的爱人,他的名字,反过来念,不正是云溪月么?怪不得总觉得他的名字怪怪的,原来却是这个缘由。

转而又想着,不知自己在激动着些什么?这世上连同名同姓的都很多,更别说只是名字的谐音与自己本名反过来念有些像了。

有些好笑,却不由猜测着恋花这个年轻的岳将军是什么模样了,才能叫恋花这般迷恋沉醉。

胡思乱想之际,天已亮了。我自回中土后一向身子不是太好,又有容锦城疼爱,素来也无人来责我晨昏定省之事,遂也偷着懒,就在床上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便窝在暖暖的锦衾里看书休养。

近午时,剪碧拖着笨重的身子挪了过来,有些怯怯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皱眉道:“怎么了?快坐下来说话。”

有了六七个月身孕,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我想着自己将来的模样,心下倍感怜惜。

剪碧小心道:“三小姐,你怎么不去瞧瞧公子?他,他可念着你好几回了。”

我微笑道:“我昨天出去又着了风,病怏怏的,这回子还乏着呢,改天再看他去。他的身子还好么?”

剪碧眼圈一红,道:“嗯,休息几天,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现在却好瘦,身上好多的痂,新的旧的,都是受刑落下的,一直不曾好好治过,能逃出命来,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我“哦”了一声,道:“那你叫人好好照顾他吧,自己就不要太操劳了,养好身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剪碧颊上飞红,喃喃道:“嗯,看到他回来,我的心总算放下了。”

打发走剪碧,我也起了身,叫顿珠派人去打听齐王、太子等人的动静,顺便查一查吟容目前的行止。

吟容,我都不知该是鄙视她还是可怜她。为了自己,却害了我一生,她的心中,不知可曾有过一丝内疚?

汉王侧妃,好耀眼的光环!只不知这个光环之下,她能否昂首挺胸心无顾忌地享受着她的志得意满?

这几日,我害喜害得却是不轻,总不方便出门,甚至不大方便在园中行走,只在房中悄悄呆着,真成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大小姐了。

容锦城来看我几次,又屏去众人悄悄问我日后打算。

我听他之意,又是在为东方清遥说项,遂笑道:“父亲放心,等救出纥干承基,我自己会找东方清遥说清楚。至于我肚子里这个孩儿,我却不乐意他姓东方呢,咱们容家不是也需要个人来承嗣么?”

容锦城倒也一心动,随即苦笑道:“岂有此理,再怎么着,你也不能没出阁便添上个娃娃啊,你下半生,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么?”

我笑道:“有什么不行?我到异乡去生下孩子,只说夫君死了,又有何不可?”

容锦城深深注视我,终究叹息一声,也不强求了。好在我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是开朗,似并不为此担忧一样,他便也暂时不来聒噪我,专心照应着东方清遥,又在外帮他奔走,将因他被系导致全部歇业的东方家店铺重新开张起来。而东方清遥往日的朋友听说他没事了,也开始来探访他。——我却不知东方清遥入狱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哪里。自古以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而太子那边也有些消息传来,太子果然在竭力保着纥干承基,直指纥干承基是为人所陷害,甚至有谣言流传,说纥干承基的那些密信,系是魏王一党伪造,用来陷害纥干承基。侯君集等人亦在四处活动,直指魏王企图借纥干承基之事动摇太子根基,有不臣不轨之心。

两党各有势力,各自为主造势,乃至酒楼画舫,亦不时有二党之人针尖对麦芒相持相争,甚至有彼此殴杀之事。一时闹得凶了,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流言纷纷,甚嚣尘上。大理寺无法决断,几方压力逼迫下,终究亦如东方清遥之案一般,将案卷移交刑部,等待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纥干承基虽在狱中,但深知太子势力非同小可,他自己又被从魏王势力笼罩下的大理寺转往被渗入太子势力的刑部,并连着换了几处牢房,自然必有耳目将消息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以他刚强个性,想他在这个情形下供出太子谋反之事,已是绝无可能。

我默想纥干承基身受之困境,一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在自己房中叹息。

这日阳光正好,我倚坐在窗边,看一对黄莺儿在梅下的野花丛中翻飞嘻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悄悄传来。

一回头,东方清遥正温和微笑着,站在身畔。他着一身月白的长袍,并未束腰带,松挎挎垂着;头发乌黑,亦未束冠,只用一块淡色的头巾轻系着,全然一副居家休养的装束。面色依旧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在牢中常年不见得阳光的缘故,但唇边已有了血色,削瘦的面颊亦因着笑的弧度而甚觉生动,往日温润如玉的风采,瞧来已经恢复大半了。

我心里动了一动,却也没有过份的狂喜。他回来这许多天我都不曾去看他一眼,算着他也该要来瞧我了。

第二结局:第四十二章情天远

淡淡浮上一个笑容,我叫桃夭:“快张软榻来,给二姑爷坐呢!”

东方清遥听我叫声二姑爷,笑容不由止了。一时在我身侧坐了,也看那野花开得绚烂,莺儿斗得可喜,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问道:“书儿,病得重么?这么久也不见你到园里走走。”

我垂下头,道:“也没什么,不过着些凉。”

“自我回来,也好些日子了,还没好些?”东方清遥小心看我脸色。

我没有回答,静静趴在桌上,让窗外那生机昂然的浓绿,倒映在眼帘中,掩盖心底不知哪里浮上来的一层沉沉死灰色。

“书儿?”东方清遥凝视着我,好久,又轻轻唤我,却已夹杂了说不出的心痛。

心里揪了一下,似又有热热的血往外流淌着。

“二姐夫,我实在累得很,想去躺一躺了,我叫桃夭送二姐夫回二姐那里去?”我强笑着艰难说着,然后扭过头,不去看他。我们是曾经并头看那烛影摇红的一对亲密爱人哪!无法想象这声二姐夫和方才的二姑爷,会将二人的距离拉到多远!

“书儿!”东方清遥霍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苍白的手脸青色的筋绽了出来,幽深幽深的眼睛直想看入我的心底:“你怪我?你怪我娶了你二姐么?”

那抹冰冷刺痛直侵到窗外,连那两只黄莺儿也似受了惊,一张翅膀,一前一后扑簌簌飞去,留下满园芳草寂寞摇曳。

“你别辜负她,还有我的剪碧。”我刻意忽略去他眼底那抹伤心至极的刺痛,立起身来回我里间的卧室。

卧室和外间,用深深的菊花暗纹帏幕隔开,那菊花招展,却流着水一样的冷冷光泽,映着帏前帏后的两个人,彼此观望着,再看不到对方的脸,对方的心。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他的人影消失时我已经伏到了床上,压抑着不让自己痛哭出声,直哭得胃部阵阵抽搐,嗓门口一紧,才吃的一点午饭已全然吐了出来。

白玛本刻意带了桃夭离开,好让我与清遥说话,此时见清遥离开,忙进来瞧我,看我呕吐得面红耳赤,急得一面帮我收拾,一面嘀咕道:“小姐,小姐,什么事情不能说清楚,一定把自己逼成这样?”

桃夭却拍着我的背道:“东方公子看来是和纥干哥哥一样的好人呢!”

白玛瞪了她一眼,推开她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去倒水来给小姐漱口!”

本来今日精神甚好,但经了这么一闹,我又觉身心俱疲,连腹部都觉隐隐作痛。

白玛听说,取了水袋,轻轻在我腹部暖着揉着。怀孕两月有余,小腹已微微凸起,让我更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小冤家惊人的成长速度。再过几月,这肚子就掩不住了,到时如果救不出纥干承基来,我该如何面对这未出世的孩子?如果救出他来,我又该何去何从?

第二日一早,容画儿便来看我,开口便问:“三妹着凉可曾好些了?”

本来我有孕之事,应该逃不过她们母女精明的眼睛,但我害喜之后寸步不出闺门,贴身之事全由白玛、桃夭料理。白玛自是想方设法帮我隐瞒,而桃夭年纪尚幼,又一心想我救纥干承基,纵有所怀疑,也不肯说出来;容画儿母女和剪碧又一心俱在刚回来的东方清遥身上,居然不曾疑到这里。

我虽知容画儿未必会生害我之心,却也不肯落下话柄,只得强撑病体笑道:“左不过这样。自回了梅园,倒有大半的时候病着,叫二姐见笑了!”

容画儿帮我掖着被子,道:“是啊,你这次回来,人虽是清醒了,身子却远不如以往扎实,这些日子我只顾照看清遥,也不曾常来探你,真是愧煞!我去之后,你可一定得好好调理调理。”

我微怔道:“二姐要去哪里?”

容画儿抿着玫瑰色的唇,微笑道:“傻妹妹,我早就嫁给东方家了,容家只是我娘家。现在清遥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们自然要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书苑?”我扯开一个茫然的笑容,书苑院里的曲荷幽香,书苑屋里的旖旎缠绵,一幕幕直冲脑门,海浪般冲得我头晕,连近在咫尺的容画儿面容都模糊不清起来。

容画儿正点着头,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喜道:“我也想通了,只要他好,我也不该再求别的了。剪碧也会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一定善待她,以后她生的孩子我也视同己出,悉心抚养。”

我定定神,强笑道:“好啊,如果这样,我也放心了。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应该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容画儿微微笑了一下,美丽的面容更显得精致动人,她深深看住我,道:“三妹放心,姐姐我不会忘了妹妹救清遥的情,也不会忘了妹妹今日的情。”

今日的情?今日,我冷落了清遥,甚至拒绝了他的问侯,对我,对清遥,也许是劫,对容画儿,却是情?是不是就算我实践了我的诺言,不去和她争清遥,不去抢她的夫婿?

神思只是恍惚,连容画儿再说了些什么都听不太真,只是迷迷糊糊敷衍着,最后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袅袅离开,桃夭礼貌地笑着送她出去。

忽觉膝上有些沉重,似有人趴在我腿上。

我揉揉眼睛,才辨出是白玛。这个身材高大丰满性情刚直的异族女子,正趴在我膝上哀哀地哭,边哭边抱怨着:“小姐,人人都幸福了,你怎么办?小姐,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苦笑。

前路茫茫,千重万重的雾蔼如我眼前帏幕一般,遮住前路,也遮住了我。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那是一片皑皑的白,不知道会是康庄大道,还是悬崖绝壁;别人亦看不到我,我的身形,我的泪水,和我的心,都深深掩在那重重的白雾之中,快与那片雪白融为一体。

第二日,容画儿果然带了东方清遥和一些原来东方家的下人离去,三夫人不放心爱女娇婿,也一并随了去照顾。

容锦城亲带了人送行,连素来不大露面的二夫人也出了佛堂,殷殷道别。东方清遥为人亲切温和,容家上下,只怕没有不喜欢他的吧?

而东方清遥却略显神思不属,一面保持着有礼貌的微笑,一面只朝我所在的方向张望,最后终于离去时,他眼底的怅恨和痛楚无法掩抑地浮在面容之上,连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而我,我正紧闭了窗,隔了糊着霞影纱的窗棂,默默注视着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几乎掐出血来。

但自此心头似又松了口气,仿佛少了件牵挂一般。从此了了,是不是?了了!便如一页涂抹满字迹的书笺,被扯成一团烧了,显出下面新的一页空白来,从此由我涂写填画。

虽不出门,我没有忘记不时询问苏勖关于纥干承基的情况。

听说,因为太子一党的力争,刑部决定将案件押后再审,等待齐王那里进一步的取证。

延至贞观十七年三月,齐王兵败,齐王李佑连同一干部下被李世绩等押解入京,为各求性命,未等用刑,便李佑心腹之人将李佑种种不法之事一一供出,其中就有纥干承基与李佑暗通款曲之事。

真相既明,太子一党再无法公然保着纥干承基了,一时安静许多。

三月底,齐王李佑被他的父亲李世民,赐死于内侍省。其部下亲信被牵连问斩的共四十余人。

而此时纥干承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了。

下一个落下的刀,可能砍的正是他的脖子!

而我妊娠反应终于渐渐过去,坐在书案前,我轻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腹,叫来顿珠。

顿珠低声回道:“小姐是要问那位汉王侧妃的动静么?”

我点头道:“你们调查来的信息说,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到九天玄女观里上香礼拜。明天,就是初一了吧?”

顿珠道:“没错,如果没有意外,她明天一定会去。”

我微笑道:“哦,那我该会会故人了!”

第二结局:第四十三章玄女观

顿珠皱眉道:“可小姐的身子……”

我慢慢将手中的容家帐册一页一页翻过去,用笔蘸了墨做着记号,淡淡道:“我只要想起明天便会见到我的好姐妹,心里便高兴得很。身子么,自然也会是好好的。你去安排一下,我们准备出门吧!”

顿珠目中精光闪过,一行礼,转身离去。

我看着门外高远碧蓝的天,流云悠悠飘过,手下慢慢捏紧,只听格的一声,毛笔断了,笔尖的墨汁飞溅出来,在我银白的衣衫前襟上旋了一溜漆黑的墨汁,慢慢洇染开来,开着朵朵墨花,映着衣襟的雪白,触目惊心。

吟容,吟容,我们又要再见了,那么多年不见,梦里可有曾想起过我?

我依旧不敢乘马车,宁愿起了一个大早,乘了顶不起眼的朱盖小轿,带了白玛、顿珠、贡布、仁次悄悄向九天玄女观而去。

一路见那窗外,桃花梨花俱落尽了,青色的小果不起眼地挂在枝头,偶见几株樱花,倒还有几片残零的粉色,而树脚已全然是粉色的落寞花瓣,眼看一夜风雨袭来,便碎香成泥了。

在房中窝了一个春天,竟到韶华最好的春光给辜负了。心里便有些遗憾容锦城为什么永远只肯在梅园里种梅,却不种些桃杏,至少亦有一时的风流可看。

但暮春时的和暖,和空气里散落的温馨,却还是我喜欢的,所以叫白玛将轿帘拉开,一路看着外面的风光,心情慢慢放宽了一些。

白玛却还怕我寂寞,跟顿珠说了什么,不久便递来一丛牡丹,给我赏玩,也不知是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那牡丹却是粉色的,千重万瓣,层层叠叠,透着纤薄的娇媚,散出沁人的芬芳,竟如绝色少女的轻盈笑容,动人心魄。

因出门早,到了九天玄女观,却才不过辰时。

我料想吟容如今贵为汉王侧妃,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必然不会这么早过来,到了观门口时便下了轿,道:“我们且入观里去四处走走,顺便等等我们那位王妃娘娘吧!”

这郊外的山区却比别处冷许多,白玛见我打个寒噤,已将搭在她袖上的紫色云锦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遂先去了大殿,果然空荡荡的,只几个洒扫的女道在,见人来便稽首为礼。大殿正前方,便是那慈悲的九天玄女绫罗飞舞,却端庄凝立,略带些清愁之意。莫非九天玄女亦知人间悲苦,染了几许人世的喜怒哀乐?

带些感慨,我上了香,才觉前面已有人先行上过,而且香已快燃到尽头了。

这么早,可能便是这些女道上的吧。

我也不以为意,见时候尚早,遂径出了大殿,到殿后游览。

甫出大殿,便听得琵琶清越之声遥遥传来,伴着有些耳熟的吟唱: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我慢慢走过去,心跳却越来越激烈。

抬眼处,一株樱花树下,那锦衣玉袍的女子,肌肤如雪,双眼细媚,转弦拨柱之时,俯仰着说不出的妩媚和风情,这曾叫我怜惜的娇弱女子,不就是吟容么?

我且不过去,负手站在一树琼花之后,看那如盘如盏的雪白琼花,轻轻在风下跳跃,似在应和吟容那凄婉动人的歌声与琵琶声:

“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曲南朝民歌《西洲曲》,终于结束了。吟容的心里,还在念着谁?莫非三年过去,她的心里,仍撇不开一个苏勖?

但她的音乐,真比她的人品好许多。我在琼花树下清脆地拍着掌。

吟容放了琵琶,正拿帕子拭着泪水,忽听得我的掌声,惊得差点跳起来,叫道:“是谁?”

我从琼花下走出,微笑道:“泣红妹妹,一别快三年了,妹妹身份今非昔比,却不知还记不记得当日的布衣之交了!”

吟容细媚的眼睛蓦地睁大,手中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凌乱的嗡声。她颤抖着指着我,道:“你,你是书儿姐姐?你不是,不是……”

我叹道:“我原该死了,却还活着,是不是?”

吟容猛地扑了上来,白玛忙挡到我面前,生怕她伤了我;而吟容却直挺挺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泣道:“姐姐,你不该死,是我该死!我不该只为怕着王爷淫威,把姐姐引了来给他受用,害了姐姐啊。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我弯下腰,扶起吟容,悠悠道:“错么?对么?我早忘了。我只盼着我以后能过得开开心心,便知足了!”

吟容擦着眼睛,打量着我,和我身后远远跟的侍从,拖着哭音笑道:“姐姐现在过得应该还好吧!那我可就放心了!”

我点头道:“嗯,原来妹妹也一直不放心我啊?”我穿着甚好,首饰虽不多,却样样名贵,又跟着好几个从人,她是识货的,自然认定我现在必然过得很好。

吟容很是激动,细媚的眼中闪着晶莹夺目的光彩,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道:“自从姐姐突然不见了,我一直猜想姐姐是不是给人救走了,后来突然听说东方家在护城河里找到了姐姐的尸体,哭了好几天。只猜着姐姐那般聪明,未必便是姐姐,从此天天给老天上香,只愿姐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活着,我便知足了!”

她忽指住前殿道:“前年汉王青眼,将我立了侧妃,我才有了些自由,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一大早到这最灵验的九天玄女观上香求拜,从来都是为了求姐姐平安哦!原来竟真的有用,从此更要诚心礼拜才好!”

她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道:“姐姐,走,我们一起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她如此灵验,我必求过王爷,多多赏这观里银钱,让他们重塑金身,光大门户!”

“妹妹!”我抽回手,凄楚望着吟容,慢慢屈下了膝:“妹妹,妹妹若想求姐姐平安,还需帮姐姐一个忙才好!”

吟容整个呆住了,一面扯我起来,一面道:“姐姐,你怎么了?快起来!“

我失声痛哭道:“若妹妹不答应,我可就不起来了!”

吟容咬住唇,忍着眼眶中待要滚下的泪,道:“姐姐,我们姐妹一场,有什么你只管说,我不是没良心的,便是死了,也是要帮你的!”

我这才起来,和她并肩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抽抽噎噎道:“妹妹,你可知道当初是谁从汉王府救了我?”

吟容摇头道:“这个却不知。姐姐告诉了我,我好好谢他。”

我忍泪道:“是纥干承基,太子身边的一名剑客。他一直喜欢我,这些年来,亦常在暗中照顾我。”

我红了脸,道:“你也知道,我原的心中,原本只有一个东方清遥,因为出了那事,觉得没脸见清遥,所以躲到异乡去,一个人孤零零活着,后来东方清遥变了心,反娶了一直我那与我不和的二姐,我恨得差点死去。却也亏了纥干承基,是他,一直在安慰我。”

我垂了头,有些怔怔地看着鞋尖金丝细细绣就的双蝶扑花图案。

吟容点头道:“嗯,姐姐……姐姐后来喜欢这位纥干公子了?”

我轻叹道:“我原不是好女子了,难为他知道后还能这么一心一意待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能如何呢?”

吟容笑道:“那敢情好啊,从此姐姐的幸福,算是有了着落了!”

我抬起头,泪珠在眼睛里蕴着,道:“可惜,我的幸福,就要断送了!”

吟容怔怔道:“那又为何呢?姐姐你说出来,这个纥干公子既是太子身边的人,我去求求王爷,便是他对姐姐有了异心,汉王在太子面前说上两句,也必是可以为你做主的。”

我摇头道:“纥干承基对我极好,原是我太倔了。前些日子,他醉了,突然就告诉我,太子和汉王、侯君集、杜节等几个大人已经歃血为盟,近期便要逼宫,迫皇上退位,让位于太子。我听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害怕,就劝他离了太子,跟我悄悄隐居去。”

吟容屏住了呼吸,细媚的眼中有厉芒一闪而过,瞬间又笑得明媚如春天般道:“那敢情好,纥干公子那般喜欢你,大概会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