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半日,叶灵苏多次吐血,血色渐次转淡,午时以后,变为鲜红,服下“铸玉回天丹”之后,遍体阳和,一扫空虚疲弱,渐渐生出精力。

朱微尽心照拂、无微不至,她长在深宫,素日接对,除了宫女太监,就是皇亲国戚,礼节繁琐,多有上下之防,从无年纪相仿、性情相得的女伴,至于含山之流,为了争夺父宠,将她视为仇雠,只想杀之而后快。

偶尔听席应真、乐之扬说起江湖逸事。朱微心中不胜向往,尤其听说叶灵苏年纪轻轻执掌盐帮,更是佩服之至;后来得见真容,年级之轻,容貌之美,比起想象中更甚,抑且病体支离、不减国色,一颦一蹙,尽显风流,越发心生亲近,见她精神稍好,忍不住与之交谈。

一开始,叶灵苏心有芥蒂,少言寡语,毕竟年少情热,时候一长,见朱微处处真诚,受了触动,心防渐去,性子也和软了许多。

“叶帮主!”朱微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盐帮都是男子,个个粗鲁残忍,不守王法,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也没什么难的。”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一为公,待人公平,利益均分;二为正,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帮主的一定要行的正、站得直,下面人才没有闲话可说;三为狠,贩卖私盐,对抗朝廷,若不狠辣,难以活命;盐帮中尽多枭雄,世称盐枭,与他们打交道,必须杀伐决断,小过可以马虎,大过决不轻饶,若不然,威信不立,谁也不会服你。”

朱微听得皱眉,想了一会儿,叹道:“这么说来,跟父皇的所为差不多,当皇帝和当帮主,也没有多少不同。”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人也大同小异。”叶灵苏略略一顿,冷笑道,“只不过,世人重男轻女,那些臭男子平日里轻贱女人,做了女人的下属,便觉奇耻大辱。这个帮主之位,我本也不放在眼里,但瞧那些男子的嘴脸,又觉气愤不过,偏要当一当帮主,为天下的弱女子争一口气,好让男人们知道,只要风云际会,身为女子,也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身子虚弱,中气不足,可是说出这番话来,仍是掷地有声。朱微默默听完,怅然若失,叹道:“叶帮主,你真是高飞九天的凤凰,我们这些皇家的女子,不过是养在金丝笼里的黄莺儿罢了。”

“哪儿话!”叶灵苏微微一哂,“你才是龙子凤孙,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江湖女子。”

朱微急道:“才不是呢……”话没说完,忽听嗤的一声,回头看去,却是乐之扬呆在角落里偷偷发笑。

叶灵苏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而今才知道,不光臭男人互拍马屁,女孩儿之间吹捧起来,竟也肉麻得要命。”

朱、叶二人均是双颊发烫,叶灵苏咬牙道:“乐之扬,你少说便宜话儿,快想一个法子把我弄出王府。”

“为何?”朱微诧异不舍。

叶灵苏白她一眼,说道:“这儿富贵气太重,小女子命贱,承受不起……”说到这儿,忽见朱微神色凄凉,郁郁不乐,不由住口,心想:“这女孩儿也真怪,我与她素昧平生,为何待我如此之好?难不成,她真不知我对乐之扬的心意么?呸,呸,那个讨厌鬼,我对他一点儿意思没有,当日密道之中,都是八损九伤,才会说那些胡话……”想到当时所言,羞窘无地,耳根火烧,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乐之扬原本打坐运功,听了这话,站起身来,打量叶灵苏一眼,冷冷说道:“逞强也得看时候,楚霸王也怕乌江,你身为帮主,结了多少怨仇。那帮私盐贩子怕你敬你,一多半是敬畏你的武功,你伤成这个样子,风中烛,瓦上霜,还指望那帮兔崽子给你卖命?”

“我……”叶灵苏眉眼泛红,“我不要人帮……”挣扎欲起,偏又软弱无力,心头一急,眼泪夺眶而出。

“叶姐姐……”朱微忍不住说道,“乐之扬说话刻薄,道理却不错,你这样虚弱,需人照顾,外面天地虽大,坏人也多,若有变故,如何是好?”

叶灵苏一时意气,却非愚钝之人,心知二人说得有理,可又不愿当面示弱,只好将眼一闭,假装昏睡。她不执意离开,朱微只觉欢喜,拿起团扇,轻轻为她扇风,驱赶四周蚊蝇。

二女相处和睦,乐之扬颇有意外之喜,正想接着炼气,忽见郑和进来,恭声说道:“王妃有事,请乐公子一叙。”

乐之扬心里明白,徐妃有事,大可亲自过来,邀他前往,多是燕王的意思。而今北平城风声鹤唳、波诡云谲,这几日乐之扬忙着疗伤,心中也始终记挂城内形势。

果然郑和只身引路,将他带到书房,推门而入,只有徐妃一人。徐妃开启地宫,二人顺阶而下,未走数步,乐之扬便听嘈杂人声,心中暗暗诧异,听这声音,地宫里人数众多。

下到地宫,四周火把通明,乐之扬举目一瞧,前方密密匝匝,围绕燕王,站立二十余人,朱高炽兄弟、张玉、朱能均在其列,江小流也在一旁,看见乐之扬,欢呼一声,猛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笑道:“乐之扬,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见不到。”乐之扬笑了笑,“你没死,我也没死!”

“说的是。”江小流抓着脑袋,呵呵直笑。

“江小流!”朱高煦冷眼旁观,突然一声大喝,“滚过来!”

江小流一愣,舍了乐之扬,一溜烟回到朱高煦身边,点头哈腰,活似一只小狗:“殿下,你找我有事?”

朱高煦冷冷道:“靴子上沾了灰,你给我擦擦。”江小流一愣,回头看向乐之扬,脸上流露窘色,可一咬牙,忽地单膝跪下,伸过袖子,恭恭敬敬地抹去朱高煦靴子上的浮尘。

乐之扬又惊又怒,作势欲上,江小流却使一个眼色将他止住。朱高煦斜眼瞥来,一脸得意,口中大声嚷嚷:“父王,这是我新收的马弁,名叫江小流,忠心耿耿,武功了得,别看他个子小,打起来数十条大汉近不得身。”

朱棣得了意外消息,正在沉思默想,听了这话也不在意,随口说道:“武功如何,倒在其次,收人首在忠心。这人靠得住么?泄露消息,唯你是问。”

朱高煦拍一拍江小流的脑袋,笑道:“父王放心,比狗都忠心呢。”

江小流哈腰赔笑,眼中却有一丝落寞。乐之扬看得血脉贲张,恨不得冲上前去,将朱高煦一拳打倒。道衍知晓江小流与乐之扬交情颇厚,朱高煦当面羞辱,恐遗大祸,当即上前一步,笑道:“江小哥是乐公子的好友,也是一位异人,殿下知人善用,道衍佩服之至。”

他不动声色,挑明利害,朱棣一点就透,抬起眼来,怒视次子,厉声道:“混账东西,跟你说了多少次,宁可树敌千万,不可养虎为患。人主之祸,莫过起于萧墙,身边之人务必善待。他是你的马弁,随你征战沙场,牵马持矛,生死护卫,你这样侮辱人,谁又肯为你出生入死?”

朱高煦狗血淋头,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个老爹,一时耷拉脑袋,做声不得。朱棣转过身来,又向乐之扬拱手说道:“乐公子,朱棣教子不严,不胜惭愧,令友受辱,让你难堪了。”

乐之扬皱一皱眉,未及答话,江小流抢先说道:“王爷哪儿话,服侍煦殿下是小人的本分。只要能助王爷成功,别说牵马擦靴,就是做狗做马,小人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虽然肉麻,朱棣听了却很入耳,笑道:“此话再也休提,乐公子是我的知己,你是他的好友,岂能薄待于你?不过,本王以军法治家,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你好好辅佐高煦,过了这道难关,必定飞黄腾达,百户千户,全都不在话下。”

江小流听得发懵,朱高煦肘他一下,低声说道:“还不谢恩。”江小流如梦方醒,噗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王爷看重,小人定当尽心竭力。”

乐之扬见他奴颜媚骨,心中愤怒悲哀,更有几分迷茫。数日不见,江小流竟似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朱高煦用了什么法儿,让他志气消磨、傲骨摧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朱棣注视乐之扬,见他神色冷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一下,笑道:“乐公子,我请你来,本想告知两件喜事。”

乐之扬无精打采,随口问道:“喜从何来?”

朱棣笑道:“第一件事,确是你的功劳,这条密道,道衍查探数日,发现通往城外,只要一声令下,城外死士便可进入王府。”

乐之扬微感意外,点头道:“这一条密道,应是元朝皇帝逃生之用。”

“不错!”朱棣拈须说道,“第二件事么,张信又派人送药,本王原想见他,王妃、道衍都说不妥,故我修书一封,打算送往张府。”

乐之扬心头一动,问道:“王爷要我送信?”

“此信关系重大,落入朝廷手中,可说大势去矣。”朱棣神色肃然,“若论才智武功,能够担当此事者,唯有你和道衍大师。大师是我心腹,府中内奸终日盯防,稍有异动,大祸临头。”

乐之扬暗自冷笑。朱棣说得客气,其实居心不良,道衍若去送信,一旦失手,燕王府百口莫辩。至于乐之扬,籍籍无名,更不是燕王属下,纵然失手,燕王一方也大可否认。

意想及此,乐之扬心中老大无味,若依素日脾性,一定断然拒绝,奈何想到梁思禽,回绝的话到了嘴边,改为:“张信看信以后,不肯归顺呢?”

朱棣脸色微沉,说道:“杀其人、灭其口。”

乐之扬脸色微变,扬声道:“杀与不杀,我自有主张。”

他公然顶撞燕王,众人无不吃惊,朱高煦怒容满面,挺身欲骂,不料朱棣瞪他一眼,将他的骂人话吓了回去。乐之扬又道:“书信何在?能否先睹为快。”

这话匪夷所思,朱高煦忍不住叫道:“姓乐的,你当自己是谁……”不防脸颊剧痛,朱棣一个耳光,打得他团团乱转。

朱棣脸色阴沉,左手伸入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挤出笑来:“还请斧正!”

乐之扬接过书信,但觉薄薄一封,却有江山之重,当下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遍,信中朱棣多为寒暄,末尾处请张信入府一叙。乐之扬看罢,折起信笺,揣入怀里。

“上有张府方位。”朱棣递上一份地图,“朝廷兵马将王府围得铁桶一般,张信如肯前来,如何带他进府,还得费些工夫!”

乐之扬略一点头,眼角余光所及,朱高煦恶狠狠望来,眼里透出一股妒恨;江小流垂手肃立,一派恭谨,乐之扬眼鼻发憷,回想当年嬉玩打闹、同哭同笑的日子,当真恍若隔世。江小流变化突兀,令他始料不及,然而人各有志,江小流一心攀龙附凤,若要阻拦,反而有碍他的前程。

矛盾再三,乐之扬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地宫,纵身上房。朱棣知人善任,以乐之扬的轻功,送信最妙不过,身法一动,逝如轻烟,地上的官兵只觉狂风掠过屋顶,抬头看时,影子也不见一只。乐之扬轻飘飘几个起落,就跳出朝廷的包围圈子,依循地图所示,飞也似赶往张府。

其时暮色将终、华灯初上,张府灯火通明,红灯笼累如串珠,循着屋檐、回廊排列成行。乐之扬避开灯光,在阴影里穿梭一时,摸到后堂,但见堂上站立一个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走来走去,看其举止犹豫,似乎暗怀心事。

乐之扬并不认得张信,不过当日燕王装疯,跟着冷玄的几个头面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堂上之人。

乐之扬猜他就是张信,可又难以断定,正迟疑,忽见一个丫鬟上堂,欠身说道:“老爷,老祖宗有请。”

中年人如梦方醒,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撩起袍子,快步走进一间院子,直奔正堂,踅了进去。

乐之扬落在房顶,掀开屋瓦,向里看去,却见一个老妪鹤发华服,斜倚矮榻,一个小丫头坐在床边,给她捏揉双腿。

“娘!”中年男子礼数恭敬,“你找我么?”

老妪挥一挥手,小丫头退下,屋内只剩娘儿俩。老妪说道:“信儿,一连几日,你都闷闷不乐,今日尤甚,听丫鬟说,晚上饭也没吃。”

“是!”张信低声道,“孩儿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想来想去,很是犹豫。”

“大石头?”老妪徐徐说道,“你说燕王?”

张信叹一口气,说道:“还是娘亲老辣,一猜便着。”

老妪沉吟半晌,叹道:“你爹在世之日,常说燕王的好话,他说国事粗安,但北方未靖,蒙人生聚教训,早晚还会南下,那时朝中诸将,唯有燕王可以匹敌。方今陛下,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何曾统领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冒死突阵、手刃鞑虏。依老身所见,燕王并无过错,强行削藩,无异于自毁长城。信儿,你是兵家之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张信动容道:“娘亲,你意思是?”

老妪淡淡说道:“为娘的安危,你不用担心。”

张信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半晌,叹道:“可惜燕王已疯,我心有怀疑,两次送药试探,可都石沉大海,一无回音,反而招来张昺等人的疑忌。”

“燕王是聪明人。”老妪说道,“他若当真没疯,一定会派人来。”

“可是,唉……”张信幽幽叹气,“冷公公失踪,张昺疑心是燕王所为,打算数日之内攻打王府,那时恐怕玉石俱焚。”

“信儿。”老妪正色说道,“自古‘王者不死’,燕王若是真龙天子,一定履险如夷,倘若不是,那也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过尽人事、安天命而已。”

张信沉默一时,躬身道:“娘亲之言,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言毕告辞出门。

乐之扬放下瓦片,心中微感吃惊,张信之母见事明白,真是女中翘楚,所言所语,竟与梁思禽不谋而合。无怪张信不顾嫌疑,冒险亲近燕王。

张信进了书房,刚刚落座,乐之扬飞燕投林,穿窗而入。张信吃了一惊,他是惯经沙场的武将,临危不乱,一转身拔出长剑,未及刺出,乐之扬的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燕王让我来的。”

张信一个激灵,浑身僵硬,瞪着乐之扬,不知如何开口。

乐之扬后退一步,翻手夺下长剑,将信封交到张信手里。张信半信半疑,拆信看过一遍,面孔生出波澜,身子也颤抖起来,徐徐折起信笺,冲着燕王府的方向,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而后掀开灯罩,点燃信笺,片刻之间,信笺化为一团白灰。

张信注目灯花,出了一会儿,回头说道:“我要见燕王!还请阁下带路。”

“你信得过我?”乐之扬笑道,“你不怕这信是假的么?”

“假不了!”张信说道,“信里有一句话,乃是燕王私下对我说的,时隔多年,不想他还记得。”

“哪一句话?”乐之扬问道。

“张兴有子如虎,可以独当群狼!”张信眉飞眼亮,“张兴乃是家父名讳,当日我随燕王北征,立了小功,这是燕王给我的断语。”

乐之扬注目张信,叹道:“如此说来,张大人心意已决?”

“下官别无他想。”张信叹道,“只想面见燕王。”

乐之扬点一点头,抓起张信,推门而出,纵身跳上屋顶。张信只听耳边风响,两侧景物后退如飞,身如腾云驾雾,心中不胜骇异。

不过半个时辰,回到燕王府中,到了书房,二人纵身跳下。徐妃、道衍早已等候,看见二人,忙从暗中走出,引着二人下至地宫。

燕王见到张信,喜不自胜,张信上前便拜,感恸落泪,说道:“王爷无恙,老天庇佑,下官来迟,害王爷受苦了。”

燕王扶起张信,笑道:“好事不在早晚,你能前来,我便欢喜。”

“下官失态,王爷见谅。”张信抹去眼泪,“只因时机紧迫,下官不得不来,张昺、谢贵认定王爷害了冷公公,正在谋划攻入王府,擒捕王爷、王妃。”

燕王一行无不震动,朱棣沉声道:“什么时候?”

“晚则三日之后。”张信神色肃然,“早则明日。”

众人面面相对,眼中均有忧色,朱棣说道:“明日太急,能否拖延几日?”

“顶多三日。”张信说道,“拖延太久,难免惹来猜疑。”

“好!”朱棣说道,“三日就三日,这三日张大人务必谨言慎行,不可稍露马脚。”

“下官明白。”张信又道,“王爷有何应对之法?”

“先杀将,再夺城!”朱棣回答。

张信想了想,问道:“王爷有多少人马?”

“算上死士家丁,约有八百之众。”

“八百人?”张信连连摇头,“太少,太少!”

朱棣皱眉道:“如何少法?”

“王爷有所不知。”张信说道,“冷公公失踪以后,张昺、谢贵怕得要死,躲在军营不敢出来,又从宣大、开平调来一万精兵,九门守军增至三万,纵然以一当十,没有三千精锐,也休想拿下北平。”

朱棣皱眉道:“八百人满打满算,哪儿还有多余兵马?”

张信道:“小可的家丁亲兵,尚可凑足二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