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亨看向高奇,后者拄着拐杖,徐徐起身,登上那块岩石,环视四周说道:“紫盐使者劳心费力,为咱兄弟揽到一笔天大的买卖。但凡参与者,一人可得黄金十两,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其余。老规矩,钱由分舵暂管,功成以后,分送各家,生者交付本人,死者送给寡妇孤儿。高某丑话说在前头,情愿者留,不愿者走,一旦留下,嘿,无论生死成败,都要誓死跟从,畏怯逃窜者……”高奇将拐杖重重一顿,“三刀六洞,少一个洞也不行!”

人群一时沉默,有人叫道:“什么买卖,高长老能细说么?”

高奇看向乐之扬,后者徐徐摇头。高奇说道:“事关机密,不可细说。”他扫视人群,“怎么样?有人退出么?”

人群耸动,并无一人退走。高奇笑道:“好,爽快,众人齐心,大事可成。”拐杖一挥,十余名汉子捧出酒坛、酒碗,一一满上,递给在场帮众。高奇割破手指,滴血碗中,其他人也各各效仿。高奇举碗说道:“喝下这碗血酒,一体同心,死而不悔。”一气喝干。

众人齐喝一声“好”,也将血酒饮尽。

楚空山闲呀优游,不爱此类江湖作风,既没割手放血,喝了一口酒,又觉粗劣不堪,随手泼出老远,他手法太快,除了乐之扬无人看见。乐之扬不觉苦笑,心想:“这位兄台老大一把年纪,还是脱不了公子哥儿的习气。”

这时一名弟子飞快奔来,急声道:“高长老、陈舵主,有一队官兵,呆在长亭附近,东张西望,逗留不去,看上去十分可疑。”

高奇看向乐之扬,眼中颇有疑虑,乐之扬笑道:“我去瞧瞧。”

只身出了林子,定眼一瞧,乐之扬惊讶道:“朱将军。”

来人正是朱能,他穿着守军服饰,引着几个死士立在亭前。听见叫声,朱能抛开马缰,两三步抢到林边,张口叫道:“乐公子,大事不妙。”

楚空山入定之时,乐之扬找到朱能,当面说好何时何地与盐帮接洽。朱能如期找来,并未出乎意料,见他慌张至此,忙问道:“什么事?”

朱能一跺脚,沮丧道:“冷玄逃了!”

这四字有如五雷轰顶,震得乐之扬张口结舌,半晌回过神来,一把扣住朱能的肩头,指力贯穿甲胄,朱能嘴角抽动,流露一丝痛色。

乐之扬一愣,放手道:“究竟怎么回事?”

朱能叹道:“那太监受伤颇重,又用铁链锁住,钉在石牢,看守也不少。他呆在牢里,整日咳嗽吐血,大伙儿都觉他活不长了,今日早上一瞧,果然见他断气。看守忙叫太医,太医赶来察看,见他全身已冷,心跳脉搏全无,只当人已死透,一边告知王爷,一边令人解开锁链、打算觅掩埋。谁知道,刚出牢房,冷玄立刻活转,连杀数人,逃之夭夭。”

乐之扬不胜沮丧:“冷玄擅长龟息法,能够闭气假死,当年他曾用此法,藏在朱雀桥下暗杀朱元璋。也怪我大意,没料到他重伤之身,还能使出这个法子。”

朱能沉重道:“事发仓促,王爷决定先发制人、提前举事,可是兵力单薄,恐怕寡不敌众。”

“随我来!”乐之扬引着朱能进入松林,见到高奇,引荐道,“这是盐帮高长老,这是燕王府朱能将军,从今往后,大伙儿一举一动,都听听朱将军号令。大事若成,这两千弟子,均是从龙之士,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高奇打量朱能,见他气度沉着,颇有将帅之风,于是问道:“朱将军,下一步何去何从?”

朱能道:“时机紧迫,先由密道进入王府。”高奇拈须皱眉,眼中疑惑不减。

乐之扬扯过楚空山,低声说道:“高奇等人心意难测,我不在时,他们若有异动,先生可用武功慑服。”

楚空山诧异道:“你要走么?”

“我有要事,先走一步。”乐之扬提高声量,不顾众人目光,“这儿的事,拜托朱将军、高长老主持。”转身就走,丢下两千余人呆在黑松林里。

一路上,乐之扬脑子乱哄哄、热乎乎,念头此去彼来,并无一刻消停。望见北平城墙,他才冷静下来,盘算冷玄洞悉燕王虚实,一但逃脱,势必倾力攻打王府,燕王兵力单薄,支撑一时,终归败亡。乐之扬想来想来,为今之计,要么梁思禽不顾天劫,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要么找到张信,策动他拼死一搏,临阵倒戈、搅乱朝廷的阵脚。

到了城门,乐之扬满心忐忑、取出令牌,倘若张信暴露,令牌不但无用、还是罪证。好在守卫接过令牌,并未多言,只是狐疑地看他一眼,便轻轻放他过去了。

进城一瞧,城中街市如故,熙来攘往,并无大战征兆。乐之扬心下纳闷,猜测或是朝廷麻痹燕王,故作升平,暗中突袭。

他疑神疑鬼,来到张府,略一打探,才知张信不在家中,一大早便去了都司府。乐之扬心急火燎,转身直奔都司府,到了府门,谎称家丁,受老夫人之托,有事面禀张信。因他手持令牌,门卒不意有他,不多时,便传张信召见。

见到张信无恙,乐之扬缓了一口气。张信却大吃一惊,斥退属下,将乐之扬带到后堂,怨怪道:“乐公子,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人多眼杂,露出马脚怎么办?”

乐之扬问道:“张大人可有冷玄的消息?”张信一愣:“冷玄不在燕王府么?”

乐之扬见张信神态不似作伪,看来冷玄逃脱的消息他尚未得知,当下说道:“冷玄逃了!”

张信应声一震,两眼发直,突然失去支撑,噗通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道:“这、这可全完了。”

“还没有。”乐之扬说道,“燕王打算先发制人。”

“说得容易!”张信不胜懊恼,“燕王也糊涂,既然逮住冷玄,何不一刀杀了?”

乐之扬一时默然,不杀冷玄是他的主意,而今局势大乱,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木然相对,一时均无主意。这时皂隶引着一名校官快步赶来,校官跪地说道:“布政使传指挥使大人前往布政司商议大事。”

张信脸色发白,忘了言语,乐之扬恐他失态,将手一挥,一股劲风扫过,张信一个寒噤,惊醒道:“回禀布政使,下官、下官随后就到!”

校官低头出去,张信兀自发呆,乐之扬说道:“事已至此,躲也无用;依我看来,你投靠燕王,冷玄并无实据,你若不去,欲盖弥彰,不如坦然相对、随机应变。”

张信定一定神,勉力振作:“说的是,不能自乱阵脚。”

“我跟着你。”乐之扬说道,“万一不妙,杀出布政司。”

张信知他武功了得,找来一身衣甲,让乐之扬扮成心腹亲兵、跟随在旁。

两人骑马前往布政司,进入府司,张信心神恍惚、满头大汗,过门时绊了一跤,所幸乐之扬手快,将他一把扶住。

到了议事厅,亲兵停留门外,不得入内。张信战战兢兢、只身入厅,进门时回过头来,凄凄惨惨地望了乐之扬一眼,哀愁满面,仿佛将要诀别。

乐之扬冲他笑笑,安慰其心,同时凝神细听,发现厅内只有两人,听其气血流转,并非武学高手,乐之扬不觉心下生疑:“冷玄不在?”

忽听张信说道:“张大人、谢大人……只有二位么?”听他语气平稳,想是未见冷玄,放心了不少。

乐之扬极尽耳力,一里方圆宏声细响无不囊括,灵觉所及,并未察觉内家高手,更无大队兵马潜伏。他疑惑起来,不知冷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忽听一个斯文的声音道:“张大人,我为布政司,二位是指挥使,北平文武官吏,以我三人为首。除此之外,还有第四个人不成?”说话的正是张昺。

张信吐一口气,漫不经意地道:“冷公公还是没有消息?”

厅中略一沉寂,张昺叹道:“确然有些消息!”张信涩声道:“是么?”张昺说道:“其中的原委,还是谢大人说吧。”

谢贵的嗓音沙哑疲惫:“葛长史传出消息……宝辉公主似乎回了燕王府。”

“啊!”张信失声惊呼,乐之扬知他底细,听来颇有夸张之处。

“此事甚为可怪!”谢贵说道,“当日冷公公约宝辉公主在金龙亭见面,而后为人所擒,失去踪迹,扶桑道长认得凶手是鞑子国师铁木黎。我和张大人剖析多日,以为燕王勾结蒙古、挟虏自重,妄图对抗朝廷。”

“燕王不是疯了么?”张信越发诧异。

“葛诚咬定燕王装疯,而且发现府中多有诡异,内堂之中,颇有陌生人出入。”谢贵停顿一下,“最要紧的还是宝辉公主,当日冷公公被虏,她亲眼目睹,还跟官兵动过手。只要将她找到,一切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便须进入王府。”张信口气犹豫。

“正是要进入王府!”张昺呵呵一笑,“公主只是借口,我们带兵进入王府,穷搜遍查,府里的阴谋一定掩藏不住。”

“如果王妃不许呢?”张信问道。

“求之不得。”谢贵嘿然一笑,“正好以此发难,召集大军,一举攻入王府。”

“万不得已,方能如此。”张昺叹一口气,“我离京之前,陛下再三吩咐,燕王要留活口,湘王已经死了,不能再让他担负杀叔的骂名。强攻王府,刀箭不长眼睛,万一伤了燕王,我对陛下不好交代。”

乐之扬心中豁亮,多日疑惑登时解开,朝廷占尽上风,始终犹犹豫豫,不肯强攻王府,乐之扬思来想去,一直猜不透其中原由。听了张昺的话,才知道竟是朱允炆的主意,这一位新科皇帝拖泥带水、妇人之仁,若不改弦更张,来日必吃大亏。

厅内沉寂无声,只听三人一呼一吸,各各沉重凝滞。这时忽听远处传来脚步,步子要么轻快,要么沉实,一听就是好手,为首一人尤其轻盈,走在地上,犹如风行草尖。

乐之扬怕露马脚,后撤两步,退到一名持枪卫兵身后,低头弯腰,仿佛恭敬,眼角余光扫向大门,忽见扶桑道人引着一队锦衣卫进来。数日不见,老道一张黑脸闪闪发亮,走起路来旁若无人,想是没了冷玄管束,颇以钦差自居,等闲官兵尽不放在眼里。

乐之扬头不敢抬,气不敢出,所幸扶桑道人要事在身,做梦也没想到他胆敢来此,一掠而过,径自跨入议事厅。

忽听张昺问道:“扶桑道长,事情怎样?”

“搜了大半日,也没找到铁木黎。”扶桑道人语气沮丧,“不过可以断定,此人还在城里。”

“他昨晚现身,可与燕王有关?”谢贵问道。

“贫道查访过了。”扶桑道人说道,“幸存士兵说了,当时铁木黎一伙带了数十辆马车,事发之后却不知去向。贫道审视车辙,断断续续,入地甚深,足见车中之物十分沉重,依贫道推断,多半装载兵器。”

“车辙通往哪里?”张信问道。

“这……”扶桑道人犹豫不定,“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儿,震碎了多条街道的砖石,沟渠暴露,污水横流,满街一片狼藉,看不出车辙痕迹。”

谢贵怒哼一声,说道:“那就逐条街道搜查,务必找出那些马车。”

厅中沉寂一时,张昺说道:“车中如果真有兵器,多半是燕王狗急跳墙、勾结蒙人,绑架冷公公在先,蓄积甲兵在后,若不先发制人,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谢贵大声道:“事不宜迟,今天就动手。”

张信咳嗽一声,说道:“家母近有微恙,平乱之前,我先回家看看。”

“百善孝为先。”张昺嘿笑,“张指挥使真是孝子。”

张信听出口风不对,忙说:“张某少年丧父,全赖家母养育……”

“话虽如此……”谢贵打起官腔,“自古忠孝难两全,为圣上效命,就该一心一意;张指挥使一时给燕王送药,一时又要回家探母,恕谢某多言,未免三心二意、事君不专。”

谢、张二人分掌兵权,平素争夺权柄、多有心结,兼之谢贵交好张昺,二人合势,对张信多有打压。张信所以倒向燕王,母训固是其一,抑郁难伸却是其二,听了谢贵的揶揄,怒气一时上涌,说道:“当年蒙古犯境,我曾随燕王北征,见他疯癫失常,送药不过聊表心意。难道一两服草药,也成了勾结燕王的凭证?”

“所谓防微杜渐。”张昺说道,“张指挥使一方大员,须当自重,不要辜负圣恩。”

“好!”张信气呼呼说道,“我不回府就是。”

“如此甚好。”谢贵拍手笑道,“可以免去许多误会。”

“张某做事,用不着谢大人指教。”张信余怒未消。

“够了。”张昺提高嗓门,“扶桑道长!”

“贫道在!”

“冷公公不在,你率锦衣卫跟随本司,听我号令,务必生擒燕王!”

“贫道遵命。”扶桑道人略一迟疑,“燕王身边颇有能人,道衍和尚、乐之扬都是好手,他等负隅顽抗,理当如何处置。”

“反抗者……”张昺牙缝里迸出字儿来,“杀无赦。”

乐之扬的心子打一个突,此话之前,他还存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终归你死我活,再无第三条道路可走。

厅内人起身出门,张信居中,僵手僵脚,木无表情,身边数名锦衣卫手把刀柄、若即若离,张信稍有异动,立马人头落地。

到了院中,张昺监军、谢贵点将,张信无事可干,只好一边观看。不多时,聚齐一支人马,五百刀甲,三百弓弩,另有两百骑士,浩浩荡荡地直奔王府。

乐之扬闪身混入亲兵队里,跟在众人身后,扶桑道人就在前面,骑一匹白马,斜背七星宝剑,道袍宽大,摇来荡去,呆在军阵之中,翩翩然犹如一只青黑色的硕大蝴蝶。

到了十字街口,汇合围困王府的守军,人数增至三千,声势更加雄壮。行人走避不及,店铺纷纷关张,肃杀之气,满溢长街。

燕王府四门紧闭,门房、家丁一个也无,女墙上守卫冒了一下头,见这阵势,纷纷缩了回去。

谢贵一声令下,诸军在门前两翼展开,撞木、火炮纷纷上场。

乐之扬看在眼里,焦心如焚,时下形势危殆,张信被困,内外悬绝,王府城墙虽厚,也难敌火炮撞木。府内死士寡不敌众,只宜突袭,不利于正面激战,至于盐帮群枭,少经战阵,朱能名之为“能”,但有多少能耐可以统帅这一帮乌合之众?

广场上一团死寂,一个游击纵马上前,尖声高叫:“北平布政司张昺大人求见王妃!”

叫声传出,半晌无人应答。张昺使个眼色,谢贵会意,马鞭一挥,战鼓声起,咚咚咚惊心动魄。

乐之扬心跳加快,脑子里一团乱麻,忽见张信回过头来,乐之扬知他寻找自己,将头一缩,隐藏更深。果如所料,扶桑道人也循张信目光看来,二人均无所获,张信大失所望,扶桑道人却有几分疑惑。

战鼓敲完,对面仍无动静,张昺深感不耐,与谢贵对望一眼。后者略略点头,举起马鞭,数名士兵手持火把,上前一步,对准火炮引线。

大战将生,众军无不窒息,偌大广场静悄悄的,只听风吹旗帜,发出猎猎微吟。

吱嘎嘎,府门忽然洞开,几个小太监快步走出,排列两行,跟着郑和弯腰伸手,搀扶徐妃缓步走出。